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交河之畔的那座綠洲隻餘下一片焦土,山石崩落,城牆倒塌,輝煌的白龍城已經成為曆史。


    白龍城往西走二十裏的沙漠之中,矗立著成千上百座木樁,七排,從中間往四周延伸,圍成發散狀的圓形。木樁之上染著鮮紅的血跡,刻著一個名字,一個時間,腳下放著一把小木弓,做工有些粗糙,比之草原上放羊的娃娃手中的彈弓都不如,白袍的巫師卻擺的很認真。


    不遠處坐著一個褐衣和尚,清清瘦瘦的,單薄的衣衫,染了血跡,一雙略灰敗的眼睛透著股森然的氣息,仿若來自地獄的修羅。


    和尚說:“不過是些馬賊,死有餘辜,何必為了他們的屍體堵上自己的性命。”


    ——沒有人知道,什羅教那些黑衣護法,都是大漠最凶惡的馬賊。就是他們,守護了西域這麽多年,在開都河浴血殺敵,最後卻被一群江湖人趕盡殺絕。


    教主說,這一世,贖清了所有的罪孽,下一世便少受些苦。


    白袍的巫師靜靜的擺著木弓,晚風吹起一陣沙塵,將他那白色的帽子吹落,長長的風衣在風中獵獵飛舞,像是一曲安魂舞。


    夕陽中,一個褐衣的胖和尚慢慢走近,走到白袍巫師跟前時,行了個禮,道一聲“阿彌陀佛”,又繼續往前,停在了瘦和尚身旁,站住了。


    “緣起緣滅時有盡,二師兄,你可願回頭?”


    不念嗤笑,“回頭?小師弟也覺得我做錯了?”


    胖胖的和尚長了一張圓圓的臉,努力擺了一張嚴肅的臉,卻不太成功,“師弟素來十分敬重二師兄的為人。”


    不念看著他,沉默良久,道:“小師弟也是個離經叛道之人。”


    胖和尚作了個揖,不語。


    不念看了看遠方的夕陽,淡淡道:“一切都結束了。是大師兄讓你來的吧,我跟你走就是了。”


    胖和尚又作了個揖,“阿彌陀佛。”


    不念起身,皺著眉頭看他,“我記得你以前挺好玩的,別跟你大師兄學壞了。還有,海言小子,我早不是你二師兄了,貧僧不念。”


    胖和尚海言咧嘴笑了,“不念師兄,聽說白龍城有不少西域葡萄酒,正好我這裏有西夜國王賜的兩隻夜光杯,今夜同醉一場如何?”


    不念朗聲笑了,良久,看向那道在落日餘暉中默然肅立的白袍巫師,道:“蒼燼,後會無期了。”


    白袍巫師回頭看他,紅寶石的耳墜在夕陽下燦若星辰,襯得白玉般的臉更加白皙,眉宇間的神色卻是清雅恬淡,“保重。”


    他沒有請他同行,他也沒有問他的去處。他們本是無交集的兩人,因了那人才相聚。如今,那人走了,他們自然也該散了。


    ***


    水鏡月已經昏迷了七天了,仍舊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古玲哭著說,她束手無策。


    舒桐給巫醫穀和水鏡宮寫了封信,沉默著拉著古玲鑽進了醫書裏。


    天山高遠,冰宮地偏。這七天,西域發生了很多事,愛打聽八卦的廉貞卻沒有心情去聽那些百轉千回如開都河的故事,倒是天山派的弟子,偶爾小聲的議論著,一邊議論一邊瞧著他們,想求證卻被越來越壓抑的氣氛給嚇跑。


    可是,不想知道,總有人想法設法的讓你知道。


    聽說,那日言酒歡和周龍騰他們到達白龍城之時,在交河邊與一千什羅護法打了起來,死傷無數。最後,烏孫國的將士來援,他們的王都恢複了正常,派兵來圍剿什羅教。他們這才攻破了白龍城,卻是一路暢通無阻的就到了迷魂嶺。


    聽說,迷魂嶺上的赤金刀長五尺,插在一座通天石柱上,上書“天下無敵者得之”。當日未爭奪這把上古神刀,迷魂嶺差點血流成河,但後來發現,合浪子山莊的言莊主和橫舟莊的周莊主兩人之力,都無法將那把大刀拔出。無奈之下,人群散了。


    有傳言說,隻有武功到了什羅教教主那個境界,才能得到赤金刀。原來並不是得到神刀的人便天下無敵,而是隻有天下無敵的人,才配擁有那把刀。


    又有人說,西域三十六國的王都醒了過來,派兵前往白龍城,誓將整個什羅教鏟除。三十六國聯軍到達白龍城之時,整座城空蕩蕩的,隻後山陵墓旁的一個白袍的男子唱著送葬歌——


    “成禮兮會鼓,


    傳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與。


    春蘭兮秋菊,


    長無絕兮終古。“


    清冷冷的聲音,三十萬大軍,愣是沒人敢上前。最後隻得灰溜溜的返回了,走之前發泄一般的,將整個白龍城一把火燒的幹幹淨淨。


    探病的人很多,大多被風尋木和唐小惠擋了,也有些擋不住也沒法擋的。


    言酒歡是第一個來探病的,看著水鏡月昏睡的臉,懊惱不已,三十多歲的大男人了,玉關情走的時候都沒流淚,這會兒哭得像個孩子。


    周龍騰來看水鏡月,原本被阿傑攔著死活不讓進,他卻把蠶叢劍往桌子上一放,說是來還劍的。最後,他坐在水鏡月的床前,笑得沒心沒肺,說:“月姑娘,我知道你聽得見。你也別嫌我煩,我是來跟你道別的,當初把橫舟莊開進黑森林,我就沒想再開出來。蠶叢劍還給你,以後恐怕是沒有機會再見的了。有件事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嗬,那個人活了那麽多年,仍舊一如既往的笨拙。你不是很想知道我為什麽要幫他嗎?你知道西涼國嗎?聽說,那個國家曾有一個國師,有一雙比紅寶石還漂亮的眼睛,他預言了國家的滅亡,卻被國王追殺。聽說,十五年前,烏孫和月氏的那場戰爭之前,也有一個紅眼睛的巫師告訴月氏王,他的國家即將覆滅,嗬,那時候的月氏,可是西域最善戰的部族,沒有人相信他的話……”


    周龍騰離開的時候,叫了一聲“阿月”,他說:“若是你醒著,定然是不會讓我這麽叫的。最後一次了,你就忍忍吧。”


    西羽終於來了,診脈診了小半個時辰,最後也隻是搖頭,道:“生氣幾乎斷絕,隻一絲真氣護著了心脈。若是巫穀主在,或許會……。”她說到一半,想起她這一身傷就是那位巫穀主弄得,頓時禁了聲。


    一屋子的愁雲慘淡,唐小惠躲在門外抱著阿傑每天都哭紅了眼睛,風尋木每日都要去一趟千絕山,仔細在上山的人群中搜尋熟悉的身影。古玲和舒桐求著西羽一起想辦法,每天寫三封信寄往中原,請妖魔鬼怪出山……


    倒是長庚,不聲不響的,隻是每日定要親手熬藥,親手喂她吃藥,完了就一直守在旁邊看著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不說話。看著讓人更加擔心,隻是,看到那一雙空洞的眼睛,沒人敢勸阻他。


    蒼燼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手中抱了一隻白絨絨的小貓。天色已經黑了,冰宮裏很安靜,廉貞認出了他那一身巫師白袍,差點沒動手直接殺了他,幸好被風尋木給攔住了。


    蒼燼進了水鏡月的房間,先伸手在長庚額頭上彈了一下,很親昵的舉動,讓長庚微微愣了一下。蒼燼卻轉了身,將那隻白貓放在水鏡月的床上,那貓兒動了動耳朵,接著睡了。


    蒼燼看著那張沉睡的臉,道:“這是九靈。他教了你送葬歌,便是將它托付給你了。”


    他起身,拍了拍長庚的臉頰,“你看看你現在,臉色比阿月還糟糕。”


    長庚點了點頭,卻仍舊沒有說話。


    蒼燼歎了一口氣,“如今,我有些能理解,父親當年為何不讓你們繼承他的衣缽了。生不問前塵,死不入地獄。有時候,知道太多並不是什麽好事。盡人事,聽天命。知曉天命之後,不知不覺的就隻道天命不可違,忘了世事終須盡人事……”


    他頓了頓,說:“你從小就心思重,有什麽事都憋在心裏。我知道你心裏有事,也知道你想報仇,可是啊,阿明,就算最終的結局早已注定,到達終點的路卻是不一樣的,別等到最後一刻才追悔莫及。”


    他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我走了,你多保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水鏡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施陽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施陽子並收藏水鏡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