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嗯,好香、好香。」


    「喂!雞腿是我的啦。」


    「你騙人!昨天我就沒有吃到雞腿。今天輪我吃了。」


    「一隻雞是有幾條腿?你沒有吃到?我也沒有吃啊!給我!給我!」


    「偏不要!」


    昏黃的日光從花廳窗戶照了進來,荊天明被孩子的嘈雜叫聲吵醒了。剛剛還吵成一團的八小童,現在已經在荊天明的正下方演出全武行。造成白兒耳朵紅腫、紅兒鼻血直噴、綠兒手臂淤青的元凶,聽說是一隻已經被咬了一口的雞腿。


    荊天明連看都懶得去看雞腿戰爭,反而瞄向窗外,他本來以為是早晨的陽光這般昏黃沒勁,沒想到原來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原來我睡了整整一個白天。這也難怪,畢竟七八天沒睡了。」荊天明企圖擺擺腳、聳聳肩,不過在被矯金索層層綁住的情況下卻很難辦到。想說話也不行,嘴裏還含著自己的袖子哪,「該怎樣才能讓下麵的小鬼頭發現我醒了?甚至……騙……喔,不!想方法讓他們放我下去?」他歪著腦袋想。


    當荊天明最後終於發現,他隻能像一隻喜歡把自己捆在爛樹葉裏的蓑衣蟲,掛在半空中搖來搖去時,他索性放棄了。地麵上的雞腿戰爭很快便塵埃落定,當黃兒將那隻焦香油嫩的雞腿吞下肚的同時,也發現荊天明原來已經醒來了。


    「他醒了。他醒了。」黃兒口齒不清地說著,肌肉差一點兒就從他正在換牙的嘴中掉了出來。


    「糟糕,金元寶醒了!」綠兒叫道


    「唉啊,不好了!快點、快點。」紅兒驚喊。


    「對啊,快點吃、快點吃!」白兒見著慌了。


    「對啊、對啊!在婆婆放他下來前,快把菜全都吃光光。」


    「怕什麽?我們不說話,金元寶怎麽會知道,這幾樣菜全都是宮主要煮給他吃的。」


    「對喔!他不知道。那我們可以慢慢吃咯?」


    「慢慢吃,慢慢吃。宮主常常說,吃太快會噎到。」


    荊天明雖被吊在半空中,耳裏卻聽得清清楚楚。明知道幾個小鬼頭是故意說來讓自己著惱的,卻還是很著惱。他心中一輪暗罵道:「這些小毛孩!居然趁我睡著時,吃掉阿月幫我煮的菜。」明知道吃不到,荊天明卻忍不住低頭去看珂月煮了什麽好菜,俞是去看肚子便嘰裏咕嚕地俞叫俞大聲。


    「好啦、好啦。」白兒添光碗底最後一點兒湯汁,勝利似地放聲喊道:「全吃光了!可以去叫婆婆來了。」


    薑婆婆來了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先賞了荊天明三拐杖。呼呼呼三杖連續擊在胸腹之間,若非有矯金索層層阻擋,荊天明鐵定吐血。


    明明是打人的人,薑婆婆的表情卻十分委屈,言到:「若不是我家丫頭阻止,婆婆我早就宰了你。」


    「……」


    「不用謝了。」


    「……」


    「好了,娃子們,還等什麽?在這隻豬下頭生把火啊。」


    「好耶!烤豬、烤豬!」


    「錯。是烤元寶!」


    「好耶!烤元寶、烤元寶!」在八小童的同心協力之下,黑煙很快便趁著火勢劈啪作響地竄起,直把吊在屋梁上頭的荊天明當火腿肉一般在熏。荊天明被嗆得眼淚直流,心中隻差把董婆婆的祖宗八代都去問候一遍。又盼著珂月趕緊來就自己,但她就是不出現。愈來愈燙了,心知徒勞,荊天明還是用力扭了記下,沒想到那所謂連無影鬼都能捆住的矯金索,居然禁不起他扭動這幾下,啪地一聲,四條細索居然斷了一條。


    薑婆婆見細索斷開一條,立即飛身上梁,左右開弓,先裳了荊天明兩巴掌,然後右手食指一勾,便挑斷了那條黑黝黝的繩索。原來神都九宮的矯金索,非但用法複雜,連要解開也大是不易。那麻線與人發混紡的細索得燒、那牛皮與牛筋絞成的得泡、銅線與金絲相纏的得剪,而那條黑黝黝不知其為何物的繩子,則非得高深的內力才能使它崩開。


    「……」荊天明不知說了什麽(因為他嘴裏還塞著他的袖子),不過看那個表情,應該是很燙。


    八小童見他從房梁上掉了下來,笑成了一團。直笑到薑婆婆一聲怒吼,這才趕忙從花廳後頭扛出一隻大木箱。八小童有的抓手、有的抓腳、有的拉頭。七手八腳地將荊天明抬起來,硬生生塞進木箱子裏。


    「嗚——」荊天明這一聲哀嚎便聽得清楚多了,隻可惜被八小童的齊聲吆喝蓋了過去。孩子們扛起箱子,跟在薑婆婆身後走出屋外。


    「嘿喲!嘿喲!」剛開始的半個時辰,孩子們都還很有精神地喊著。後來,吆喝聲漸漸變得淩亂起來,再後來便聽不到了。


    「看不出這金元寶還挺重的。」綠兒聲音聽起來有點喘。


    「對啊、對啊。為什麽是我們八個人負責抬箱子?」紅兒也開始抱怨道。


    「對啊、對啊,我們好可憐,金元寶躺在裏麵都不用出力。」


    「你們以為我願意嗎?」荊天明暗想,「若是放我出來,我自然可以自己走。」


    「我累啦!」「我也累了」「我不幹了!」「我也不幹了」四小童紛紛放棄了。噗通一聲,木箱子掉到了路上。


    「哎!你們幹嘛忽然停下來啦?害我撞到頭!」「休息一下嘛!」「不行啦!等一下會被罵!」「休息一下不會怎樣啦!」「哎呦,先把他放到地上啦!」「呴!我肩膀好酸喔!」「我也是!」「我也是!」「哎!你剛剛被撞到哪裏?」「這裏啊,你摸摸,都腫起來了。」「真的誒……」「給我看一下。」「我也要摸摸看!」「都是金元寶害的啦!」


    咚一聲。木箱子微微震動了一下。


    荊天明暗想:「關我屁事?」


    咚!咚!咚咚咚咚咚!許許多多的咚咚聲做響不絕,木箱子不斷微微震動。「臭金元寶!」「都是他害的!」「哎呦,我的腳!」「誰教你踢的那麽用力?」「我偏要!我還有另一隻腳!」「誒,我們這樣踢,箱子會不會破掉啊?」「咦?對喔!」「對喔……」「對喔……」


    荊天明暗叫道:「不會、不會!請盡量踢!最好直接拿小鐵錘出來用力敲!」


    但是木箱子不動了,咚咚聲也停了。


    「傻孩子就是傻孩子。」薑婆婆啥呀的聲音說道:「搬不動不會用推的嗎?你們看,渭河就在前頭了。大夥兒再使點兒勁,把箱子推進河裏,不就了帳了嗎?」


    「對哦。」「前頭就是渭河了。」「快到了、快到了!」「用力推!」「加油——」「加——油——」「嘿——喲——嘿——喲——嘿——」


    聽到薑婆婆的笑聲從箱子外傳來,這下在換被綁在箱子裏的荊天明緊張了,「莫非阿月不知道他們這樣炮製我」


    「對了,必定是如此。阿月絕不可能允許他們將我沉入河底。這定是薑婆婆的注意,她是要拆散我跟阿月。」想著想著,荊天明不禁冒出一頭汗,隻無奈身上還纏著剩餘的兩道矯金索,完全無法動彈,他隻好拚命地在木箱子裏扭動著。旁人乍看之下,仿佛那箱子自己會蹦會跳。


    潺潺的水聲傳來,就連箱子裏的荊天明都聽得很清楚。


    「渭河到啦。」薑婆婆一手掀開木箱的蓋子,對荊天明說道:「能親手將你丟進河裏喂魚。老婆子實在高興,唉啊!你看我,一樂就差點忘了。」薑婆婆將塞在荊天明口中的爛布塊拿了出來,「老婆子有好東西賞你小子哪。」邊說邊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瓶子來,打開瓶蓋,將瓶子裏的東西全都倒進了荊天明口中。


    強迫荊天明喝下藥水之後,薑婆婆不懷好意地笑道:「我知道你小子能耐高,又服過紅冰蟾百毒不侵。不過這一瓶啊。是月神烏斷調製的十日醉。不是什麽毒藥,隻不過讓你小子安安分分地睡上十天罷了。好啦!婆婆這就讓你到河底去睡個夠吧。」


    「……」


    「你說啥?婆婆我聽不清楚。」薑婆婆正想要蓋上木箱子,荊天明嘴裏模模糊糊不知說了什麽。


    「我說……阿阿……阿月她、她知……不……知道……」


    「嘿!藥效發作得好快。」薑婆婆滿意地笑了,「知道啥?臭小子。」


    「知道……你……河……沉」


    「廢話!」薑婆婆板起臉,「當然知道啦!我老實告訴你吧,小子,這一切都是丫頭計劃好的。從那天你救出儒家底子那些人馬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是丫頭安排好的。」


    或許是見到荊天明搖頭,薑婆婆又道:「怎麽?你不信?唉!你想想,老婆子要料理你,會有這麽大耐性?」


    「月……月……」荊天明嘴中含糊,已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什麽,薑婆婆卻道:「我知道你想問丫頭哪兒去了?對吧?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昨兒個晚上你一倒下,丫頭就離開這兒尋辛雁雁晦氣去啦。」


    「雁……」荊天明聞言,心中著實擔憂辛雁雁的安慰,但那十日醉確實並非凡品,他已無力發出任何聲音。但那木箱子倒是發出砰砰兩聲巨響。第一聲是薑婆婆甩上了木箱的蓋子,第二聲則是薑婆婆用拐杖給了那大木頭箱子狠狠一記。


    那裝著荊天明的木箱子受此大力,一個傾斜,立刻順著河邊斜坡往下滑落。然後是撲通一聲,木箱便如珂月所願落入了渭河之中。然而這兩聲巨響荊天明卻沒有聽見,因為他已沉沉睡去。


    「哈——嗬。」荊天明睜開眼皮,鬆散四肢,躺在床上好好地打了一個好大好大的哈欠。舒服的床、鬆軟的被褥,還有遮光用的薄薄繡花細紗,荊天明睜開眼睛見到這些繡被錦帷,香枕暖閣,認為自己根本就沒睡醒,便又重新合上雙眼。沒想到這一合眼,竟然真的複又睡去,直睡到第二日天明,這才真的醒來。


    「奇怪、奇怪。」大概是受慣了薑婆婆與珂月的粗魯對待,荊天明對眼前所處的優渥環境反而不習慣。他翻身坐起,下得床來,稍微伸展舒活了一下四肢。除了饑腸轆轆略感虛弱之外,全身竟無一處不適。


    「阿月——」


    「婆婆——」


    「親親寶貝阿月——」


    「臭臭爛爛婆婆——」荊天明推開臥室木門,探頭向外喊了半晌,見無一人回應,便放膽亂喊亂叫起來。踏遍樓上樓下,屋內更無他人,隻好再轉回房中。進房再看,見床前屏風上晾著一件青綢長衫、一條白緞腰帶,下頭還擺了一雙幹淨鞋子。所有衣衫大小,顯然皆是依荊天明的身量訂製而成。


    「好做工!」荊天明撈起長衫讚道,「不過我身上又髒又臭,換上這好衣服,沒的暴殄天物。」荊天明邊自言自語,邊伸手向自己頸間摸去,原本又油又膩的地方,如今卻幹淨清爽,哪還有半點兒泥垢。「真是奇怪,什麽時候洗幹淨了?這是叫我換衣服?換就換」


    換上嶄新的衣帽鞋襪,荊天明索性在銅鏡前重新打好頭發,如此一來更顯得瀟灑。荊天明照照鏡子,見鏡中人衣衫華貴,神采飛揚,反倒吐了吐舌頭。


    「這屋子倒與鹹陽那處房舍一樣,家具擺設皆十分貴氣,莫非是神都九宮另一個落腳隱匿之處?隻不知這兒是哪兒?」荊天明走到窗旁將窗子向外一推,此時正是晌午時分,天上一輪紅日當空,陽光正熾。晃耀的日光下,但見四處皆是高度相仿的二層樓房,一棟連著一棟,如月牙形狀般向前後蜿蜒出去。眾多房舍的最左處是一座蒼綠大山,原來他此時所見,竟是個環山而建的卓然大城。


    「怪怪。好氣派的城市!」荊天明心中估摸道:「這幾年來我東奔西闖,從沒見過這等村落。這兒到底是哪兒?阿月又何故將我送來此處?」荊天明也不關窗戶,便隨意盤坐在桌上東想西想起來,「無論薑婆婆再怎麽說,阿月絕不可能要我的命。把我丟進木箱子,也許,但絕非要殺我。她將我送來此地必有深意。可是這深意……又是什麽呢?」


    「咕——嚕——」荊天明心中還沒個譜,肚子倒先叫了起來。肚子不叫還好,一叫反倒覺得更餓了,「還是先弄點兒東西來嚼嚼再說。」荊天明在屋中東奔西跑,明明是好大一間樓房,裏頭卻沒有廚房,連口灶也沒有。


    「這是什麽鳥地方?住在這兒的人都不用吃飯的嗎?」荊天明忍不住抱怨道。眼看著肚子愈叫愈慘烈,荊天明雖不願離開此處,也隻好先上街去尋點東西果腹,盼隻盼珂月別在自己離開時回來便是。


    剛剛從屋內探頭看時,心中便隱隱覺得有哪出不妥。此時走到大街上,這種怪異的感覺更加強烈。


    射入眼中的樓房間間用的是三十年以上的樹材所造,屋子的大小高矮胖瘦也極為類似;腳下踏著的青石地磚,片片都有一臂長寬,連綿不絕地鋪滿了整座城市;往來路上的行人們各個榮光滿麵、衣飾華貴,甚至有穿貂帶裘者。


    所見愈是歡樂,荊天明心中便更為疑惑。


    「到底有什麽地方不妥呢?」便是鹹陽也不及此處。荊天明左顧右盼,細心觀察,終於發現此地與其他地間的差別。


    在這整條街上,沒一間爛房子、沒一處破地磚、沒一個窮人。穿得再不濟,也是棉布棉鞋,幹幹淨淨先不說,做工都極精細。別說襤褸,連個補丁草鞋都看不見。


    注意到這點之後,荊天明很快便洞察到見到上的其他現象。


    沒有窮人。


    沒有病人。


    沒有老人。


    沒有孩子。


    一個都沒有。他邁開步子往前走,愈走愈謹慎起來。「這個地方怪怪的。」一種不妥的感覺在心中升起,「我得趕緊找到阿月,帶她離開這裏。」


    荊天明正暗暗稱異,忽聞得陣陣酒菜香氣飄來。他別過臉去瞧,原來左近一整條接上全都是酒樓飯館,此時正直午時,來用飯喝酒的客人們將一條青石大道擠得水泄不通。


    當然這好幾百來人也是人人穿金戴銀,更別提他們全都是些極為精壯的漢子了。但荊天明自從遇到珂月一來真是被餓慘了,聞道酒飯香氣,肚中饞蟲作怪,再也管不了那麽多,拉著自己的兩隻腳便進了最近的一家酒樓——軒轅樓。


    「先給我來一斤麵餅。」荊天明屁股尚未落座,便已連連揚聲喊道:「快!快!其他酒菜我邊吃邊點!快!」


    隔壁桌有三位酒客,瞧他這副急樣不禁笑了出來。其中一人笑道:「老兄,看來是剛下班吧?今日的公飯菜色不好嗎?讓你餓到啦?」


    什麽公飯?什麽下班?當然是有聽沒有懂啦。


    但荊天明也不是白混江湖的,裝喬的功夫早已練到家了。就看他先將兩張麵餅塞入嘴中,這才搖頭晃腦、含糊不清地道:「可不!聽聽,肚子叫得可響了。」話才說完,肚腹果然傳出好大一聲咕嚕。


    隔壁桌的三個漢子忍不住又笑了。另一人晃著酒杯言道:「想我上個月輪班的時候也是這麽著,廚子不大行,那烤雞的脆皮烤的可幹了,吃著如柴一般。但我想也不過就難吃這一頓吧,也就算了。你老兄可挑剔得緊,倒是寧可餓著。」荊天明挺了心下咋舌:「烤雞的皮幹一點兒便算是難吃嗎?我看你老兄才挑剔吧!」臉上卻擺出一副大為讚同的表情。


    酒店跑堂的見荊天明風卷殘雲似得掃光一盤麵餅,立刻又高捧著一大片熱騰騰的餅子快步趕來,一手將餅盤放到桌上,一手同時擺上一隻酒杯,手腳甚是幹淨俐落。


    荊天明正想伸手去倒酒,這酒壺已被軒轅樓的掌櫃提了起來。那掌櫃的殷勤招呼道:「大人還要些什麽?我見您麵生得很,今日是第一次來咱軒轅樓吧?咱們這裏的冰糖醋香什錦魚和花椒雞最是有名。醋是真正的老醋,這酸味兒能飄上十裏還遠哪。」


    荊天明嗯了幾聲卻不搭腔。倒不是擺派頭,而是他塞了滿嘴的餅大嚼大咽,哪裏還有空回話?


    那掌櫃的卻不似一般生意人,耐性極好,笑眯眯地杵在一旁,待荊天明將餅咽下來後才續道:「大人愛吃什麽菜?小店都能招呼。」


    「撿有名的來個幾盤。菜色隨意,隻是要快!」


    「成!」那掌櫃的撫手笑道:「一定快!一定快!保管教您滿意!」


    不消多久,三道熱騰騰的菜肴便已上桌。荊天明左右開弓,一手拿餅一手抓菜,隻恨自己沒多長出一條手臂來端酒杯。他連續幾日餓得氣悶已極,雖明知身上阮囊羞澀,一時間也管不了,暗忖道:「大不了我把這身新衣服當了,穿回那件破的,叫這城裏的人都瞧瞧什麽叫做窮人。哈哈哈。」主意既定,更是盡情放懷大吃,但覺人間極樂之事莫過於此。


    荊天明正自放懷大嚼,隔壁桌的三位客人倒是用餐已畢。「老兄慢用,兄弟們先走了。」三人倒是十分友善,臨走時還不忘與荊天明打聲招呼。隻見他們揚手將掌櫃找來,中間一人將右邊衣袖往上一撩,旁邊二人則分別將衣領微微下扯。但見他三人右臂、頸中、頸側皆次優紋身圖樣,大小、顏色雖異,卻都是同樣鬼氣森森的鬼麵獠牙,赫然便是鬼穀的標記。


    荊天明差一點兒便噎著了,連忙灌上兩口酒,暗想:「鬼穀向來行事隱蔽,這些人如此公開行事又是為何?」


    轉頭去瞧那掌櫃,卻見那掌櫃見了三人的鬼穀紋身,非但毫不害怕,反而到微微一笑,自顧自地招來跑堂的收拾桌上狼藉的杯盤。而那三名鬼穀之人則朝繼續狼吞虎咽的荊天明一個招手,也不付錢,彼此說笑著便離開了軒轅樓。


    荊天明見那跑堂和掌櫃的二人臉上竟無驚懼之色,心中更加起疑:「按理說,尋常百姓不認得鬼穀圖騰,但他二人卻顯然認而不畏,難道他們也是鬼穀弟子?」他滿腹疑雲,一時間也無頭緒,隻有暗自戒備,神色如常的繼續大吃大喝。


    隔不多時,附近又有一名漢子吃罷了起身離席,掌櫃的才剛往那漢子走去,那人已攤開掌心朝掌櫃一揚,腳下不停,一麵打著飽嗝一麵步出了酒樓。就看那掌櫃的霎時滿臉堆歡,哈腰鞠躬,口中直喊:「謝謝大人!謝謝大人!大人以後可得常來光顧小店呀!」


    隻一瞥,荊天明已瞧清那人掌心中的圖案,雖同是鬼麵獠牙,卻非青色,二四朱砂般紅的鬼麵。這還是荊天明第一次見到紅色鬼麵。而從掌櫃的臉色與殷勤程度看來,紅色鬼麵似乎比青色鬼麵來得地位崇高。


    荊天明愈瞧愈是心驚:「怎麽此地竟出現這許多鬼穀之人,還各個明目張膽?難不成鬼穀的巢穴便在左近,常年積威,這城裏的人皆習以為常?阿月為何送我來此?難道神都九宮真如陸元鼎所說,早已和鬼穀通同一氣、同流合汙?」


    眼看著陸陸續續離開的人群都亮了一下身上的鬼穀標記,荊天明隱隱覺得不妙。低頭一瞧,自己桌上三道菜都已見底,當下又再多叫來兩道菜、半斤餅,悠悠哉哉地吃上第二回合,打算先摸清楚眼前情勢再作計較。


    這軒轅樓顯然生意奇佳,此時午時早過,但店內食客卻依舊絡繹不絕,換了一批又一批。荊天明愈吃愈慢、愈吃愈慢,到後來索性開始灌酒,因為他發現自己坐了大半天,竟沒瞧見半個客人吃飽了掏出錢付賬,每個人都在臨走前出示自己身上的鬼麵紋身,竟無一人例外。


    隨著時間過去,荊天明大約摸透了鬼麵紋身的奧秘。看來那鬼麵圖樣的約莫有四種顏色,一黑、二紫、三紅、四青。黑色最上,青色最底。至於這顏色的高下差別,他卻是如何察覺的呢?這都多虧了這店裏的跑堂和掌櫃竟是現實的很,兩人的笑臉和招呼聲響,也由大至小地跟著四種顏色分成了四種等級。


    「是了、是了。」荊天明暗自回想,「多年前遇到鬼穀四魈,那春老不就穿著黑色衣衫,白芊紅身披紫衣,柳帶媚身著紅色,束百雨穿青色服裝嘛。」


    但並非隻有荊天明一人在觀察比爾,那掌櫃的瞧他坐了一整個下午還不走,已然好幾回朝他身上打量,神色頗有見疑,還暗暗將跑堂拉至一旁,兩人朝荊天明指指點點。


    荊天明看在眼裏情知不妙,心想:「這下可好。看來我非但要當這城中第一窮人,還得卯上勁來當當城中第一個非鬼穀弟子了。」


    他正打算先發製人,吞了幾口酒,咂咂嘴,眯起兩眼,裝出一副醉醺醺的樣子。抓起酒壺,正待往旁邊一人臉上摔去,那人卻忽地伸手朝他臂上輕輕一按,喚道:「嶽兄?」


    「欸?」


    「嶽皋兄弟。」


    「啊?你認得我?」


    「小弟怎麽不認得?嶽兄喝多了吧?」那人身形高大威武,雖是生得滿臉麻子,兩眼卻透著一股英氣。荊天明早已留意到這麻子好幾次盯著他細瞧,心中打定了主意,若要尋事便從此人下手。哪知自己還未來得及尋事,人家倒已經尋到自個兒頭上來了。


    荊天明歪著頭看來看去,怎麽也想不起這個麻臉漢子是誰?心中狐疑道:「這麻子既在此處,必是鬼穀門人。我雖到處結交三教九流之人,可也從沒跟鬼穀的人有什麽往來。」


    「哈哈哈,嶽兄真愛開玩笑!」那麻臉漢子突然開懷大笑起來,聲音大到使酒樓中所有人都為之側目。


    「哈哈哈哈,托福托福。」


    「對對對!好久了。真的好久不見!」


    「什麽?你與我是同一仙籍!應當的、應當的。」


    就見那馬臉漢子歪著頭,一下靠近荊天明,一下又離開,說話的聲音倒是一句比一句大聲。但其實荊天明根本什麽也沒說,全是那麻子在自說自話。


    荊天明瞪大雙眼看那麻子演獨角戲,愈看愈是好笑,索性也配合那麻子,跟著對方一塊兒作出驚喜莫名的情狀,口裏又是「欸!」又是「啊!」地適時應聲。


    那麻子演了一會兒,拉著荊天明站起來,言道:「這還坐什麽軒轅樓?來來來,到我那兒去,待小弟親自烹茶獻酒。走走走!」


    「好!走走走!」荊天明也跟著喊道。


    那麻汗經過酒樓掌櫃時,撩起左臂衣袖,赫然是一張黑色鬼麵。看得那掌櫃又驚又喜,與那跑堂的一同奔來送客,二人挨著門打躬作揖,連聲高喊:「謝謝大人!謝謝大人!二位大人請務必再來呀!」竟是一副榮寵至極的模樣。那麻子將荊天明拉出軒轅樓後便不再說話,隻是示意要荊天明跟著他走。二人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天色漸晚,方才來到一座大宅門前。那麻子領著荊天明繞至後門,卻不入正院,反倒穿過一片林子,推門走進柴房。


    荊天明兩手負在身後,笑吟吟地站在門外卻不跟著走。那麻子轉身見了,微微笑道:「聽說閣下武藝高強,膽氣過人,怎麽如今倒怕了起來?這屋內可沒什麽機關暗藏,你不進來,難道要你我在屋外敘舊?」一邊說,一邊將身上外衣慢慢解開脫下,頓時從原本的雄壯體格變成一副修長身量,跟著又伸手自臉上撕下一張沾滿麻子的假皮,露出本來麵目,笑道:「如何?這總可以進屋說話了吧?」


    荊天明瞪著眼前之人,大喜之餘不忘警覺,連忙一腳跨進門內,將門好好關上,這才一把摟住了那人,大喜道:「劉畢!怎麽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偽裝成麻臉漢子的正是荊天明的兒時同伴劉畢。八年不見,如今他雖不過二十出頭,卻在儒家門下位居首席弟子,地位僅次於邵廣晴。門中除邵廣晴、紫語夫妻外,人人皆稱他為大師兄。


    打從去年談直卻自知命危,實先將一隻白魚玉墜秘密地轉交自己之後,劉畢為解開白玉之迷四處奔波,暗中布局查找,真可說是費盡千辛萬苦才混入此地,沒想到竟會在軒轅樓遇到荊天明。


    「我才要問你哪。你怎麽到了此地?」劉畢反問道,「我瞧你在軒轅樓那局促模樣,應該是剛來不久吧?你知道這兒是什麽地方嗎?來做什麽?你一個人嗎?」


    「前些日子我在眾儒生中遍尋不著你,當真急死我也。」荊天明也追問道:「你倒是小時到哪兒去了?鬼穀的人沒來搶白玉嗎?受傷了嗎?談兄轉交給你保存的白玉還在你身上嗎?」


    情同兄弟的兩人,八年不見,都似連珠炮問個不停。兩人搶著說話的結果,便是誰也沒有聽得很清楚。荊天明與劉畢兩人先是一愣,然後相對大笑起來。


    「剛才在酒樓幸好有你幫我解圍,不然我真不知該怎麽辦哪。」荊天明拍著劉畢的肩膀,劉畢拉著他的手,兩人同時盤膝坐下。


    暢笑過後,彼此知道對方都還或者的快慰迅速消失。柴房中的氣氛頓時變得很僵。若非日前得知荊天明救出被坑殺的儒生,原本這八年來劉畢早已不將他當成朋友。偏偏他此時又剛巧出現在這是非之地,劉畢心中滿是疑惑。


    荊天明見劉畢欲言又止,便道:「還是我先說吧。」


    劉畢點點頭,言道:「你先說你怎麽到了此處?」


    「這說來絕了。」荊天明聳肩抓頭,回道:「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今日我一醒來,人便已在這裏頭了。」荊天明見劉畢滿臉不信,推了他一把,「我可沒騙你。是阿月把我弄來的。」


    「阿月?」劉畢驚道:「你是說珂月?」


    荊天明點頭歎道:「是啊,如今她叫珂月了,還成了神都九宮掌門人,看來你都已經知道了。不瞞你說,我是被阿月綁起來、丟進木箱子裏,順水飄來的。」荊天明說出自己的猜測。


    荊天明原本以為劉畢聽了珂月如何惡整自己定會哈哈大笑,沒想到劉畢愈聽愈怒。


    「這珂月誤入歧途,陷溺日深,早已不是當年的阿月。」劉畢臉色沉重說道:「天明,八年前你為了此女弄得身敗名裂,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做人,可萬不能再重蹈當年覆轍。」


    「不不不!」荊天明急道:「劉畢,八年前,你我都錯怪阿月了。」當下將蓋蘭死去的真相和盤托出。略一猶豫,又連帶將紫語的身份和趙楠陽的的可疑之處也一並告知劉畢。荊天明鄭重說道:「我知道如今紫語的身份已是儒家掌教夫人,此事牽連重大,恕我不能告訴你是誰告訴我的,但你相信我,那人說的絕對可信,阿月真正是無辜的。」


    荊天明看不出來劉畢臉上表情是不相信自己,還是他早已知曉。隻見劉畢點頭言道:「看來你什麽都不瞞我,如此甚好。實不枉我們兄弟一場。」劉畢握住荊天明的手懇切道:「天明!即便八年前是我們錯怪了阿月,但你要知道,八年前的高月或許無辜,但如今的珂月絕對不是!」


    「我不相信!」


    「天明!」劉畢言語間盡是責難,「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你對阿月的一片癡心我又不是不知。但做兄弟的我怎能讓你重蹈覆轍、誤入歧途?我如今實話告訴你吧,打從談大哥將那白玉交到我手上之後,先是鬼穀,後來是珂月與神都九宮的門人一直對我緊追不舍。若非兄弟命大,早就喪命在珂月之手。」


    「不可能的!」


    「你還在妄想?你聽好了,鬼穀與神都九宮聯手!珂月她……她先是出麵誘騙我交出白玉,我沒上當,她便出掌。你瞧!我身上還有她的手印子!」劉畢拉開上身衣服,胸膛上赫然便有受傷的痕跡。


    「這……這是阿月打的?」


    「可不是嘛,這兩掌將我震傷,當我倒地時,那妖女……」


    「別叫她妖女!」


    「你!算了。珂月她趁我倒地,還施毒粉害我。將我扔在荒郊野外,整整昏睡了十天有吧。」


    「是……十日醉。」荊天明喃喃言道。


    「當我醒來之後,身上的白玉也不翼而飛。定是她取去了。不過,辛虧她毒倒了我,不然我必定為秦兵抓去,這恐怕是那妖女……珂月始料未及吧。」


    「夠了!別再說了。八年前我負她一次。現今無論是誰怎麽說都沒用,我相信阿月。」


    「你!你真是!她與鬼穀……」


    「噤聲!」荊天明聽到屋外不遠處傳來的腳步聲,突然打斷劉畢的話,言道:「有人來了。」


    劉畢隨即住口。凝神聽去,卻是什麽也沒聽見。不由得心下暗凜道:「我什麽也沒聽見,天明的內力可比我高明太多了。原來大夥兒說的都是真的。」


    不多久,一名彪形大漢推門而入,後麵還跟著一個駝背老頭。這兩人推開柴房的門,見到卸去易容裝扮的劉畢與荊天明都是大吃一驚,反之,劉畢臉上表情卻毫無變化。那彪形大漢鼻大如鬥,滿臉肥肉,一顆禿頭油光水亮,頂端大剌剌地便刺著鬼穀標記,卻是那張紫色鬼麵。那彪形大漢一把抱住了荊天明,十分激動地道:「兄弟!你真的還活著!」說著便掉眼淚。


    「欸。」被一個光頭胖漢抱住的滋味顯然不太好受,隻見荊天明滿臉尷尬。


    「怎麽?兄弟認不出我了?」那彪形大漢問道。


    「他要是認出你,就該我哭了。」那駝背老頭插口道。


    光頭大漢哈哈一笑,連連點頭。「對對對,我倒忘了。」跟著一把抓住自己的光頭開始往下撕扯。那駝背老頭在旁見狀急忙搖手,「欸!欸!你小心點兒!欸……嘖!哎呀!哎……」就看一張肥厚的假皮自那光頭大漢的頭頂一直往下扯開,直至脖子,頓時露出了原本的頭發、口鼻以及滿腮的胡渣,這人卻是花升將。


    這下換成荊天明眼中含淚了,他笑罵道:「混賬!原來是你!」


    花升將哈哈大笑,將手上那張假皮隨便塞給旁邊的駝背老頭,拍拍那老頭的肩膀道:「這全都靠他精湛的手藝啊。」


    「好厲害的易容術。」荊天明讚歎道。


    那老頭苦著臉,捧著那張已然破爛的假皮翻來翻去,萬分痛惜地道:「毀啦……毀啦……這可全毀啦……慢慢撕不成嗎?非得這麽亂七八糟地胡扯?又得重做啦。」


    「我簡單介紹一下。」劉畢拍拍老頭的背算是安慰,「這是荊天明。這位是我同門師弟,名叫端木魚。」


    「端木?」荊天明言道:「莫非與蓉姑姑有關嗎?」


    「你說端木蓉嗎?」那老頭一邊說著一邊解開外衣,自後背抽下一塊布包,頓時不再駝背,挺直了身子道:「嗯,她是我表姐。你叫她姑姑?所以論輩分,你該算是我侄兒,我叫你乖侄兒,嗯?那麽你該叫我什麽?」


    劉畢對荊天明解釋道:「端木師弟乃是我先師同族之人,但既已入了儒門,和我便以同輩師兄弟相稱。」


    這端木魚自幼沉迷於繪畫、雕刻,很晚才進了儒門,對易容術之精擅幾已獨步天下。因儒門向來不喜門生玩物喪誌,端木魚也就隻能非常低調地暗中醉心鑽研,雖為此道高手,江湖上卻鮮有人知。


    「對對對。」花升將也道:「可別上了這駝背老兒的當,他其實年輕的很哪。」


    「姓花的,好端端你扯我後腿幹嘛?」端木魚此時講話、體態、動作全然是個精神旺盛的年輕人,但外表卻套在一個老頭的殼裏。


    荊天明瞧他行止滑稽便打趣道:「端木舅舅,你這手易容功夫可了不起,明日也來幫我變個新模樣吧?」


    「乖孩兒,這有何難?」端木魚為人散漫,不似其他儒家弟子拘謹,聽得荊天明叫自己舅舅,大口一張便喊他孩兒。


    想到又可以大展身手,端木魚興奮地上下打量荊天明,「看你這個身量大小,應該可以冒充為黑色鬼麵才是。這鬼麵該畫在哪兒好呢?這次定要畫在一個不需要天天都重畫的地方。話又說回來了,誰知道花升將的頭油成這樣哪?」


    「好了、好了,」劉畢笑著推了端木魚一把,「既然這兒隻有你尚未卸去麵具,就麻煩魚老弟再走一趟,帶些酒菜回來吧。」


    「沒錯!」花升將喊道,「今日與荊兄弟重逢,正該好好喝上兩杯。」


    「知道了。你們這些酒鬼。」端木魚又將他的駝背塞了回去,裝模作樣言道:「老頭我這就去,咳!這就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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