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鹹宮的後山上葬著一個人——


    秦曄。


    他的墓地很大。


    在安放棺槨的地下室裏,水鏡月看到了一件熟悉的紅衣——


    陰陽棺。


    並沒有穿在秦曄的身上,而是被掛在旁邊的一根石柱上。


    水鏡月有些驚訝,心念百轉,想通了很多事——


    當年,長庚從閑雲島逃出來的時候,第一個遇到的人,是蕭淩雲嗎?隻是,他用這件紅衣,換來的,到底是什麽呢?


    蕭淩雲看著那座高台之上的棺木,道:“你應該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吧?我母親,是秦曄的妹妹。秦曄也是我舅舅,他娶的,是我祖父最喜歡的女兒。在雲國,公主也是有繼承皇位的權利的。這才是秦曄不得不死的原因……”


    他頓了頓,挑著嘴角,“也是那麽多人想要殺我的原因。”


    水鏡月問道:“那時候,你隻有十歲吧?”


    蕭淩雲偏頭看她,笑了一下,道:“我今日帶你來這裏,不是跟你講秦曄的,也不是求得原諒。你又不是觀玉……退一步講,即便站在這裏的是觀玉,我也不會為自己辯解。”


    “那繼續說我姐的事?你說她受了很多苦,也是因為這件事?那些想殺你的人,找上了她?”


    蕭淩雲沉默了會兒,微微皺眉,道:“算是吧。不過,我找你也不是為了跟你講我跟阿花之間的事的。雖然你是她妹妹,但我們之間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你可以放心,你姐姐在少鹹宮,沒有人敢欺負她,即便是太後也不行。”


    水鏡月感覺有些不自在——那明明是我家阿姐!不過,她也有些高興,至少可以說明,蕭淩雲的確待她很好。她眨了眨眼,“所以,你今日找我是……警告我以後別再進宮的?”


    蕭淩雲笑得有些無奈,道:“哪敢?我隻是來告訴你一些關於長庚的事?怎麽樣,有興趣吧?”


    水鏡月笑了,“洗耳恭聽。”


    蕭淩雲跟長庚是在東海相遇的。


    那時候,蕭淩雲被自己的父親派往北海水軍鍛煉。北海水軍的主帥雲淩波雖然是他的弟弟,但他最崇拜的人便是秦曄,所以,對他這個哥哥並不好。而且,那裏還有一個秦弄墨。他們兩人的職位都比蕭淩雲高,所以,他在北海並不比在燕京好過,但是,這兩人至少不會殺他。


    蕭淩雲經常獨自出海,說是巡海,其實是散心。不過,也是因為的確沒有人願意跟他一起玩。


    那日,他出海之時,碰到了一群倭寇。這種事並不是第一次發生,他武藝高強,自然不怕倭寇,每次遇上了反倒會自動靠過去——他稱之為“打漁”。


    他靠近之後,看到了甲板上的長庚——


    當時他身上披著一件紅衣,渾身濕淋淋的,濕漉漉的長發貼在臉上,似乎是剛從海裏撈上來的,正蜷縮在甲板上,也不知是太冷,還是哪裏不舒服,顯得很痛苦。


    蕭淩雲救了他——


    後來,他才知道,當時長庚是因為內力反噬,才會昏迷的。


    蕭淩雲說到這裏的時候挑了挑眉,道:“能救他一次可不容易,你說我是不是很幸運?”


    水鏡月斜了他一眼。


    蕭淩雲繼續道:“我救了他一命,他用身上那件紅衣做報酬。當時我很不屑,但是沒想到,他下一句話就說出了我的真實身份。嗬,我用蕭淩雲這個名字那麽多年,隻有他一聽到這個名字,就猜出了我是雲國二皇子。


    我正緊張的時候,他卻提出跟我談個交易。


    他說他會幫我坐上皇位,但我必須答應他,在五年之內,雲國不會出兵金陵城。


    他告訴了我關於那件紅衣的傳說,五行石的傳說。他說他知道我有一個很想複活的人,陰陽棺就送我的見麵禮。


    你大概不知道,我父親的三個兒子當中,我本是最不可能繼承皇位的。但是,我很清楚,無論是他們誰繼承了皇位,最後都會殺了我。當皇帝,是我唯一能活下去的選擇。所以,長庚的條件對我來說很誘人。


    隻是,我從小便不信任任何人。對於一個來曆不明的人,在說出那番話之後,我隻會更加戒備,第一個想法是如何殺掉他,然後再想辦法找到五行石。”


    蕭淩雲說著,往旁邊挪了挪,摸著鼻子,看了水鏡月一眼,“你生什麽氣?我又沒成功。”


    水鏡月淡淡的瞧著他,“我又沒說什麽?後來呢?”


    蕭淩雲聳了聳肩,“他告訴了我他的身世,說他做著一切,隻是想要報仇。他給的那個五年的期限,我也想起了當年東方神相的那句預言——‘十年之內,大昭必亡’,算起來,剛好就是他說的那個時間。隻是,我一直都不明白,他若是要報仇,為何會保大昭,那不就證明東方神相的預言是錯的?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他的仇人,他報仇的方式,實在很獨特。”


    水鏡月問道:“你相信五行石?”


    蕭淩雲笑了笑,伸手指向前方那座巨大的棺木,道:“你知道吧,秦曄,跟你一樣,是重瞳子。重瞳乃帝王之相,這句話便是東方神相說的。”


    水鏡月眨眼,“你看我有可能當皇帝麽?”


    蕭淩雲道:“誰知道呢?東方神相不是給你批的‘重瞳亂世’?若是長庚和阿花出了什麽意外,你說不定還真會亂一亂這世道。”


    水鏡月抬腳踢他,“你就不能盼點兒好的?”


    “亂世出梟雄。我可是很期待在亂世裏與你一較高下的。”


    蕭淩雲笑嘻嘻的躲開,又道:“一個月之前,我坐上皇位的時候,長庚跟我提出了第三個交易。想不想知道?”


    水鏡月沒好氣的吐出一個字:“說。”


    蕭淩雲道:“這次北方戰亂,有消息說,是因為丹砂水在瀚海現身了。不過,長庚說那消息是假的。他說,他可以幫我平定北方的戰亂,回來之後,還能告訴我五行石在哪裏。條件是,我必須封阿花為皇後,並且,不得再娶其他任何女子。”


    水鏡月沉默了很久,笑了笑,道:“蕭淩雲,是明靖師叔讓你來的吧?”


    蕭淩雲正色道:“怎麽會?阿月為什麽突然提到明靖?”


    水鏡月撇了撇嘴,倒是沒追問,道:“我聽說長至節的時候,會有騎射比賽,不少世家小姐都會參加。”


    蕭淩雲挑眉,“放心,我答應了的事,什麽時候食言過?”


    水鏡月搖了搖頭,道:“阿姐雖不會武功,但騎射的本事不差。你覺得她聽說了這事,會如何做?”


    蕭淩雲眼睛亮了亮,似乎有些期待,道:“會去參賽?她的騎術很好?我還從沒見過。”


    水鏡月瞪了他一眼,“在這之前,你有沒有想好,她的眼睛怎麽辦?!你打算讓她蒙著眼去騎馬嗎?!”


    蕭淩雲一愣,隨即道:“她的眼睛讓人看見了又如何?”


    水鏡月道:“那要看你如何做了。最重要的其實是阿姐,她過不了自己那關。”


    蕭淩雲想了想,道:“我明白了。”


    水鏡月轉身,道:“走吧,這地兒可真不好聞。”


    兩人出了墓地,在宮門口分別的時候,水鏡月對蕭淩雲說:“我留下在燕京,不僅僅是因為阿姐,更多的是為了我自己。等到該離開的時候,我自然會離開。你幫我轉告明靖師叔,就說,這燕京城,還沒有人能殺得了我,除非……是我自願的。可若是我願意,師叔又何必阻止?”


    蕭淩雲問道:“你留在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事?”


    水鏡月想了想,問道:“你知道,當初墨千殤回杭州,是為了什麽事嗎?”


    蕭淩雲搖頭。


    水鏡月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那次,阿姐本可以得到這雙眼睛。”


    蕭淩雲一愣,怔然半晌,道:“所以,她才會離開?”


    水鏡月點頭,又問道:“若是我把眼睛給她,她現在是不是就沒那麽多麻煩了?”


    蕭淩雲道:“她不會接受的。”


    水鏡月轉身,“走了。”


    “阿月!”蕭淩雲突然追了兩步,“你留下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嗎?她會受不了的。”


    水鏡月揮了揮手,“放心,我沒那麽傻。”


    ***


    晚上,水鏡月回到百草堂,一邊喂著九靈,一邊跟林澤玩骰子。水鏡月聽著聲音,一猜一個準。兩人玩了很多天了,雖然每天隻玩三局,但水鏡月早覺得沒意思了。不過,贏了有銀子拿,而她現在……正處在到處蹭吃蹭喝的階段。


    水鏡月贏了銀子,正準備抱著九靈去逛逛夜市,不料,剛出門,就碰上了一個人——


    劉瓔。


    怪醫王九天的弟子,如今也算是她的半個妹妹。


    水鏡月夜闖少鹹宮那次看到過她,第一次去花椒殿也見到過她,不過,隻一眼。後來,她再沒在水鏡月麵前出現過。


    劉瓔看著她手中的白貓,輕笑了一聲,“真讓人意外。”


    水鏡月看著她眼中的怒火,笑了笑,問道:“你是來找宛童他們的,還是來找我的?”


    劉瓔沉默著瞪了她很久,咬牙道:“找你。”


    水鏡月並不意外,轉身,揉了揉九靈的腦袋,“走吧。”


    穿過熱鬧的街市,一路走一路逗著九靈,時不時停下來看看路邊攤上的零嘴和各種小玩意兒,那模樣……完全就是來逛街的。


    劉瓔在她身後,麵色越來越陰沉。


    水鏡月隨手扔了盒胭脂給她,道:“臉色別那麽難看,女孩子生氣多了可是會變醜的。我爹收了你當義女——放心,我沒想讓你叫我一聲姐。不過,我畢竟也是爹的女兒,這個見麵禮,算是承認你的身份。”


    劉瓔冷哼了一聲,還是收下了。


    最後,兩人停在了一座城中湖邊。


    這座湖是一座人工湖,叫曲湖。湖邊有遊船,如今正是冬季,水上太冷,還時常結冰,船家的生意很不好。


    站在湖邊,水鏡月道:“說吧,找我什麽事?”


    劉瓔道:“大小姐過得很不好。”


    水鏡月:“我知道。”


    劉瓔轉眼瞪她,怒目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你知道剛來燕京的時候她是怎麽熬過來的嗎?她不能讓人看到她的眼睛,可是有幾個人願意讓一個盲眼醫生看病?你知道宮裏那些人怎麽說她的嗎?”


    水鏡月道:“你想讓我做什麽呢?”


    劉瓔道:“把眼睛還給她,從此,阿柿的事便一筆勾銷。”


    水鏡月笑了。


    劉瓔道:“你笑什麽?!那本來就是她的。”


    水鏡月搖了搖頭,道:“阿柿的事,我很抱歉。你可以為他報仇,但是,我從未想過,要給他償命。”


    劉瓔握緊了拳頭,身體卻在輕輕的顫抖,咬緊了牙關也無法止住的顫抖,“你從來都沒有懺悔過是不是?你覺得他該死?”


    水鏡月轉頭看她,道:“我會把眼睛給她,但,並不是因為阿柿的事。”


    劉瓔一愣。


    水鏡月道:“明日帶她來百草堂,就說……我生病了吧。你來主刀,我有種方法,保證阿姐不會有事。”


    劉瓔問道:“為什麽?”


    水鏡月道:“她若是知道了,肯定不願意。明早手術前,我會給她種下瞳術,手術之後,她不會記得自己曾經是白瞳子,記憶或許也會有一點混亂。”


    劉瓔盯著她的眼睛,“為什麽?”


    水鏡月聳了聳肩,“好吧,因為我答應了天樞叔叔,還有你師父,來燕京之後,讓你和阿文阿武都回去。原本還有阿姐的,但她既然已經嫁人了,自然是不用回去了的。她現在這個樣子,你們多半也是不會回去的。所以,隻是為了讓你走的安心些。”


    她似乎對在言語上占了點兒便宜感到很得意,挑眉笑了笑,轉了身,揮了揮手,“明早,百草堂,別忘了。”


    劉瓔衝著她的背影喊道:“為什麽?”


    水鏡月沒有回答她,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為什麽呢?


    或許,在少鹹宮看到她額頭上的那抹白紗,便已經決定了吧。


    又或許,在猜到五行石是什麽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這個結局了。


    更早的時候,在閑雲島,水離城摘下了她的麵巾,卻在幾次猶豫之後都沒能提起當初那個交易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還要早的時候,她八歲那年,他對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她便知道,這是她必須麵對的命運。


    她不信命。


    無法逃脫的命運,並非無法抗爭。


    可如今,她漸漸明白,她要抗爭的,或許並不是命運,而是世道與人心。


    他們想要的,害怕的,忌憚的,詛咒的,若是一樣她覺得無所謂的東西,若是最後能換來她想要的東西……給了,又何妨?


    ——


    那年,她離開水鏡宮的時候,他說:“阿月,帶回五行石,你便自由了。”


    她問:“為什麽?”


    他說:“有五行石,阿花的眼睛便有救了。”


    ——


    五年之期還未到,可是,她知道,無論是五年,還是十年,她都沒辦法拿到五行石了。


    ——為什麽呢?


    或許,隻是因為一個承諾。


    她仰頭看著頭頂明月,喃喃道:“雖然沒有五行石,但……償還了該償還的,會得到自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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