江南頑童精靈古怪,罵人都有一套,這木魚兒雖處偏僻漁村,嘴皮子功夫卻是不差。


    那軍官怒道:


    “小兔崽子,怎麽罵人?”


    木魚兒卻跟著道:


    “兔崽子罵誰?”


    “兔崽子——”


    那軍官突然意識到木魚兒轉著彎罵人,怒火中燒,一把揪過木魚兒前胸衣服,拎起他伸手要打,卻被同僚攔住,


    “算了,張大哥,搜索欽犯要緊,跟個小無賴和瘋女人置什麽氣?”


    這些人沒頭蒼蠅似的在江麵上搜索了多日,已然疲累不堪。天後“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催命文書一道緊似一道,如今主帥和縣令都在大牢裏押著,找不到李孝逸的話,所有人都脫不了幹係,他們哪有心思和這娘倆賭氣?


    軍官怒氣衝衝的將木魚兒放下,拿起一張圖像向著婦人道:


    “聽著,見到這個男人趕快上報,天後賞金二十萬!夠你們娘倆幾輩子花銷的,有了這些金子,要什麽男人沒有?”


    婦人見那張圖上畫著一人,眉眼清俊,臉頰上一個清晰的囚字,可不正是自己救著這人?


    假裝貪錢,卻又害怕的樣子,摟著木魚兒湊近,畏畏縮縮道:


    “這人叫什麽?犯了多大的事?竟值這麽多金子!”


    “李孝逸!也不用傷他的性命,知道了交給咱們便可,旁的也不消你問,瘋瘋癲癲的,隻怕你也沒命遇見這個寶貝——”


    那同僚推了他一下,軍官便住了嘴。


    婦人聽這個名字,可不正是剛剛木魚兒爹無意間說過的。


    隻是道:


    “這麽多金子!軍爺便將畫貼在我這草廬的門口,奴家就當財神供著,看見了馬上回稟……”


    軍官啐了一口罵道:


    “做你的春秋大夢吧!你這裏兔子也不拉屎的地方,怎麽會有貴人到來?二十萬金,也是你能拿得到的?”


    又在院子裏裏外外搜索了一番,將水缸也砸破了,柴禾垛完全推倒,沒見什麽可疑之處,便向木魚兒道:


    “告訴你爹回來吧,跑什麽,又不是抓夫。”


    在島上舉著火把搜索了一番,隻是深一腳淺一腳的水坑泥潭,水草也有一人多高——也沒甚收獲,領人徑自登船去了。


    婦人和兒子眼見這些人去得遠了,方回轉草廬,在裏麵磨磨蹭蹭的收拾什物。也不知那些人會否突然返回,隻是摟著兒子瞪眼在炕上坐著。


    天將放亮,木魚兒熬不住沉沉睡去。


    婦人擔心孝逸,帶著大黃狗走出來搜尋,阿黃蹦蹦跳跳的向著遠處的蘆葦蕩跑去,扒開厚厚的蒲草,便見孝逸大半個身子都陷在淤泥塘裏,隻將胸口露在外麵,雙臂兀自使勁掙紮,卻不敢叫出聲來。


    婦人含淚叫了一聲:


    “天可憐見的!”


    忙去樹叢中尋了一根木棒,扔給他一端,自己拿繩子綁在腰上,繩子一頭係在一棵大樹上,拚盡全力拽著他向外麵爬。阿黃在旁邊賣力叫著,似乎也在給二人加油鼓勁。


    一個多時辰之後,孝逸終於滿身汙泥爬了出來。那婦人也累得脫了力,趴在泥塘邊上喘氣。


    原來孝逸一心遠遠逃開,卻不熟悉地形,一腳踏進了蘆葦蕩,渾不知蒲草下麵是深不見底的泥塘。


    眼見那些人在蘆葦蕩外麵搜捕,一點也不敢發出響動。腳下厚厚的蒲草也未見下陷。誰知貓到天光漸亮,孝逸邁出一步,卻再也抬不起另一條腿,身子漸漸下陷,轉眼間便沒過了大半個身子。


    要不是婦人帶著阿黃及時趕到,他隻怕早已在泥塘之中遭了滅頂之災……


    冬日的陽光,細碎的灑在湖麵上,蘆葦蕩中鷗鳥翻飛,白雲翻卷,遠處的潭水波光粼粼,——怎麽看這裏也不像蘊含著無限殺機的無底陷坑。


    婦人漸漸恢複了體力,見孝逸滿臉汙泥,隻留一雙靈巧的眼珠骨碌碌轉著,便哈哈大笑,抓起一團汙泥糊在他頭頂。


    “李孝逸,一個泥人就值二十萬金,誰這麽不長眼?哈哈哈——”


    “姐姐交我出去,用這二十萬金,給木魚兒找個爹,好好的嫁了吧?”


    孝逸狡黠地看著她。


    “說得也是,一個曬魚都不會的大白吃,留著也是毫無用處。”


    “昨晚是誰巴巴的說,不圖榮華富貴,隻要眼前來著?”


    “你還真不要提醒我,或許過了一會子我便後了悔,一準兒將你交出去。”


    “姐姐若舍得,就如此做,在下這生死都在姐姐的一念之間。隻不過在下若去了,晚間便再沒人給姐姐暖身子了——”


    孝逸嘴上說著,和那婦人攙扶著站起來,慢慢向草廬走去。


    “你還說,昨晚疾風暴雨一般,還沒好好體味明白,便被你弄死了!”


    婦人捶了他一記老拳。


    “是姐姐幹柴烈火、如饑似渴的纏著孝逸,孝逸隻當姐姐猴急,哪知才幾下就忙不迭的喊撂下。”


    ——孝逸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生得白白淨淨的,如何有這股子能耐?木魚兒他爹是個赤紅臉兒車軸漢子,卻沒有你的功夫,上了炕三下五下便撂了。”


    婦人說了這些話,連皮也紅了,好在臉上沾著泥水,也看不出什麽。


    “不然如何值上二十萬金?”


    ——孝逸嘴上說笑,胸中卻深深歎了一口氣。


    婦人卻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隻道:


    “我聽那些當官的一直管你叫貴人,捉到了必不舍得殺你,似乎要將你交給什麽人……”


    “憑她什麽人,孝逸是死也不回去的——”


    “那以後便如何?”


    “這裏呆不得了,那些人遲早還要回來,在下今日便要過江。”


    孝逸說完看著那婦人,婦人顧不得滿身泥漿,撲在他懷裏道:


    “天殺的,如何毫不留戀,說走就走?江對岸經常飄來身著甲胄的死屍,可見是戰事吃緊,過去了哪裏還有命在?”


    “如今也不瞞姐姐,在下千裏迢迢的趕過來,身上背負著血海深仇,過江去即便戰死,也絕不苟活於世。”


    “看你一會哭一會笑的,估計也有難言的苦衷。隻不過木魚兒爹曾經答應過木魚兒娘,一生一世都要在這陪著我們娘倆打漁摸蝦,還要生養一大幫小木魚兒,難道都是信口胡謅的?”


    “在下的確答應過姐姐,隻不過要等心願了了,到時若在下還有命在,便來歸棹灣尋找你們娘倆,咱們一起歸隱終老……”


    婦人聽他說得決絕,估計也留不下他,隻是默默抓著他的手臂,將指甲似乎都要摳到他肉裏,迤邐著一路前行……


    乘著夜半,婦人搖著小船,送孝逸一直穿過那片蘆葦蕩。孝逸身邊別無長物,隻將那塊包著玉佩的帕子拿出來,塞在婦人手裏,道:


    “日後憑著這塊絹帕,隻說木魚兒娘到來,便可相認……”


    那婦人不識字,也不知道帕子上寫的什麽,隻是將帕子貼肉揣了,將孝逸一直送到岸上,方灑淚而別。


    孝逸一路跌跌撞撞走來,見前麵山間隱隱一處營寨,士兵往來遊走,便走過去拿出那個虎符道:


    “煩請上稟你家主帥,就說洛陽李孝逸到了……”


    揚州府高郵下阿溪北岸,徐敬業十萬重兵剛剛囤積於此,和黑齒常之大軍展開對峙。眼見第一仗勝了,義軍士氣大振。


    徐敬業正躊躇滿誌地研究和官軍的大決戰,卻聽軍士來報,“一位自稱是李孝逸的青年人來投軍”,便扔下手頭地圖,站起身來一拍大腿道:


    “孝逸果然來了,此人聲名,勝過本督的十萬大軍!”


    遠遠迎出大門,卻見孝逸青衣小帽,拄著一隻拐杖,腰背挺拔、笑意盈盈地站在營門口。敬業見了,幾步上前,拉住孝逸道:


    “賢弟果然尚在人間!五天前敬業聽說,弟在江津渡口遇害墜江,便派人沿江搜索,可惜都未見蹤影,如今幸得平安歸來,可不是吉人自有天相嗎?”


    孝逸拱手道:


    “在下窮途末路之人,來叨擾一杯水酒,哪得兄長如此惦念?”


    “休如此說,敬業對李唐宗室,各個敬仰尊崇,巴不得哪個瞧得起敬業這個小廟,過來看上一眼。隻是對孝逸賢弟卻是例外,在洛陽時雖邀請賢弟一同入夥,如今卻要替賢弟擔心,這般生死決戰關頭,別人躲還躲不及,賢弟卻舍命相隨,敬業何德何能,如何擔得起這份情義?”


    敬業此番說辭,卻也是實情。下阿溪南岸便是朝廷重兵,敬業大軍已經在都梁山、淮陰輸了兩仗,損兵折將,下阿溪再輸了,便隻有作鳥獸散、亡命天涯了;孝逸此時來投,足見抱定了必死決心,敬業心中除了感動,也為他的命運隱隱擔憂。


    兩個一番推讓把臂前行,營中諸將見主帥對一位翩翩美少年如此看重,都不免多看他兩眼。


    卻說洛陽皇宮,天後將蘇德全、周培公放了出來,那培公連個謝字也沒有,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天後震怒,命人又將培公押了回來,隻在承暉殿等他。又聽宮人稟道:


    “蘇公公不成了,要見天後最後一麵。”


    不由得又驚又怒。


    待來得蘇德全床前,見他已然奄奄一息,便垂淚道:


    “這是怎麽了,你們一個個都要去?”


    德全掙紮道:


    “雖得天後眷顧放出天牢,卻不想就此去了。老奴活到這般年紀,也沒什麽好遺憾的,隻是唯有一件事不甘心,到死前必要說出來,方對得起那流落天涯的小爺——”


    天後道:


    “什麽事,孝逸竟不肯親口對本宮說?”


    “天後那年歡怡殿病重,小公子在天後榻前衣不解帶的伺候湯藥,卻被榮國夫人看中,強行要他侍寢,被小爺一口回絕。哪知從此以後便厄運不斷,先是有薛懷義千方百計的要毒死他,連那藍卓兒也敢對他下手,再後來宗廟裏被當眾羞辱驅趕,最後榮國夫人竟然安排了陳家兄弟三個奪他寵幸,設好了局等他上鉤。天後不知究竟,竟然迷戀新人,一再冷淡小爺,遇到提拔重用這樣的大事,也都是新人上位,這三個對外公然叫囂‘不出半年就逼他抹脖子’——小爺心中明知是太夫人下的絆子,卻不敢來回天後,隻在心中憋著。自己說這輩子別揭開了吧,就算鬧將開來,太夫人是天後的親娘,要一兩個麵首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怕天後沒事還要賞賜些小子給太夫人。”


    天後聽說,怔了好長時間,流淚道:


    “孝逸,為什麽這話不跟孤當麵說?凡事都要悶在心裏頭,孤何曾當你是控鶴監的小子?”


    “如今小爺含恨離去,又一路上被人追殺,身中毒箭墜落江中生死不明,老奴也隻剩下一口氣,隻怕現在不說,從今後再也無緣說起。因此上,老奴就算說出以後死無葬身之地,也要給那背屈含冤、遠走天涯的小爺一個交代,無論如何也要幫他扳回這一局……”


    “此事若德全不說,隻怕孝逸至死都不會說出這個埋藏在心底的委屈……”


    天後拿出孝逸的一縷青絲,放在臉頰上摩挲。


    “天下人都說他居心叵測,呆在後宮有所圖謀,可是天後可曾想過,以他那樣心高氣傲、寧折不彎的性子,若是在心中對天後沒有情,就算刀子架在脖子上,碰他一下都不行!不管別人誣他有千萬個心眼子、鬼招子,卻唯有一樣,——對天後的愛是真的,三年了,難道天後隻當他是敷衍搪塞來著?”


    天後聽了,點頭道:


    “以往的確知他另有懷抱,故而也是處處提防打壓——這幾天孤也想明白了,即便孝逸心中半點也沒有孤,孤也是要愛他、寵他一輩子,更何況孤與孝逸真真的是情投意合,魂魄相依,普天下再沒有一個比他更讓孤稱心如意的人了……”


    蘇德全點頭道:


    “老奴聽天後這麽說,就是死了也瞑目了,也不枉小爺冒天下之大不韙,戀了天後一回——”


    說完竟溘然長逝。


    天後悲傷無限,吩咐厚葬。又說孝逸若回來,見不到蘇德全,不知會如何怨恨本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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