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哥!天明哥!」珂月的叫聲又從遠處傳來,荊天明再度充耳不聞。


    此時的荊天明呆坐在羨蓬萊二樓他住的那個房間內,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事實上,打從下午離開仙山聖域,回到酒樓房間後,荊天明就宛如一直處在夢中。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帶著滿肚子氣,想去質問那人,怎麽會就變成那人口中處處聽從父親安排的好兒子呢?


    「天明哥。天明哥。」珂月進房後見他又在發呆,這回老實不客氣地踢上兩腳。「哎呦!」小腿陣陣發疼,荊天明慘叫一聲,「原來是月兒。」「不是我還能有誰?」珂月吞下了本來打算說的話,看荊天明有點可憐的份上,隻小小埋怨一番。


    「嗯。」荊天明回身似地點點頭,問道:「大夥兒都走了吧?」


    「我剛才在酒樓內晃了一下,幾乎都沒人了。」珂月在荊天明對麵坐了下來,抓把炒米吃了起來,「誰那麽傻,還留在這兒不走?下午你回來不久後,守在外頭的鬼穀門人全都散了。說時遲,那時快。風旗門唐過天就第一個衝出去啦。珂月知道荊天明雖呆坐在房內,心中卻著實掛機,所以細細描述道:「被困在酒樓的那些人,見唐過天出去沒事,都紛紛跟著離開了。到現在好說也兩個時辰過去了,這酒樓裏留著的,隻剩下你我,還有鬼穀的人了吧。」


    「那就好。」荊天明本想問一聲,大夥兒是不是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眼見珂月壓根兒不提這事,荊天明也就了然於胸,「對了,月兒,那麽你可曾見著馬少嬅女俠?秦……那人說了,馬女俠也被困在羨蓬萊酒樓裏。」


    「什麽?」珂月站起來,複又坐下,「沒有,我沒見著……見著……馬女俠。」珂月直至今日方知原來她母親也在此處,「紫語那廝與邵廣晴是有見著,但我娘……馬女俠……我沒見著。」珂月想到荊天明如今也與自己一般苦,忍不住露出苦笑,「這麽多天,卻不曾見到她的麵,她必定是刻意躲開我了。」在這麽小的酒樓內,若非刻意相避,又怎能瞧不到?荊天明點點頭,問道:「你怎麽打算?追上去,殺了紫語?」珂月愣了一會兒,搖搖頭,「這不急,殺紫語還有的是時間,當務之急是……」荊天明擺手示意,屋外有人,珂月也就閉口不說。


    過一會兒,果見左碧星推門進來,見他二人又在吃炒米,忍不住暗想,「從來也沒聽說哪一國的皇子這麽愛吃炒米的,這倒好,將來皇子娶了這位姑娘作王妃,兩人鎮日啥都不幹,就是一塊兒吃炒米。」左碧星想著想著差點兒笑了出來。


    「徒弟,你傻笑什麽?」荊天明問道,「我叫你去查的事情呢?」


    「是、是。」左碧星對於這新攀上的師徒關係覺得很滿意,盡管天明語調十分輕薄,他也不在乎,「回皇子師父的話,趙楠陽那家夥果真消失了,四處都找他不著,不知道是追在儒家後頭,還是尾隨八卦門的那些家夥去了?」


    想起那日趙楠陽對邵廣晴與賈是非兩人的承諾,荊天明心中頗為擔心,便對珂月說道:「若不趕緊通知劉畢、陸元鼎二人,隻怕尚未走出鬼穀,他們便性命難保了。隻是不知道趙楠陽是追著儒家人馬去了?還是八卦門呢?」


    珂月多少猜到荊天明的心意,便道:「那就這樣吧,我現在就去追儒家的人馬,想辦法暗中通知劉畢,就說邵廣晴與趙楠陽串通,要取他的性命。天明哥你呢,你則去追八卦門的門人,八卦門中沒有什麽高手,隻怕難敵趙楠陽的毒手。」荊天明臉上一紅,知道珂月看破自己心中亦擔憂辛雁雁的安危,但這確實是他所願,便對珂月道:「那好,月兒你先跑一趟,通知劉畢。」珂月點點頭,也不多言,便衝出酒樓去了。這頭荊天明問過左碧星八卦門人走的方向,也將左碧星支開,準備自個兒去告知陸元鼎。


    荊天明正欲出門時,門口腳步聲又再度響起。荊天明不耐煩地言道:「徒弟,你又回來做什麽?」門一拉開,出現的卻是一個不太熟悉的麵孔。「你……你是?」荊天明終於想起來,這人與方更淚坐在同一桌吃飯,「你是墨家的盧常貴。你怎麽沒走?」


    「二皇子好記性。」盧常貴見荊天明認出自己,便笑了,「在下是特地來投靠二皇子的。」


    荊天明見他口口聲聲叫自己二皇子,心就涼了一半,明明知道這盧常貴是墨家弟子,荊天明好事忍不住生氣:「這裏沒什麽二皇子!你家钜子莫非信不過我,派你前來試探嗎?」


    「對對對!哈哈哈!」盧常貴放聲大笑。荊天明愈是生氣,他就笑得愈大聲,愈開懷,「怎麽?二皇子生氣了?」


    「滾!你給我滾出去!」被一個陌生人如此嘲笑,如他不是墨家弟子,難保荊天明會放過他。「好!好!」那盧常貴拍掌叫好,言道:「我就知道你絕不是刻意要去當什麽大秦國二皇子的,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誰是你兄弟了?」荊天明沒好氣地說。


    「什麽鳥話?我怎麽不是你兄弟了?」那盧常貴說著往臉上一抹,竟然也搓下一層麵皮來,在那張假臉下,露出來的那張麵孔,竟然是久違了的項羽。這可把荊天明嚇壞了。項羽笑道:「怎麽?咱倆不是好兄弟?過命的交情?」


    「你、你、你……你怎麽?」多少年沒見了,項羽的聲音都變得與當日不同,何況麵孔?但那挺拔的身材與昔日說話的口氣倒是沒什麽變。


    「怎麽?你以為隻有儒家的人懂得易容術嗎?」項羽言道,拍拍荊天明的肩膀,找個地方坐了下來,「哎,阿月呢?她不是也在?」


    「她追劉畢去了。」荊天明愕然回道:「你……原來你假扮成墨家弟子,這二十多天來,一直都待在這兒。方大钜子知道這件事嗎?」


    「方更淚自然知曉。」項羽直接了當叫出墨家钜子的全名,言語間絲毫無禮敬之意,「我楚國軍隊跟墨家一門已經合作很久了,若要追究起來,方更淚還算是我的下屬哪。」項羽有點得意地笑起來,「想不到吧?小時候我武功老是輸給你,文采呢?又不及劉畢。你二人如今怎能想到,我竟然身為百萬楚國軍隊的統帥。」


    「百萬雄兵?」荊天明震驚了,「你?」


    「就是啊。」項羽提起楚國的實力,頓時兩眼放出光來,「天明,你知道嗎?現在江湖上四處都流傳著一句話,大夥兒都說[亡秦必楚]。換句話說,我楚國軍隊推翻秦朝是遲早的事情,是民心所向。」項羽一拍桌子,慷慨激昂地說道:「現在秦國的徭役太重、刑罰過酷,修治馳道、北擊匈奴、修築萬裏長城、攻打南越,簡直沒完沒了,再加上,光是修築阿房宮與這仙山聖域就動用了七十萬人。」


    「七十萬人?」荊天明震驚了,「怪不得這仙山城中到處美輪美奐。」


    「可不是,這全是民脂民膏啊。」項羽又道:「你以為始皇修這仙山聖域是要做什麽?」荊天明想起秦王對自己說的話,本想回答,畢竟還是沒有說話。項羽見荊天明搖頭,便續道:「這是始皇在修築自己的陵墓啊。」


    「這仙山城是他的陵墓?」荊天明又被嚇到了。


    「是不是很誇張?誰都沒想到這秦始皇居然要修一座城當墳墓吧?」項羽似乎對此相當不以為然,「還有刑罰,從沒見過刑罰這麽重、這麽殘酷的國家。光是肉刑就有六種,走在路上隨處都可見到肢體殘缺的百姓。死刑刑罰居然還高達十一種!你想想看,都已經要將人殺死了,卻還有十一種不同的殘忍手段。」


    「十一種死刑?」荊天明喃喃重複道。這麽多年來他行走江湖時,都刻意回避管家政府,以至於鮮少得知這些事情。


    「是啊!」項羽毫不放鬆,咄咄言道:「有腰斬、梟首、棄市、戳屍、坑埋、鑿顛、抽脅、鑊烹、車裂等等,還有俱五刑、夷三族,簡直是慘絕人寰!」


    「原來,原來他是這樣統治天下的。」荊天明想起始皇也曾下令坑埋儒家弟子,看來項羽所言確實不假,「這麽重的刑罰,他是要人怕得不敢違抗他。」


    「沒錯!這秦始皇,簡直就像惡鬼一樣!」項羽忿忿地說道。


    「你跟我說這些幹麽?」荊天明突然醒覺過來,項羽改裝易容潛伏在羨蓬萊酒樓,待眾人走後,這才出來相認,必定有他的用意。


    「不瞞你說,天明。」項羽點點頭,誠懇答道:「雖然天下百姓都說亡秦必楚,但我實在沒有把握啊。」項羽歎了口氣,「秦始皇那人真是太可怕了,就連我手下最雄壯的將軍,聽到他的名字心中都忍不住發抖,仗還沒打,士氣就先萎靡半分了.始皇近幾年來,一直四處出巡,弄的就是耀武揚威那一套.今天突然出現在山南,後天又突然出現在陝北,隻嚇得天下人無所適從。而且近幾年來,他神出鬼沒不說,又很少接近外人。」想起今日上午接見自己,始皇連徐讓、趙楠陽都不見,荊天明忍不住點了點頭。


    「但你今天見著始皇了?」項羽今天激動起來,「告訴我,始皇的模樣看起來如何?他是不是身體虛弱?快死了?」「沒的事。」荊天明說出來的消息,使項羽的希望落空了,「他黑發如雲,看來宛若青年一般,思路也很清晰……」


    「不不不!不會的!」項羽幾乎吼了起來,「雖說這些年來始皇迷信方士,吃了不少神丹妙藥,但怎麽可能?他必須死,必須死。始皇不死,我楚國的大業難成,隻要他活著一天,就沒人敢真正地追隨我推翻秦朝。」項羽突然抓住了天明的手,言道:「天明!你要助我一臂之力!」


    「我?我……我怎麽助你?」


    項羽放開荊天明的手,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瓶子來。「這瓶子裏有一顆藥丸。」項羽將瓶子遞了過去,「始皇苦心煉的仙藥不是馬上就要完成了嗎?到時候,天明,你便將這個藥丸與那個仙藥掉包。」


    「你要我調換仙藥?」荊天明此時總算明了項羽的來意,「這瓶子裏裝的是?」


    「自然是毒藥。」項羽也不隱瞞,直接了當地回答。


    「你要我毒殺他!」


    「怎麽?莫非你真認為他是你的父親,下不了這個手?」


    「這個……我……」


    「天明,我言盡於此。」項羽似乎看出荊天明心中的猶豫,「我之所以拜托你,是把你當兄弟看。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決心去當大秦國二皇子的話,我也沒話說:那麽,我們下次相見之時,便是敵人了。」項羽站了起來,不再久留,「好自為之吧,天明。」項羽凝視了荊天明一會兒,這才推門離去。


    「搞……搞什麽?」項羽走後不知多久,荊天明突然生起氣來,自顧自地說道:「一個叫我統帥鬼穀、打擊各大門派;另一個要我把仙藥換成毒藥。這……這兩個混帳家夥!我……我荊天明是誰?我是個叫化子,流浪漢,不是什麽二皇子,也不想當什麽開國英雄,你們……你們不能讓我當我自己就好嗎?混賬!混賬東西!」說到最後忍不住對窗外怒吼起來。


    被項羽這麽一耽擱,眼見就樓外天就要黑了。荊天明想起八卦門的事情未了,急忙奔了出去;隻是這時八卦門門人早已走得遙遠,卻到哪兒去尋找陸元鼎等人的下落?想起辛雁雁的安危,荊天明更是像隻無頭蒼蠅般不知所措。


    荊天明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隱隱約約聽到遠方傳來奇怪的聲音與腳步聲,他連忙翻上附近的屋頂,屏住氣息,悄悄地觀察。


    「嘿呦!嘿呦!嘿呦!」夜色中隻見八個小小身影抬著一隻長木箱,腳步一致地整齊移動。荊天明心想,「好呀,小妖怪又出動啦。」眯眼仔細辨瞧,果真是神都九宮的童男童女,數月不見,幾個孩童似乎又長高了不少。


    「奇了?」荊天明見狀想到,「月兒明明追趕劉畢等人去了,薑婆婆又失蹤好多天,沒有消息,莫非這幾個鬼靈精背著大人們在弄什麽玄虛嗎?不知這回是輪到哪個倒黴鬼躺在箱子裏?」荊天明原本心情煩悶已極,正巴不得有件趣事來瞧瞧;另一方麵又擔心珂月與薑婆婆不在時,神都九宮的門人出什麽事,索性便遠遠跟在八童身後。


    箱子一路被抬往鬼穀城郊,穿入樹林,至此,八個小童才比較放鬆地開始嘰嘰喳喳說起話來。這個嫌那個走太慢,那個嫌這個抬得不夠高,一會兒報怨每次這種苦差事都是他們八個,一會兒又說樹林子有鬼大家得走快點。


    荊天明在樹梢上輕輕移動腳步,本想聽出這長箱子究竟是怎麽回事,誰知八小童說的盡是些拉拉雜雜的廢話,不禁也跟著在肚中抱怨起來,「吵什麽吵!本來就已經走得夠慢了,這麽一講起話來不是又更慢。照你們這種速度,到底要走到什麽時候?」


    天上一彎月牙,地下樹影幢幢,八個抬著木箱的孩童和荊天明便這麽一前一後、一高一低,蜿蜒地穿過樹林來到渭水河邊,一艘船正泊岸等著。


    神都九宮的紫衫少女立於船首,見得八小童靠近便立刻跳下船來,雙手插腰,沒好氣地怨道:「怎麽搞這麽久!定是誰又半路停下來如廁了是吧?」眾孩童急忙喊冤,八顆小頭搖得跟撥浪鼓也似的,「哪有!我們中間都沒停!」「就是啊!這次我們都有事先上過茅坑!」「姐姐!我們已經很快了好不好!」「姐姐,你又沒抬過!你都不曉得抬一個人有多辛苦!」「就是啊!」眾孩童一麵七嘴八舌地搶著說話,一麵零散地各自撒手,那木箱子隨意往地上扔去,「咕咚咕咚」四聲,還不是一次跌落,是四個箱子腳分別著地。


    荊天明「哎呦」一聲,暗自同情,「裏頭的人可摔疼啦。」八小童還在吵著:「都是白兒不好啦!他每次都走得很慢!」「我當然比較慢!因為我抬的那個角角最低,很重唉!」「誰叫你長最矮!」「對啊!我們都長高了,為什麽隻有你沒長高?」「我有長高!」「哈哈!你沒有!」


    「好了啦……喂!」藍兒見紫衫少女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很識相地扯扯其他小孩,「大家不要吵了,來啦,把箱子推進水裏……啊!」藍兒原本很討好地要率先動手,不料竟反而被紫衫少女「啪」地一記打在頭上。


    「白癡!」紫衫少女斥道:「說了多少回,從舊家來新家是順流,所以木箱子可以直接扔進河裏;從新家回舊家是逆流,沒辦法光靠木箱子自己漂!」


    眾孩童呆愣半晌,「啊?」「什麽啦?」「什麽順?」「順溜啦!」「舊家來新家……然後咧?」「逆流啦!」「什麽是膩牛?」「不是啦!你弄反了啦!」「那什麽是正的?」「紫陽姐姐,你要不要再講一次?」


    「……」紫衫少女很快就放棄了解釋,伸出一根手指直接下令:「木箱子抬上船!」


    「不要啦~~」一群孩子聽見又得扛起木箱,頓時發出陣陣不情願的哀嚎。「囉嗦什麽!上船!」紫衫少女「啪」地一記朝黃兒頭頂拍去,轉身先行回船,嘴裏還咕噥著:「白癡!飯桶!教了幾次都不會!」


    荊天明看得暗暗搖頭,「這小姑娘脾氣恁地大了,倒頗有薑婆婆之風,肯定是從小耳濡目染。幸好啊,幸好月兒沒跟著薑婆婆變成一個凶婆娘。」


    八小童癟著嘴,心不甘情不願地扛著木箱上船,又是「咕咚」一聲,木箱子重重跌在甲板上。負責掌舵的綠衫少年青夜,見所有人跟貨都上船了,俐落地解繩撐篙,張帆使舵,那船便在月光中緩緩離岸,逆流而行。


    「他們既然逆渭水而上,有說什麽回新家,」荊天明暗忖道,「那麽自然是要去神都九宮的落腳處了。」回想起自己也曾被矯金索捆得如待宰的豬羊一般,心中忍不住笑,腳下卻絲毫不停,急急往鹹陽方向趕去,


    這一奔直走了一夜,天亮時才入鹹陽。荊天明穿街過巷地來到那棟夾在藥鋪和酒樓之間的氣派樓房,悄無聲息地掩至樓屋後方,尋個視線清楚的角落,躲將起來。他記得很清楚,就是這裏沒錯,「這裏就是珂月將我這個金元寶整治得半死不活的地方。」他不禁又笑了起來,荊天明眼見自己也躺過的那個大木頭箱子,已經好端端地擺在大廳中間,忍不住想馬上知道待會兒是該輪到誰遭殃了?


    「真是奇怪,這些鬼靈精如果隻是調皮,大可在鬼穀九舍進行便了,何必勞師動眾地特意將木箱運來鹹陽?莫非有什麽武林人士跟神都九宮有仇嗎?」荊天明原本滿腔的好奇不禁轉為一絲憂慮,亟欲揭開了木箱探看謎底,正盤算著該如何引開底下看守著木箱的紫陽、青夜二人,便聽得「篤篤篤」的拐杖聲響,卻是薑婆婆自屋內緩緩踱步而出。


    「薑婆婆不是失蹤了嗎?」荊天明大吃一驚,「原來她離了鬼穀,偷偷地躲來這裏。」


    「人逮著了嗎?」薑婆婆瞄了木箱一眼,便道:「把箱子掀了我瞧瞧。」


    荊天明終於等到了這一刻,立即伸直了脖子睜大眼睛,就看少年和少女合力撬開木蓋,放倒了箱子,裏頭滴溜溜地滾出一人,這人嘴裏被塞著布條,渾身都捆著麻繩,楚楚可憐,麵色憔悴,淚光盈盈的一雙妙目眨呀眨,竟然是辛雁雁。


    荊天明隻差一點兒便驚呼出聲,「薑婆婆跟雁兒有何過節?為何要如此為難雁兒?」他見辛雁雁躺在地上,雖是神困形疲,卻依舊勉強掙紮著想動身子,心中不由得好生憐惜,「想來雁兒先前必定是被八個臭小鬼以鐵錘點穴製服了,臭小鬼沒啥內力,穴道應以自行解開,隻是被綁住了這才動彈不得。」想起一路上辛雁雁不支持了多少苦頭,荊天明不禁瞪著薑婆婆咬牙切齒,「死老太婆!臭老太婆!總有一天我非得……我非得……唉,非得個屁?我根本奈何不了她。」


    辛雁雁躺在地上幾番掙紮便已沒了力氣,虛弱地微微喘息,兩眼卻瞪著薑婆婆毫不畏縮。薑婆婆彎腰打量一番,嘿嘿笑道:「很好,是這女娃兒沒錯。時間也差不多了,你們兩個,去把家夥都給我搬出來。」少年少女應聲而去,薑婆婆則悠閑坐定。紫陽、青夜兩人俐索地搬出一隻長桌,點上蠟燭,擺出菜肴。荊天明心中奇道,「好怪,明明天已經大亮了,幹麽還點這麽多蠟燭?」眼見紫陽與青夜兩人忙裏忙外,又是移動家具,又是準備酒宴,隻把個辛雁雁留在冰冷的地板上,竟是誰也不去理會。


    「都準備好了。」薑婆婆吩咐道:「那去把爺爺叫出來吧。」


    「爺爺?神都九宮裏哪來的爺爺?」荊天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隨著紫陽身後從屋裏走出來的那位爺爺,卻是自己十分熟悉的馬涼。「啊!我明白了。」荊天明想通此中關節,「原來菜翁馬涼終於找到外孫女珂月了,所以會在此處。」


    馬涼在紫陽的引領下來到大廳,身上也穿著全新的衣袍褲子,奇的是,馬涼手裏緊緊抓著一個大布袋。荊天明愈看愈奇,真不知這幾位老少聯手,葫蘆裏賣什麽膏藥,瞧他們這幅架勢,顯然是刻意避開珂月行事。


    「還不快點!」薑婆婆大喝一聲,一拐杖不偏不倚地便打在馬涼頭上。馬涼也不閃躲,硬生生挨了這一杖,口中還陪笑:「對,打得好!打得好!是我動作慢!我不好,我不好。」荊天明眼見薑婆婆的拐杖明明是落在馬涼的右頸處,原本不能擊中;剛才這一下,馬涼分明是故意自己拿頭去撞薑婆婆的拐杖。荊天明腦子裏登時一團混亂,尚未來得及理出頭緒,便聽得薑婆婆罵道:「還知道晚啦!人呢?」


    「人在這兒!人在這兒!」馬涼連忙抖開布袋,裏頭又是滴溜溜地滾出一人,這人作得是書生打扮,一張國字臉上怒目圓睜,卻是八卦門陸元鼎。


    「陸元鼎!」荊天明的驚愕真可說是一次比一次更甚,「這下事情可鬧得大了。薑婆婆行事蹊蹺詭異,抓來雁兒也就算了,將陸元鼎也逮來的話,可就變成神都九宮與八卦門結下梁子,事情便非同小可了。」


    荊天明眼見八卦門掌門陸元鼎亦被二老抓到此處,便想從躲藏處出來居中調解一下;沒想到他才稍一挪動身子,便有兩顆小石子「噗噗」兩聲落在了自己躲藏的房梁上。荊天明聽聲辨位,知道一塊碎石來自薑婆婆手中,另一塊則是馬涼所發,「原來婆婆與菜翁早就知道我躲在這兒了。」


    「這大白天的,怎麽就有老鼠出沒?不過既然是老鼠嘛,應該懂得避人,不要不長眼。」薑婆婆言道:「姓馬的,你說是不是?」


    「很是、很是。」馬涼拚命點頭,表示自己絕對聽從薑婆婆的話,「莫說是老鼠,就算是老貓,芙……你叫它不動,那它也不敢動。」


    「這兩個老家夥是叫我別多管閑事。」荊天明明白了二老的意思,暫時又沉住了氣,靜觀不動,「先看看他們搗什麽鬼再說吧。」


    薑婆婆眼看荊天明還算乖覺,咳了幾聲,便專心辦起自己的事。「噯!噯!陸掌門畢竟身份不同,咱們怎能這麽冷落人家,該死、該死。」薑婆婆說著,便上前來拉陸元鼎;陸元鼎哪肯聽她的話,隻是難敵薑婆婆的拐杖,拐杖在陸元鼎膝後輕輕一搭,陸元鼎便乖乖地跪下了。


    薑婆婆見陸元鼎跪得筆直,笑道:「對嘛,這才像話了。」跟著轉頭「哎呦」一聲怪叫,「這不是辛姑娘嘛!你怎麽還躺在地上?」伸手解開了辛雁雁身上的矯金鎖,卻又順勢點住她的穴道,「對不住、對不住,這地上挺涼的吧?躺久了對身子可不好。」邊說卻邊踢了辛雁雁兩腳,叫她筆直地跪在陸元鼎身旁。


    「好極了、好極了。」薑婆婆滿意地點點頭。紫陽、青夜兩人一個一邊,站在了辛雁雁與陸元鼎的身旁。眼看一切終於就緒,薑婆婆清清老嗓,大聲說道:「今日特地請來了江湖上的老祖宗,馬涼,馬老前輩!老祖宗請上座。」


    「啊?」馬涼指著自己的鼻子一愣,言道:「我嗎?」


    薑婆婆道:「對,就是你,你不叫馬涼嗎?」


    馬涼其實根本還搞不清薑婆婆究竟想幹什麽,他不過是依命行事,按吩咐擒來八卦門掌門罷了,沒想到接下來的戲碼他居然還能繼續插上一腳,當下笑逐顏開,點頭如搗蒜:「對、對,我是叫馬涼沒錯,既是如此,那我不客氣地坐了。」說罷摸著長胡子,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了跪著的兩人身前。


    「很好、很好。哪,這位便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當今舉世……沒人可比的武林高人,馬涼,馬老前輩,對你們這些江湖小輩而言,他就跟你們的祖宗沒啥兩樣!今日有這位江湖上的老祖宗親自來為兩位小輩主持大事,姓陸的和姓辛的,真可說是祖上積德、麵上有光……唉!大大的有麵子!」薑婆婆其實肚裏墨水有限得很,隨口瞎扯,反正也沒人敢攔她,馬涼坐在一旁聽著薑婆婆稱讚自己,摸著一把胡子益發笑得合不攏嘴。


    薑婆婆續道:「既然已有天地為憑,沒人可比的武林高人馬涼主證,陸元鼎和辛雁雁大可便在此結為夫婦……啊!不過眼下二位的身子有些不適,可能沒辦法自個兒彎腰低頭,所以站在旁邊的那兩個就稍微幫忙一下,好!陸元鼎和辛雁雁兩位小輩,向馬祖宗躬身一拜之後,便算完婚!拜!」


    「什麽?」陸元鼎兩眼瞪得老大。


    「不……」辛雁雁也嚇了一跳。


    但薑婆婆這一個「拜」字出口,紫陽、青夜便用手硬生生地抓住辛雁雁、陸元鼎兩人的腦袋瓜子,身不由己的兩人隻好向坐在前麵的馬涼拜了下去。


    「再拜!」


    「三拜!」薑婆婆接二連三地叫道,紫陽與青夜兩人也毫不手軟,讓陸元鼎、辛雁雁連拜了三拜。「不……不要……」辛雁雁最後一次抬起頭來時,已經是淚流滿麵:「這怎麽可以?」


    薑婆婆見辛雁雁如此委屈,心中也覺得這女娃兒有點可憐,暗想道,「小女娃子你就認了吧,婆婆跟你本無過節,隻是為了我家珂月的幸福著想,不得不出此下策,誰要你跟我家珂月爭搶那姓荊的小子哪。婆婆有挑過,算是對得起你了,可沒隨便讓你嫁給個路上買雞買鴨的小子。」


    薑婆婆心中雖感抱歉,臉上卻一副渾不在乎的樣子,隻是自顧自地喊著,「夫妻交拜!送入洞房!」薑婆婆喊得又急又快,夫妻交拜時險些讓辛雁雁、陸元鼎兩人的頭撞在了一塊兒,但眼見婚禮儀式已算完成,,薑婆婆便得意地笑了起來。


    薑婆婆這一本戲文自搬自唱,隻把屋上屋下的幾位皆看得目瞪口呆,霎時間,諸般滋味各人各不相同;馬涼、紫陽和青夜三人純粹看好戲,樂得隻差沒拍手叫好;荊天明萬沒料到自己完全想差了,膛目結舌之餘,陸元鼎與辛雁雁的婚禮已然結束,一時間反而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辛雁雁跪在地上瞪著薑婆婆,心中又羞又怒,雙頰早已飛上一片桃紅。她自小便隻當陸元鼎是兄長,芳心又已給了荊天明,且別說這場婚事來得莫名其妙,即便是明媒正娶,她又怎肯和陸元鼎拜堂成親?隻苦於身不能動,隻能用兩眼瞪向馬涼,真不敢相信這位先前有過一麵之緣,既可親又可敬的老前輩,居然會和別人一起來欺負自己。


    陸元鼎卻是又驚又喜。他今日一早發現辛雁雁失蹤,急得猶如熱鍋螞蟻,和幾名八卦門弟子分散開來四下尋找,誰知忽然冒出個雄壯威武的怪老頭,不出十招便已將他製服,武功之高著實令人匪夷所思。他本以為今日必然無幸,豈料事情峰回路轉,竟得以和思慕已久的小師妹拜堂成親。眼見得天地、長輩、夫妻三拜已過,陸元鼎心中怦怦跳,雖然覺得一切進行得過於兒戲,卻又不免升起了興奮期待。


    「胡來……真是胡鬧。」辛雁雁邊流淚邊說,「這種婚禮怎麽能作數?不算的。」


    「怎麽個不算?」薑婆婆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天地、祖宗、夫妻三拜,一拜也沒有漏。你們兩個娃兒的父母都不在了,也用不著什麽父母之命。要說媒人嘛,我就是現成的媒人。」


    「不算的、不算的。」辛雁雁隻是一直搖頭道。


    「婆婆我說算就算。」薑婆婆扭頭問馬涼道:「姓馬的你說,這兩個娃兒結婚之事算不算數?」「怎麽不算?很算、很算。」「那紫陽、青夜你們說,這兩個人是不是已成為夫妻啦?」「他們當然是夫妻啦。」「很好、很好。」薑婆婆對辛雁雁言道:「女娃子不用擔心,這就跟著如意郎君到後頭新房去吧。明天一早,我老婆子便到鹹陽城四處嚷嚷,便說你與你家師哥結為連理,這風聲隻要傳出去,算與不算也由不得你了。紫陽、青夜,把這夫妻兩推到後頭房間裏去!」


    「不要!不要!」辛雁雁聽薑婆婆說要到鹹陽去大聲叫喊此事,急得放聲大哭起來。她與珂月不同打小就注重禮儀名節,心想,若是真被薑婆婆到武林上這麽一說,自己與荊天明從此便無緣了。隻是她的武功差人太多,絲毫由不得自己作主,彷徨失措下,除了哭泣外,真是素手無策。


    「師妹……雁兒。」陸元鼎見辛雁雁淚如雨下,好不可伶,言道:「師妹,我……雁兒,我……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待你的。」


    辛雁雁不知道薑婆婆為何如此對待自己,本已萬般委屈,此時聽師哥陸元鼎竟然講出這麽一句話來,竟然把這兒戲般的婚姻當真,情急之下,哭得更大聲了:「師哥,師哥怎麽也講這種話?這不算的……不算的……」


    「雁兒。」陸元鼎見辛雁雁哭得慌,反而鎮定下來,「雁兒你聽我說,我對你,實是一片真心,天地為證,絕非因為此日之事,我才這麽說,我陸元鼎時時刻刻隻盼能娶辛雁雁為妻。雁兒,你如委身於我,師哥對天發誓決不相負,從此以後,決不對其他女子望上一眼。」陸元鼎情真意切,直視辛雁雁巧目,鼓起勇氣問道:「雁兒,這些話我藏在心中許多年了,隻盼望終有一日能對你言說。如今雖非出自我兩人自願,但師哥鬥膽問上一句,雁兒,你可願終身與我相守嗎?」


    「我……」辛雁雁心中一直將陸元鼎當作兄長看待,豈料他竟會在此尷尬時刻,當著外人向自己告白,一時也僵在遠處。馬涼行事雖然多有顛倒,卻是一個有情人,此情此景,不禁暗自想到,「原來姓陸的小子喜歡這丫頭,那我這個主婚人也不算白當了;隻可惜看這丫頭臉色,對他的心意可沒感到多高興,看來這呆小子要被甩了。」果然,辛雁雁挺直了背脊,顫聲說道:「陸師哥,雁兒今日要辜負你的一番厚愛了,你原諒雁兒吧。」


    「師妹……」


    「師哥,我不能嫁給你。」辛雁雁聲音雖然發顫,卻斬釘截鐵地說道。


    「是嗎?哈哈哈。」陸元鼎安靜了半晌,忽然又道:「我明白了,師妹,倘若今日你我得以脫身,方才的事就……就當作沒發生過吧。」語氣甚是黯然。辛雁雁好生過意不去,想道自己這幾句話即傷了師哥的感情,也傷了師哥的自尊,將心比心,辛雁雁不禁一陣難過,呐呐地道:「師哥,我……我……」


    「你還是我師妹,我還是你的掌門師哥。」陸元鼎低聲又道:「無論如何咱們都得謹尊師父遺命,大義為要。」


    躲在房上的荊天明五味雜陳。薑婆婆強逼辛雁雁成婚時,他幾乎就要跳下來阻止;陸元鼎告白時,他心中忐忑不安,唯恐辛雁雁會被人搶去;待到辛雁雁拒絕陸元鼎的求婚,他又替陸元鼎感到難過。荊天明望著辛雁雁的臉龐,一時間隻覺得唇幹舌燥,胸口好像被什麽東西狠狠綁住了似的,「原來……原來我這麽喜歡雁兒。」當這個念頭清楚地浮現在胸臆之間,荊天明隻覺得頭發脹、雙腳發麻。


    陸元鼎本不打算問的,卻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雁兒,不,師妹,我……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不願嫁給我?可以給我個理由嗎?」


    「師哥,我……」辛雁雁坦承道:「我已有意中人了。」


    「原來如此,不,果然如此。」陸元鼎透著苦澀,「你喜歡那個人,師哥也猜得到。隻是雁兒,你……你無論如何……確定……」


    「不……我不確定。」辛雁雁搖搖頭,兩眼又紅了,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淚水,好像又要滴下來,「那人……」


    「那人怎樣?」薑婆婆不等辛雁雁說完,直接插話道:「實話告訴你,小姑娘,別再什麽那人那人的,你不就是喜歡荊天明那小子嘛。告訴你吧,荊天明不會娶你的,你還是乖乖嫁給你掌門師哥吧,你掌門師哥多好,他答應你從此不對別的女人望上一眼哪!」薑婆婆把拐杖往地上一敲,厲聲道:「這麽好的男人你上哪兒找?還不快謝謝婆婆。」


    「我……荊大哥他……」辛雁雁聽薑婆婆說得這麽白,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跳進去。陸元鼎聽到荊天明的名字,臉色則變得蒼白異常,言道:「既如此……這場婚姻作不得數。」陸元鼎萬般無賴地吐出這幾個字,「老太婆,你無須在逼我們,我八卦門……」


    「你閉嘴!」薑婆婆吼道,又轉頭對辛雁雁說道:「你不信你的荊大哥不會娶你,對不對?你不相信老婆子的話,對不對?」辛雁雁雖感到害羞,卻還是倔強地點頭。「好!看不出你辛雁雁小女娃兒脾氣這麽硬。」薑婆婆不怒反喜,「有點對我的脾味了,索性老婆子今日便成全你。」辛雁雁原以為薑婆婆肯將這樁婚事作罷,正感高興時,便聽薑婆婆言道:「你不信老婆子,沒關係,我這就叫你的荊大哥荊天明親口告訴你,他不會娶你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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