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水鏡月跟水鏡花聊天的時候,說起過兩天的冬至——在燕京被稱之為長至節,說好到時候要進宮陪她包餃子吃。


    從華椒殿出來沒多久,水鏡月就被一個內監攔下了。


    內監年紀很大了,看著像是在這裏等了很久了。他的姿態很恭敬,一直低著頭,帶著一抹算得上溫和的笑容,道:“太後有請,可否請姑娘隨老奴走一趟?”


    太後,也就是蕭淩雲的母親,水鏡花的婆婆。水鏡月雖有些奇怪這位後宮地位最高的女人為何會找上自己,但因為對方怎麽說也算是長輩。長輩有請,總不好推拒。


    太後居住的永安宮很大,水鏡月跟著那位老內監走進正殿,看到了坐在主座上的雍容女子——她應該有五十多歲了,卻並不顯老,看得出來,年輕的時候是個大美女。


    水鏡月也能看出來,這位太後對她有敵意。一個人不會平白無故的對一個陌生人產生敵意,太後對她的敵意,便是對水鏡花的敵意。


    水鏡月進來的時候臉上帶著麵巾,見禮之時隻躬了躬身,讓太後很不悅,冷哼了一聲。


    太後開始問水鏡月一些問題,問她的名字,年齡,家裏的情況,又問她是做什麽的,有沒有許親,問她跟皇帝是如何認識的……長輩問晚輩這些問題,似乎很正常。可是,若那位長輩問的時候,語氣不善,周圍還站了一屋子的內監宮女侍衛,那情形怎麽都不會溫馨,反倒更像是衙門裏在審案……


    水鏡月回答得很敷衍,這讓太後更加的不悅。然後,太後不再問她了,開始給她一些來自長輩的嘮叨……從雲國開國的曆史,說到自己當初進宮時的情形,從燕京的幾位世家小姐,說到長至節的騎射賽……


    太後說了很多,水鏡月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她到底想說什麽……難道是在這宮中太悶了,找自己來解悶的?她摸著下巴望了望天,然後打量起周圍的人——那些內監、宮女、侍衛,都不會笑的嗎?她記得華椒殿的宮女可是很活潑的……


    “啪!”


    一聲巨響,卻是太後一巴掌拍在了椅子的扶手上,怒目道:“長輩跟你說話,你在看哪裏?真是一點規矩都不懂!”


    水鏡月看了看她拍椅子的那隻手,然後視線上移……看向她那雙略微渾濁的眼睛……她沉默著看了很久,眼神很平靜,殿內的空氣卻漸漸凝滯,周圍的呼吸聲漸漸粗重,仿若有些透不過氣來……


    水鏡月似乎笑了一下,一隻手放在身前,躬身行禮,道:“太後說的話,阿月都記下了,要不我給您複述一次?”


    太後愣了半晌,抬手,伸出食指指向她,身體的顫抖一直傳到指間,“你……妖女!我就知道……”


    “太後若是沒有沒有其他的事,”水鏡月沒讓她說完,抬眼看她,“阿月便告辭了。”她說完,也沒等太後同意,轉身便走。


    “抓住她!”


    水鏡月出門之時,聽見身後的這一聲怒吼,看著台階之下圍攏過來的侍衛,淡淡的笑了笑,繼續往前走……那些侍衛倒是往後退了一步,末了似乎覺得有些丟臉,很快就止住了,隊伍移動,打算將水鏡月包圍起來……


    水鏡月的刀在少鹹宮門口就解下了,不過,對付這麽幾個侍衛,也不需要出刀。原本,她不想給水鏡花惹麻煩,所以一開始也沒準備在這裏動手。可是,剛剛太後那番話,她是沒聽明白她想說什麽,卻明白了一件事——太後今日找她來,就是為了找茬的。


    找她的茬,就是找水鏡花的茬,尤其是最後那句“妖女”……


    ——水鏡月看太後那一眼,並沒有用瞳術,也沒有釋放一絲內力。太後會害怕,是因為那雙眼睛太過平靜,沒有一絲情緒……太後並沒有看出她是重瞳子。


    水鏡月從不在乎旁人因為自己的眼睛而敵視她,卻決不允許有人這般說她的姐姐……她很生氣。


    她告辭,是不想給水鏡花惹亂子,但,不能動太後,動動她身邊的人還是可以的。


    她看著漸漸圍攏的侍衛,沉默著往前走著,右手抬起了三寸,就在這時候,前方傳來一聲厲喝到——


    “住手!”


    水鏡月聽出了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也知道他這句話不是跟這群侍衛說的,而是在對她說的,不過,她不想住手,所以,這句話……她沒有聽見。


    黑影微晃,水鏡月避開前方的刀鋒,並指一點,打在那人的手腕上,那侍衛手中的兵器頓時脫手……拳打腳踢,水鏡月沒有用內力,手指和腳尖專往幾處穴道上招呼……她很清楚,用什麽力道打在哪幾處穴道,不致命,卻痛得生不如死……


    沒一會兒,十二個侍衛便倒地了,痛苦的呻吟著……而那位來阻止她的人也來到了近前,看到這幅場景,十分無奈的笑了笑,朝水鏡月揮了揮手,“走吧。”


    水鏡月回頭——


    那位帶自己過來的老內監正站在門口,見她看過來,露出慣有的笑容,低了頭。


    水鏡月聳了聳肩,轉身,跟上了前麵那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蕭淩雲。”


    來人正是雲國的皇帝,還跟著兩個護衛,見她對皇帝如此不敬,很是驚訝,不過,皇帝沒生氣,還一點不介意,他們更加驚訝……


    蕭淩雲偏頭看她,“這件事是我考慮不周。以後,她再找你,你別理會就是了。”


    水鏡月撓了撓腦袋,道:“不是……我就是想說,你也挺可憐的。”


    她進出少鹹宮這麽多天,還是第一次碰到蕭淩雲。少鹹宮很大,皇帝很忙,可華椒殿離皇帝的寢宮並不遠。水鏡月知道他為什麽躲他,不過,那件事她占著情,蕭淩雲占著理,若是他不追究,她自然也樂得裝糊塗。至於和親公主被劫,大昭朝廷會有什麽反應,那就不是她操心的事了。


    蕭淩雲走得路並不是水鏡月出宮的那條路,不過,水鏡月似乎看出了什麽,沒有問。


    轉入一條圍牆高高的宮道裏,蕭淩雲突然開口道:“她經常迷路,出了門總是找不到回家的路。這座宮殿太大,她一個人不敢亂走,沒有人陪著就不敢走出華椒殿。”


    水鏡月知道她說的是她的姐姐,不由笑了起來——在水鏡宮的時候,從鏡花閣到花前月下樓那段路,她走了十多年,都能迷路呢。說起來,路癡這點……她跟她們那個哥哥,倒是很像……


    蕭淩雲也不知想起了什麽,笑了,“她跟你一點都不像。”


    水鏡月很好奇,道:“你們怎麽認識的?我聽過不少版本,什麽英雄救美神醫救世之類的,說的天花亂墜的。問阿姐,她也不說。”


    蕭淩雲沉默了會兒,道:“她受了很多苦。”


    他認識水鏡花的時候,並不知道她是水鏡月的姐姐。那時候,他雖然見過水鏡月,但並沒有見過她那張臉。而且,水鏡花在燕京城,並沒有用自己原本的名字,她取了個化名——


    花無影。


    如今,這個名字在燕京城很有名。然而,她剛來燕京城開藥店的時候,坐堂行醫並沒有那麽順利。


    因為她看不見——


    她不想讓人看到她那雙眼睛,被人叫做盲眼大夫,總比被人當做妖女驅逐的好。


    蕭淩雲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眼睛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白紗,分明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楚,卻在大街上拉著他,開口就道:“公子,你有病。”


    蕭淩雲也是個賴皮的,並不知道她是個大夫,隨口就回了一句,“你有藥?”


    她放開了他的衣袖,神情黯然,道:“沒有,不過,我知道哪裏有藥能治你的病。那種草藥我也沒見過,但我知道,在華中神農架上,一定有。公子,你去中原找水鏡宮的大夫,隻有那裏能治你的病。”


    這時候,蕭淩雲才想起,他的確有病——在九真山中了枯蓼的毒,還沒有解。他記得當時古玲那個小丫頭用了一整天才查出這毒是什麽,這位女子居然一眼就能看出來……等等,她不是蒙著白紗?怎麽看出來的?


    第二次見麵,卻是她出診的時候迷路了,怎麽都找不到病人的家在哪兒,急得連眼睛上的白紗都摘了,卻是連出去的路都找不到,困在胡同裏轉圈子……也是這時候,他才知道,她有一雙特別的眼睛……初見之時的確有些嚇人,但多看幾眼,便會覺得很漂亮……仔細看的話,其實還是能看出眼珠的,白色的眼珠,很清澈,如夾著雪花的水晶,那裏映出的天空很藍很藍……


    那次他把她送到病人家,看著她蒙著眼睛給人看病,最後準備送她回家的時候,她家裏的人便找了過來,卻是被一隻小白貂帶來的。那個侍衛模樣的男子跟他說著感謝的話,像是侍女的女孩責怪著她不該一個人跑出來……他當時聽見他們叫她“大小姐”,還以為她是哪個世家名門的小姐,背著家裏人偷偷跑了出來行醫,隻是,燕京城哪裏的大戶會讓女兒學醫呢?


    分別了,他才想起忘了問對方的名字。他偶爾會想起她,也不知去哪兒尋她,便時常在街上轉著,看看能不能遇上她……燕京城很大,但找的久了,他總能遇上她……


    隻是,沒想到,第三次見麵是在燕山上。那是秋獵的時候,他跟著皇帝的隊伍上山打獵,她卻是去采藥的,跟著一起的除了上次那兩個人,還多了一個男子。燕山是皇家獵場,平常百姓倒也能進來,但不能在這裏打獵,也不能伐木。至於能不能采藥……還真沒人說得清。那時,他本在跟皇長子比賽,卻下了馬,卸了弓,拿著寶劍幫她挖草藥……那時候,他才知道,她的名字,花無影。


    ——雖然是個假名,但他原本就沒說真名。隻是,當時,她能猜出他說的是假名,他卻不知道她說的也是假名。直到墨千殤跟隨和親使團來到燕京,他才知道“花無影”也是個假名。不過,他並不在乎。


    再後來,他知道她是百草堂的大夫,以為她是水鏡宮的弟子,想起在中原遇到的那些人,不由覺得她更親近了幾分……


    再後來,他便成了百草堂的常客。隻是,他沒想到,他對她的好會給她帶來災難。


    說到這裏的時候,兩人已經從西邊的一道小門出了宮,不遠處有一座小山,應該是燕山的一部分。


    蕭淩雲說:“燕京城有很多人想殺我。從前是,如今也是。隻是,從前他們殺不了我,如今是不敢殺我。”


    他說著走上了上山的林蔭小道,“帶你去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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