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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下逢五逢十的日子,都是鎮上開集的時候。六月二十這天,季婆子跟梨花嫂一起去趕集,她是過來人,眼看著桑榆的肚子就快到時候了,特意去米糧行買了些小米回來,產婦喝小米粥是最好的。


    半後晌的時候,季婆子帶著一鬥小米,氣呼呼地回來了。她一進門,桑榆就看出來她麵色不對,向她身後一望,梨花嫂臉上的神情,看上去也頗讓人費解。


    桑榆近幾日肚子時而痛起來,下腹墜脹常感疲累,人也不大精神,因而一直臥床不怎麽敢動,她抬起笨重的身子,喊季婆子道:“娘,你這是咋了?趕集受氣了?嫂子,咋回事啊?我娘臉色咋這麽差?”


    梨花嫂拉著季婆子進了桑榆的屋子,對她道:“阿嬸兒,啥話說開了好,啥事兒也不怕細嘮,我覺得這事兒啊,是被那有心人啊,搶了先機鑽了空子,也怪咱根本沒那心眼子。”


    這話聽得桑榆更是一頭霧水了,好在梨花嫂扭頭問她道:“桑榆啊,就是咱那寬簷兒布花草帽,關鍵就是那布花,你是不是也教給別人做了?二丫鄰居桂花那娘們兒,你知道不?在集市上開了個攤兒,專門賣咱倆戴的那種新草帽,五顏六色,大花小花,圍一圈兒的,歪兩三朵的,各種樣式,那鎮上的夫人小姐們,都挺買賬,這家夥賣得可火了,流行起來了,好多大姑娘小媳婦的都戴著,一進城我跟阿嬸兒嚇一跳。”


    沒待桑榆說啥,季婆子憤憤地道:“我還不是老糊塗蟲!前陣子還是我考較你女紅,你做出來的那花花玩意兒,後來還縫到帽子上,回來跟我臭美。這半個來月,你與梨花倆,一人一頂一起戴,無論這之前這之後,哪兒見桂花那蠢娘們兒擺弄過?現下好了,她偷了師,屁都不放一個,自己偷摸趕工,拿去賺錢了!我不過看不過去,上前說了句,這布花帽子是我家兒媳桑榆先做的,她沒頭沒臉給我一頓搶白,你讓梨花說說,她都放了些什麽屁!這個滿嘴噴糞的下作賤人,沒把我氣死!”


    桑榆聽了始末,也是一臉詫異:“娘,嫂子,你倆都知道,我這幾日身子不爽利,每日裏趴窩的時候多,走動的時候少,就算下床也不過院裏吃吃飯,去嫂子家裏轉轉,從不走遠,遑論下坡一直走到村南,去與那桂花嫂打什麽交道。何況,給二丫添妝那日,娘你帶我去,我才認得桂花這號人物,一看就是個勢力刁鑽、見錢眼開的不省心的,我躲都來不及,怎會去湊合她!這倒奇了,她難道心思靈巧,遠遠見咱們戴過,就自己琢磨出來了?要真這樣,這人還真有點兒偷師的本事!”


    梨花嫂也是很奇怪,費解道:“這死娘們,到底從哪兒學到手的?這悄沒聲兒的去發財了!你沒去不知道啊桑榆,這死娘們嘴是真欠兒啊,說的那話是真沒法兒聽。阿嬸兒這麽大年紀了,她一口一個‘破落戶’、‘窮不起’,什麽‘病秧子見了錢兒來勁了’,‘你先做了你不賣?擋人財路進棺材’!我跟你說,桑榆,你嫂子我也是暴脾氣,當時就跟她撕巴起來了,抽了她倆嘴巴,也叫她給我抓了兩道子,你看!”說完湊過來,果然脖頸子上有指甲抓傷。


    桑榆心疼了,無論是季婆子,還是梨花嫂,她都心疼了。桑榆這人,不隱藏情緒,心裏想啥臉上就帶啥,現在她眼裏滿是心疼與憐惜。雖然她隻是歉然地看了季婆子一眼,又抬手想碰又不敢碰梨花嫂的傷口,但她那水盈盈的眸子,一望就讓人感覺到了她的真心實意。


    季婆子此時,算是老懷略得安慰,真正感覺到,最近這陣子,與桑榆算是有了些一家人的感覺。其實,這婆媳倆已久無之前那種劍拔弩張的氛圍了,要不季婆子又怎會惦記著她,走遠路去趕集專為了給她買那鬥小米?


    梨花嫂也握住她手道:“沒事兒,桑榆,就當被那發春的野貓子撓了兩把。她奶奶的,我與桂花這死娘們算是結上杠子了!”


    桑榆拉她在床邊坐下,仔細瞅著那傷痕道:“嫂子你得上點藥,天熱發炎就壞了。脖子這兒洗臉的時候,還得多加小心,別沾了那髒水。”


    囑咐完又扭頭對二人正經地道,“娘,嫂子,她偷師不過就學會那一種花樣子,管她五顏六色還是大大小小,其實還是那一個樣兒。這種布花做法,我琢磨過十五六種不重樣兒的,我就不信她能都學了去。要是有銀子做底兒,讓我製備那好一點的綃、紗、綢、錦、緞,更複雜精細的花式我都能做出來。而且這個布花不一定用在帽子上,還可以在衣衫上做裝飾,我想過了,肩頭、袖口、圍腰花結都能用上,特別是這圍腰,袴褶、襦裙啥都能配,大有文章可做。”


    桑榆話一落地,梨花嫂就表態道:“桑榆,嫂子信你,你比那蠢婆子靈巧多了,這布花是嫂子眼見著你縫出來的!缺本錢是吧?嫂子還有點兒體己,全壓給你,等你生下娃,嫂子跟你幹!”


    桑榆做不得主,看向四角桌旁坐著的季婆子。季婆子一拍桌子道:“人要臉樹要皮,不蒸餑餑爭口氣!她桂花當家的是個爛酒鬼,日子過得也不怎如意,我今日叫這種人好一頓挫窩,出不了這口氣,我得一天膈應八百遍。咱家那塊皮子還剩了些銀,我拿一半給你用。桑榆,你可得跟娘保證,不能讓這銀子扒了瞎,更得跟娘保證,給娘出了這口惡氣!”


    桑榆躺回床上道:“娘,嫂子,容我好好籌謀。我早就有心,想改變咱家眼下的光景處境,隻是又無本錢,又無底氣,不知道自己那兩下子,能不能頂了用。這下子,那桂花也算是替我趟了次河,我多少有了些把握。待我把娃兒生下,咱就一起,一條心一股勁地把日子過好,再不讓人瞧低了去!”


    梨花嫂給桑榆正了正枕頭道:“肚子又難受啦?你別跟著上火,眼下先把身子養好,娃落地也就這十天半月的事兒了,生男生女,我給做幹娘!”


    桑榆笑道:“好嫂子,我心裏還真有不少主意。咱塌下心往實裏幹,別的不敢說,兩年,最多三年,咱倆家翻蓋青瓦房,還做好鄰居!”


    梨花嫂聞言,雖不見得真心覺得,前景能做這麽好,卻還是笑得開心,對桑榆道:“咱女人們要是在家,邊種地邊做事兒,也能掙銀子,我麻溜地把你大哥給弄回來,還出去做什麽工去!讓他回來給咱姐妹兒幫忙,聽咱使喚,中不中?”


    桑榆嘿嘿地笑,季婆子站起來道:“剛說兩句正經的,越嘮越沒邊兒了!我不聽了,我做點兒好吃的去,梨花別走了,把春樹和香草倆娃兒都叫過來,今兒個咱一塊吃。”


    沒想到這次一起吃飯,還叫她們解了個謎。小香草扒著飯碗,聽她們說起桂花嫂,忽然道:“我跟桂花嬸家黃妞一塊玩兒,桂花嬸給我吃了桂花糕,拆了我的布花袖去。還說,我要是再縫了新的,她還拿糖跟我換。”


    梨花嫂將碗筷一拍道:“我說怎地,那蠢婆娘忽地開了心竅,原來出了你這個小叛徒!你這小死妮兒,又懶又饞,專門壞事兒,看我不收拾你!”說完就下手擰上了香草耳朵。


    桑榆趕忙上前拉開,給季南山一個眼色,叫他把香草抱到了一邊去。這才轉頭對梨花嫂道:“小孩子懂什麽,哪兒明白大人揣的什麽主意?要我說,這不過一塊碎布頭,我那日不過縫了兩針,哄孩子玩兒的,香草拿它換了好幾塊桂花糕,在娃娃眼裏,這是穩賺沒賠的買賣,哪兒錯了?這大人們鬥心眼兒的事兒,你別拿孩子撒氣,囑咐好香草,別再被收買了去就好了嘛。”


    小香草嘴邊還粘著飯粒兒,一手捂著被擰疼的耳朵,撇著嘴角含著一泡眼淚,看著她娘不敢哭出來,一動不動地被季南山抱在懷裏。她哥春樹心疼妹子,放下筷子站到妹妹身前,悶聲悶氣地道:“娘,那桂花糕我也吃了。”


    季婆子拉過春樹來道:“沒事兒沒事兒,別叫你娘嚇著了。樹伢子,聽阿嬤說,看著你妹妹點兒,她啊被黃妞她娘給騙了,那布花是能讓你娘和你桑榆嬸賺錢的,結果讓她偷學去了,懂了嗎?”


    春樹懂事地道:“阿嬤我知道了,我以後看著妹妹。”


    香草也怯怯地道:“娘,你別生氣了,我不跟黃妞好了,以後不找她玩了。”


    梨花嫂恨鐵不成鋼地道:“聽的是啥話!讓你防著黃妞她娘!”


    香草被她娘吼出了眼淚:“我不貪吃了,再多的糕糖我也不要了!我不去黃妞家了!”


    季南山看孩子哭了,抱著她轉到棗樹下去看八哥鳥兒,哄道:“沒事兒,香草別怕,你娘她不是跟你生氣呢!來,咱們教鳥兒說話……”


    梨花嫂放過倆小的,衝桑榆歎口氣道:“把主意打到小孩伢子身上,這桂花真不是啥好東西。之前住得遠,也沒啥交集,不成望是這麽號人。”


    桑榆勸她道:“所以有句老話才說的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說完拉著梨花嫂重又落座道,“嫂子,吃飯,南山他嘴笨,未必領會我的意思,等吃完了,我還有件事兒,想托你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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