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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後晌的時候,季婆子回來了,手裏拿了個油紙包。棗樹下放了張木案,桑榆正在那兒和麵。


    桑榆抬頭見她進門,就喊了聲“娘”,季婆子含糊地“嗯”了一句,將油紙包往身後藏了藏。桑榆趕緊低頭,移開了眼睛。


    季婆子沒往灶間去,將油紙包拿回了草屋,她住的那間兒裏。桑榆和好了麵,就起身去了灶間。


    其實所謂的灶間,也就是緊挨著草屋的一麵牆,斜搭了一個小廈子,上麵搭了一張蘆葦席避雨遮陽,裏麵是大灶和一些油鹽醬醋的瓶瓶罐罐。旁邊的地麵上挖了一個火塘,四周砌著石頭,上麵吊了兩個砂鍋,一個用來熬粥,一個用來煎藥。


    桑榆在大灶裏添了水,加柴燒著。然後將苜蓿擇好洗淨,水開後焯了一下,攏到切菜墩上切碎乎了,收進瓦盆裏,倒了點菜籽油,放了點兒鹽,翻了半天沒找到胡椒粉之類的調料,隻好作罷,隻將那鳥蛋數了九枚出來,放到另一個小瓦盆裏,端著去了麵板那裏。


    麵餳(xing)好了之後,桑榆擀好麵皮,將調好的苜蓿餡兒均勻地鋪到一張麵皮上,又朝餡兒裏打了三枚鳥蛋,拿起另一張麵皮,覆在上麵,將邊緣仔細地用手指摁合上,接著將另外的麵皮也都加了餡兒做好。


    刷好鍋子生起火,桑榆在鐵鍋內刷了一層菜油,烙起餡餅來,一邊控製著火候大小,一邊又數著米粒,淘了一點兒小米出來,將火塘上熬粥的砂鍋撥過來,慢慢熬煮著,那邊的餡餅也一張接一張地出了鍋,香氣也慢慢地透了出來。


    季婆子聞到香味,從裏屋出來了,走到灶間問:“做的什麽?”


    桑榆忙回道:“烙了幾張苜蓿餡餅。”


    季婆子立刻去翻看了一下盛菜油的陶罐子,隨即心疼地直咂巴嘴,嘟囔著抱怨:“哎喲,做菜餡兒多麽費油水!不年不節的,敗家呀。”


    聲音不大,卻足夠兩人聽見了。桑榆低著頭,緊抿著嘴,沒有搭腔。季婆子終於離開灶上了,卻忽然間又嚎了一嗓子:“這皂角團叫耗子啃了?怎麽就剩這麽點兒了!”


    桑榆哪裏敢搭話,眼見著季婆子衝著晾衣繩上的被麵去了,湊上前聞了聞,回頭衝她斥道:“你用皂角團洗的被麵!”


    桑榆沒來得及說點什麽,季婆子一屁股坐到草蒲團上,拍著大腿就哭鬧上了。還是那種拖著長腔,帶著拐彎調兒的悲鳴:“作孽哦,怎麽就領回這麽個敗家娘們!你是千金小姐,我們窮門小戶伺候不起啊,要麽裝死不幹活,要麽就糟敗東西,這日子可怎麽過呀——”


    桑榆從沒見過這種陣仗,站在大青缸旁,搓著手,完全懵了。


    這時院子裏的柵欄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來人身形高挑,長發束冠,穿一件交領青色布袍,手裏拎了一包藥草。桑榆認得,是隔壁的孫先生。


    孫仲德,字溪和,讀書人,誌在遊曆名山大川,半年前來到荷塘村,喜愛這裏的風光山色,便暫居於此。因平日裏待人和善,又懂一些岐黃之術,在荷塘村方圓一帶很受敬重,山民都尊稱他為“溪和先生”。


    桑榆病急投醫,衝孫溪和斂衽一禮1,求助地看著他叫了一聲:“溪和先生!”


    孫溪和聞聲望去。眼前的小女人不過二八芳華,膚白唇紅明眸善睞,烏發歪盤一髻,別了一枝老舊的銀釵。上著月白色交領右衽半臂短襦2,下係煙青色細麻布無緣裙3,素潔雅靜,婷婷立在那邊,氣度與一般村婦大有不同。隻是有孕在身,身姿略顯臃腫,又因在孕中操勞,麵上帶了一絲疲色。


    孫溪和心下泛起一抹憐意,衝她微微點了點頭,轉向季婆子道:“阿嬸兒,您有頭風之症,頭兩劑藥剛有和緩,切勿再焦慮動怒。我給你送藥草來了,叫兒媳婦給煎上吧。”


    這溪和先生是這鄉間值得尊敬的大人物,季婆子不好再鬧,已然收了聲。桑榆暗暗地長出了一口氣,搬了一個草蒲團過來給孫溪和,又道了謝接過藥草。孫溪和叮囑道:“三碗水熬做一碗即可。”桑榆點點頭,自去了火塘那邊忙活。


    棗樹下季婆子已拉開話匣子,向孫溪和訴苦:“溪和先生,老季家造孽,攤上這麽個敗家媳婦。你看了沒?”她從地上撿起一些碎線頭道,“拆被褥這樣拆!線都絞斷了,怎麽再用?還有這被麵,居然是用皂角團洗的,糟踐不糟踐!上灶弄餐飯,用去半指油4啊,這麽個敗家娘們,叫我這窮家怎麽養活哦~”


    孫溪和含笑聽著,未置可否。但他眉眼溫和,神色寧靜,擺出凝神靜聽的意思,叫人不由自主地就散了怒氣。一向嘮叨的季婆子,數落了幾句後,也漸漸平複下來。


    孫溪和這才開口勸道:“季阿嬸,實不相瞞,溪和是循著香味兒來的,可見弟妹灶上手藝不錯。這少油則無香,也是沒奈何之事。且要溪和來說,你病了一大陣子,久無胃口,如今好轉,正該吃些好的。弟妹這也是有孝心。”


    桑榆起身將苜蓿餡餅切條,裝到一個小竹箅子裏,端去棗樹下道:“娘,溪和先生,請嚐嚐。”放下吃食後,又將洗手盆裏打了些清水,端過來讓他們淨手。


    孫溪和洗了手道了謝,先捏起一條餡餅吃了起來,咬了一口緩緩咀嚼咽下,眼睛一亮誇道:“好味道!鹹淡適宜,鮮嫩清香。”然後扭頭對季婆子道,“季阿嬸,快嚐嚐!”季婆子也不好在端著樣子,洗了手也吃了起來。敗家娘們的話題,總算就此揭過。


    孫溪和吃了兩條餡餅,就告辭回去了。季婆子開始動手縫被褥,桑榆洗了把臉,湊過來打下手,一邊用心學著。


    季婆子看她今日還算乖覺,雖語帶不快,到底開口提點起來:“鄉下人洗衣裳,哪裏用得起皂角團?都是草灰水泡一泡,端去河邊,不很髒的洗衣捶敲幾遍,投淨就好了;實在髒得很的,再用皂角水揉搓揉搓。”


    桑榆這才了悟,原來洗衣裳要去河邊,不能用缸裏存水,想想的確應該。隻是她一個現代人,哪裏還有那個河邊洗衣的概念。怪不得頭晌季南山有些不快。


    季婆子繼續嘮叨著:“縫被用大針,線是粗棉線,結實得很,拆個十遍八遍都不用換!你可倒好,全給絞碎乎了,這不是功夫不是銀錢麽?”


    桑榆虛心受教。季婆子咂巴咂巴嘴又道:“好飯食誰都願意吃,多放油自然香得很,可咱們家用緊巴,平日用度都要算計著、節省著,萬一年節無油用,來客菜不香,豈不難辦?”


    正數落間,季南山下地回來了。桑榆起身,給他擰了個涼帕子,季南山接過來擦了擦脖子和臉。摘下草帽掛到牆上,一扭頭又看到桑榆給他端來一碗水,他正口幹,接過來幾口牛飲便喝幹了。


    放下碗,季南山才覺察出,桑榆似乎比往日殷勤許多,便眼含詫異瞧了過去。桑榆接過茶碗,坦然認錯:“我對農活不太熟悉,頭晌是我做的不好,請多擔待。”


    季南山一時還真沒反應過來,他愣怔了半晌,見桑榆拿眼一直瞧著他,忽然有些結巴:“那個……飯、好了沒?”


    桑榆噗嗤一樂,轉身就放飯桌。臨近夜裏這餐,因為不用下地幹活,農人們都吃的少。季南山默默吃完一條餡餅後,又伸手拿了一條,吃完後見桑榆瞅著他,想了想評價道:“挺香的……沒少放油吧?”季婆子哼了一聲,桑榆低下頭默默吃起飯來。


    飯後桑榆收拾碗筷去灶間,季婆子將南山拉進了草屋,桑榆腳步不受控製地走到了窗邊,聽到裏麵油紙包響,季婆子道:“山娃,吃雞,二丫偷塞給我的。”桑榆默默走開,將季婆子煎藥的砂鍋撥到一邊,墊著沾了水的厚麻布片,將藥汁子倒進了黑瓷藥碗裏。


    桑榆揚聲喊了一句:“娘,藥煎好了,給你放窗台上晾著了啊,你記得喝。”走到窗邊的時候,又聽到裏麵油紙包沙拉沙拉的響,知道季婆子忙著在藏烤雞,眼也沒抬,轉過了身。


    桑榆回屋拿了把大蒲扇,走出了院門。正是傍晚時分,西麵山頭上升騰著半天空的火燒雲,很是壯觀。


    院門外是一道坡度很緩的青石板路,路旁開滿了細碎的野花,路左側有一大片較平坦的草皮,長著幾棵枝繁葉茂的大海棠樹。


    桑榆坐在樹下乘涼,時而有絲絲的山風吹過。這裏地勢較高,可以俯視大半個村莊,村西有一大片的荷花塘,已經長滿了翠綠的葉子,碧色連片鋪向遠方。遠處有牧童吹著竹笛,趕著牛兒回莊。村落裏有三三兩兩的人家,煙囪裏還冒著稀薄的炊煙,不知名的鳥兒撲棱著翅膀,向著不遠處的樹林飛去。


    寧靜祥和而美好的一個傍晚,桑榆的心裏卻泛著微微的酸楚。這個美麗的小山村,可是她的家,可是她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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