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師父!」清霄派弟子曲顯通大呼小叫的衝進內院,將趙楠陽嚇了一跳。「顯然,你也卻收了幾個徒弟了,還這般沉不住氣,怎麽行呢?」趙楠陽輕輕責備道。「師父,大師哥回來了。」曲顯通說道:「大師哥被人打得奄奄一息,三師弟正在照看他哪。」趙楠陽一聽愛徒身受重傷,連鞋都來不及穿好,便急忙穿堂而出,來瞧宋歇山。軟榻上,「催雲手」宋歇山正由三師弟左碧星攙扶著,趙楠陽眼見愛徒左手骨節給人一一拆卸,不由得老淚縱橫。


    「師父。」宋歇山雖然身上有傷,見師父到來卻還是掙紮的想站起來。「罷了,罷了。」趙楠陽揮手示意免禮,急問道:「這是春老魚冉下的手?」宋歇山忍住痛回話:「正是,徒兒冒險前進白芊紅營中,不料終究還是老賊發現。那老賊本欲取我性命,後來動手時發現我是清霄門人,那老賊說看在師父麵上這才留了我一隻右手。但這條左手嘛……」宋歇山一生苦練清霄派絕學「纏臂金拳」,如今眼見左手被廢,一生心血泰半付諸東流,心中淒苦卻強忍著不說。「好孩子。」趙楠陽拉過宋歇山左手,細細檢視,「別擔心,這手嘛是廢不了的。你忍著點。」說罷,便親自為宋歇山接續斷骨。饒是宋歇山鐵漢般心腸,也隻能忍住不出聲,但畢竟還是在劇痛之下昏了過去。


    「催雲手」宋歇山回到城中的消息,很快便傳進了路枕浪的耳中。路枕浪趁夜而來,更請趙楠陽想請蓋聶、高石然兩人前來共議。當蓋聶應邀來至趙楠陽下榻之處,眼見在江湖上跟自己齊名人稱「北蓋南趙」的清霄派門徒眾多,而自己的徒弟十數年來多已凋零,唯獨剩下荊天明一人,心中不能不有所惑。「趙兄弟不容易啊。」蓋聶開口讚揚年歲還比自己略小一些的趙楠陽道:「數十年來櫛風沐雨,這才使得清霄門人遍及大江南北。」「蓋兄說的什麽話?」趙楠陽笑道:「這是江湖上大家給我麵子。若論起真功夫,恐怕小弟及不上蓋兄。」


    「兩位救別再相讓了。」高石然微笑道:「正所謂‘北蓋南趙’,兩位皆是當今武林上說一不二的前輩高人,又何須推辭呢?隻是今晚共商大事,怎麽不見端木老爺子?」趙楠陽道:「是我的意思,如今天色已晚,端木老爺子近來身體不佳,怕打擾到他休息。若有大事,明日我親自走一趟前去稟告便是。」三人正敘話間,路枕浪已會晤宋歇山,從內室走了出來。高石然見路枕浪臉色凝重,急問道:「路兄,莫非是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嗎?」


    路枕浪對席中三人一拱手,沉痛的說道:「諸位前輩大事不妙。隻怕我們中了白芊紅的計了。」趙楠陽等人驚道:「此話怎講?」


    路枕浪言道:「小弟門下方更淚等人曾多次登城眺望,素來秦軍夜間舉火為灶皆是十人一處,但歇山兄適才對我言講,他此次潛入敵營所見,秦軍卻是五人一灶。」蓋聶問道:「路先生言下之意是?」路枕浪掐指算道:「據我所計,敵軍於一丈之內乃設有三處營火,一引三十,一裏之內便有三百處營火。秦軍盤踞我城外方圓近五十裏,以一處營火有十多名敵軍算來,應有一十五萬秦軍襲擊桂陵。但如今,火堆仍在,卻由十人改作了五人……」趙楠陽聽得仔細,接口答道:「也就是說那白芊紅分兵一半,另作他用去了。」聽到這麽大的消息,高石然驚歎一聲,忙問:「那路兄可知那七萬秦軍的下落?」


    「歇山兄拚著性命不要,這才探出原來白芊紅分兵一半,由秦國老將王賁率領,繞道燕國,直奔齊國首都臨淄去了。」


    「怪不得、怪不得。」蓋聶喃喃言道:「怪不得數次秦軍來襲,均為數不多。前隊被殲,後隊卻不來支援。路先生三番兩次疑那白芊紅使得是一個‘拖’字訣,如今看來確是如此。她是在桂陵城這裏跟我們耗上了,要拖得我們無法去臨淄赴援。」


    「正是。」路枕浪又說:「我方不比秦軍兵多將廣。就算加上新近來援的墨者、儒眾,滿打滿算也不過三萬多人,倘若也分兵一半急奔臨淄,抵禦王賁大軍,必是先失桂陵後喪臨淄。」趙楠陽雙手一拍,「言之有理。她分兵一半,尚有七萬餘人,我們可隻有三萬多,這點上務必不能中了她的詭計。」「唉。」路枕浪為難的說道:「但若不救臨淄,王賁年歲雖高,卻是用兵如神的老將,臨淄內無糧草、外無良將,在王賁的攻擊之下,恐怕撐不過三個月啊。到時候,臨淄失守,齊王被俘。桂陵頓成一座孤城,前有白芊紅、後有王賁大軍,受此夾擊隻怕亦不能保。」


    「這……那該如何是好?」三人聽完路枕浪的分析,均覺得前途多舛難以抉擇。一時之間,誰也不發話,陷入了沉思之中。沉默良久,高石然終於開口問道:「我有一計,不知使得不使得?願說出來讓路兄參考。」


    「莫非是使計除去白芊紅嗎?」路枕浪看著高石然微微笑道。高石然沒料到自己未曾開口,路枕浪已說出自己心中所思,遂點頭道:「其實也說不上是我的計策,丹嶽門朱掌門與儒家眾人早已商議良久,隻苦於想不出辦法罷了。隻是此時前有餓狼、後有猛虎,依我看來隻有先除白芊紅穩住桂陵,再行設法赴援臨淄城才是。」趙楠陽也稱是,說道:「沒錯。此時拋下桂陵去救臨淄,無異於以遠水救火,定不可行。若能先除白芊紅,或可使局勢反轉也未可知?隻是要殺白芊紅……大為不易啊。」於是趙楠陽便將劉畢在食棚內所舉出殺白芊紅的種種難處,給轉述了一遍。


    路枕浪前後思忖:「這劉畢小小年紀,倒是見識非凡。他說的不錯。白芊紅無愛無掛,又惜身愛命。隻怕難以將她從敵營之中引出。」


    「路先生的意思是……」蓋聶皺眉問道:「此計斷不可行?」


    「不!」路枕浪斬釘截鐵的道:「不是不能行,而是難行。我本惜那白芊紅實乃當今天下一等一的才女,不願輕易取她性命,但為今之際,豈能讓她躲在敵營之中,坐等桂陵陷於她手?」


    趙楠陽見路枕浪胸有成竹,似已有了定見,忍不住疑道:「路先生別忘了,即便能除去白芊紅,我方赴援臨淄尚須時日方能趕到。路先生莫非真有把握在短時間內除去那妖女?」


    「諸位放心,」路枕浪在心中計劃群豪奔赴臨淄所需的路程與時間,想定之後方答道:「我定於三個月想方設法除去那夏姬白芊紅便是。」三人見他說得肯定,又見路枕浪萬不肯將計策和盤托出,也就不再多問。商議已定,兼之也實在太晚,路枕浪、高石然、蓋聶告別趙楠陽後,紛紛離去。高石然回返之際,路枕浪卻悄悄拉住了他,言道:「高兄,小弟有一事囑托。」


    「哦?」高石然亦小聲回道。


    「我門下弟子探出消息,那白芊紅派來一名極重要的奸細潛在桂陵,不知意欲為何?我想拜托高兄調查,一來查出那人身份、二則打探那人目的。」


    「這……此時桂陵城中可說是龍蛇混雜,路兄可有線索?」


    「有。」路枕浪的聲音壓得更低了,「聽說白芊紅派來的那人不過十來歲的年紀,乃是一名少女。」


    高石然自昨晚受了路枕浪委托後,一夜未曾好眠。他腦中反反複複的思索著,所謂的少女見習究竟會是何人?會是蒼鬆派楊隼門下的小女徒?還是有人混在儒家女眾中一塊兒從濮陽城混了進來?亦或是……亦或是……「一個不好的念頭打高石然心中升起,「那個現正陪在自己妻子身邊的人,她不也是個少女嗎?」


    高石然不動聲色,一如往常地跟在馬少嬅、紫語、薑婆婆的身後,往食棚走去。「是啊。」高石然看著一路上馬少嬅輕輕牽著紫語的手,與她有說有笑,心想:「什麽時候紫語這女孩兒變得跟少嬅如此親近了呢?」在高石然眼中看來,已有不知多少年馬少嬅不曾與一個人如此親近了,大部分的時候,她隻是怔怔地出神,渾然不理會周遭的人事物,那個嬌美貼心的妻子仿佛跟他們的女兒琉璃兒,在許多年前那個夜晚一起失蹤了。


    「伯伯!伯母說她怕吵,還是想在食棚外的樹下用餐,你說可好?」紫語三步並作兩步,從馬少嬅身邊掉頭回來問道。高石然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紫語見他首肯,便硬要跟馬少嬅坐在樹下等他。馬少嬅微微一笑,也不再推辭,隻是用溫柔的眼神,注視著紫語在食棚內外張羅飯食。


    「自己怎麽就沒有注意到,少嬅早將無法給女兒的關愛轉嫁給了紫語?又是什麽時候開始,紫語改口稱呼我們為伯父、伯母呢?」高石然心中又是自責後悔、又是疑惑,他看了一眼目不轉睛瞧著紫語的妻子,心想:「若這女孩兒便是奸細,少嬅定然傷心欲絕了。」眼見紫語端著飯菜,從食棚中走了回來,高石然心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伯母,」紫語笑靨如花的說道,「今天吃……啊!」紫語話沒說完卻慘叫了一聲,原來是高石然趁她走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使出一劍,削向她右手手腕。在高石然想來,一個不會半點兒功夫的奸細混入桂陵又有何用?此時若是紫語身有武功,自不能任憑他人廢去自己右手,或閃或避之間,自己定能看破她的武功路數。但高石然又哪裏料想得到,白芊紅竟然真的派來一個絲毫武功都不會的奸細呢。此時紫語「啊」地一聲驚叫,叫聲未歇,手腕上已然見血。虧得出手之人,乃是高石然。高石然一見紫語毫無招架之力,頓收內力,但即便如此,劍鋒還是輕輕劃破了她的手腕,鮮血噴出,將飯菜都弄髒了。


    「你!你幹什麽?」馬少嬅倏地起身對丈夫怒道,又搶進一步檢視紫語手上的傷處。「我……我……」紫語心中本就有鬼,此時嚇得魂魄不定,勉強道:「伯母,我沒事。一點……一點兒小傷……隻不知……是哪兒惹惱了伯伯?」她說話之間,雙目含淚,滿腹都是委屈。馬少嬅見確實隻是劃破了一點兒皮肉,出書之人雖是自己丈夫,馬少嬅卻不肯罷休,轉頭責問高石然道:「好端端地,人家一個姑娘家,與你非親非故,侍候你用餐用茶。是怎麽礙著你了?你倒是說啊?」


    高石然眼見紫語一招都無法抵禦,又受了傷,心中對她的疑心大滅。此時麵對妻子的咄咄逼問,心下愧然,但又不能跟她解釋自己受了路枕浪的囑托,懷疑眼前的女孩兒是奸細,隻好支支吾吾設法帶過。馬少嬅聽丈夫言不及義,怒斥道:「走開些!你簡直莫名其妙。」高石然碰了一鼻子灰,馬少嬅又怒氣不息,瞪著眼要趕自己走,也隻好暫且離開。紫語站在兩人背後,眼見馬少嬅維護自己,不由分說地便趕走高石然,眼中雖是泫然欲泣,嘴角卻不自覺的露出些許微笑,紫語自忖背對兩人,斷不會被瞧見。哪知道從頭到尾,她的一舉一動都給在一旁的薑婆婆瞧得一清二楚。


    薑婆婆一聲不發,自顧自地用餐。她不肯吃紫語端來的東西,也不肯跟她攀談。女娃兒幾次勸動服侍,薑婆婆都裝聾作啞的不受。紫語見這醜老婆子不理自己,自己也無求於她,加之高石然已被馬少嬅趕走,更加對馬少嬅大獻殷勤。薑婆婆見馬少嬅正與紫語聊得開心,隻是眯起眼睛在樹下裝睡。此時好巧不巧談直卻卻吃完了午飯,正走出食棚,似乎要回官廨去。薑婆婆心中一動,輕輕伸了個懶腰,一聲不吭的撈起拐杖便走。


    談直卻之所以獨自一人早離開儒家眾弟子,急衝衝地要趕回官廨,是因為端木敬德堅持即便是戰爭之時,亦不可荒廢講學。今日下午恰巧輪到他主講中庸之道,談直卻用過幾口飯後,便打算回去複習功課。


    談直卻走到巷口轉角處,本不該轉彎,他卻倏地閃進了巷弄之中。原來一路上,他老覺得身後有人跟隨,談直卻以背抵牆、東張西望起來,卻不見有人。談直卻為人謹慎,當即張開耳目,小心翼翼地繼續向前。一路上,他或行或停,卻老甩不開被人跟蹤的感覺,但奇的是他也瞧不見半個人跟蹤自己。


    薑婆婆眼見談直卻一路上緊張兮兮的張望,咧地一笑,忽地加快腳步欺身而上,手中拐杖便往談直卻肩膀上點去。談直卻雖說已有警備,還是肩頭一麻,連眼前人影都尚未看清,臉上已劈劈啪啪地連吃了四記掌摑。談直卻大駭之下,反掌抓去卻撲了個空,定睛瞧時,卻是一個醜老太婆沒好氣地站在自己跟前,不是平常跟在馬少嬅身邊添茶遞水的老媽子又是誰?


    「你……」談直卻一愣,心想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趕忙左張右望,不敢相信真的沒有別人在場,心中尚在驚疑不定,薑婆婆卻已開口說道:「小混蛋,不用看啦,打你的就是我。」


    「婆……婆!」談直卻大吃一驚,正想開口。「哼!叫婆婆也沒用。」薑婆婆出手如似鬼魅,瞬間又賞了談直卻六個巴掌,打的那談直卻眼冒金星。這若換做平時,談直卻尚會耐住性子,先將事情分說清楚,但學武之人最忌遭辱,中人一招一式乃是自己學藝不精,但吃人幾記掌摑那又另當別論。談直卻心中怒氣上湧,二話不說,便欲拔劍相向,豈料他手掌方握住劍柄,薑婆婆的兩隻手指也已搭了上來。無論談直卻如何使勁,腳下如何移步騰挪,薑婆婆的手指頭都分寸不移,將劍柄牢牢的給扣在了劍鞘之中。


    「婆婆為何無緣無故毆打在下?」談直卻不斷回轉身形企圖拔劍。「嘿嘿,什麽無緣無故,你倒撇得幹幹淨淨哪?」薑婆婆雙指不離劍柄,直累得談直卻大汗淋漓,尖酸道:「要不是因為你,我馬家人會招人恥笑?」


    「婆婆說的什麽話,潁川雙俠誰不敬重?」


    「誰說他們了?」薑婆婆怒道。


    「喔。原來婆婆是說馬大聲、馬先醒那兩個不爭氣的家夥。」談直卻個性秉直,雖眼見薑婆婆武功深不可測,還是不改其誌,一口便說了出來,「他們兩個胡言亂語、頭腦不清,被人恥笑,怪得了我嗎?婆婆忒護短了吧?」


    「你說什麽?」薑婆婆被人戳中短處,更是生氣,口中連聲罵道:「我就護短,怎麽樣?我就怪你,怎麽樣?我就是不講理,怎麽樣?」她口中連說三個怎麽樣,左手拐杖三抓三放,抽出空來又在談直卻臉上連摑了三個巴掌,直打的談直卻兩頰高腫,紅印滿腮。「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話不是你說的?草包,這話不是你說的?我馬家的人要你來管?放屁你這個小子,今天我老太婆就告訴你,我馬家人、馬家事,隻要我薑婆婆還有一口氣在,天下無人管得!了了嗎?了了嗎?了了嗎?」啪啪啪,又是三巴掌。


    「婆婆簡直不講理。」談直卻見眼前這老婆子皮皺臉粗人又生得短小,而自己身為儒家第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臉上卻又挨六巴掌無力還手,索性也不再去拔劍了,直接歎道:「罷了罷了,你殺了我吧。」


    「小混蛋隻是嘴巴不幹淨,惹毛了婆婆,打你這幾下也就夠了。」薑婆婆小仇已報,不願再多費唇舌,撇撇嘴道:「你走吧。不過可別說這臉是我打的。」談直卻知道今日撞上了深藏不露的絕世高人,雖覺這死老太婆辱人太甚,但也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苦笑一聲,暗思道:「我……我有臉跟人說嗎我?」待得談直卻垂頭喪氣的走遠,薑婆婆拄著拐杖卻不離去,啞著老嗓呼道:「看夠了吧?還不給我下來?」


    便聽得左近傳來嗤嗤一聲,少女的笑聲如銀鈴般自葉見響起,薑婆婆轉頭看去,見樹上坐著一個紅衣少女,正跳下樹來,拍手笑道:「婆婆好厲害,您怎麽知道我在樹上?」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高月。


    薑婆婆哼的一聲,道:「老婆子年紀雖大,耳朵卻還算管用,就憑臭娃子這點兒能耐,隨便動根手指老婆子也能聽見。」高月佩服的點點頭,說道:「婆婆,原來您武功這麽好,您教教我吧?」薑婆婆慢條斯理的說道:「丫頭,老婆子隻會幫我們家小姐燒茶縫衣,哪裏會什麽武功了?你給我好好記住,老婆子我不會武。雖不會武,但日後若是見你對誰亂說嘴,拿針縫縫你嘴巴的本事,老婆子倒還是有的。」高月吐吐舌頭,說道:「婆婆,您不肯教我武功也就罷了,何必嚇我?既然您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不說便是了,您放心吧。」


    薑婆婆又哼了一聲,細瞧高月,不知為何竟覺得有些麵善,高月眨眨眼睛,指著自己的臉問道:「記得嗎?婆婆,是我呀,好久不見啦。」薑婆婆呸道:「臭丫頭,誰跟你好久不見?」高月道:「婆婆您真不記得啦?唉。也對。那時候我頭發亂得跟鳥窩似的,全身滿臉都髒得烏漆麻黑,您大概沒看清我的長相。婆婆,咱們半年前曾有過一麵之緣,在一個山中小村,還一起吃過飯呢。您忘啦?我叫高月啊。」


    薑婆婆心想:「我管你叫什麽名字。」嗯了一聲說道:「原來是你。怎麽?原來你沒死?」「沒有沒有我沒死。」高月搖搖頭,又點點頭,歎道:「不過也隻差那麽一點點。想想我還真是命大。咦?婆婆?您怎麽知道我差點兒死了?」薑婆婆看了高月一眼,心想救荊天明,項羽狼吻之事說來話長,當下懶得再跟高月羅嗦,轉身欲走。高月見狀連忙喊道:「婆婆,我是來找我朋友的。那時候您也見過,一個叫項羽,一個叫荊天明,您隻不知道他們在哪?婆婆?」誰知薑婆婆卻不再回話,徑自踱步離去。高月心道:「這老婆婆好大的譜兒,有啥了不起的?算了算了。」


    她自覺無趣,本欲離開,但轉念一想,桂陵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不知究竟該往何處尋去,暗忖:「婆婆不肯說,高大俠卻一定會告訴我的。跟著婆婆便可以見到高大俠,隻要見到了高大俠,準能找到天明哥。」主意既定,連忙隨後跟上了薑婆婆。


    那薑婆婆拄著拐杖,彎腰駝背,步履巍巍,和方才教訓談直卻之樣全然判若兩人,高月跟在一旁慢吞吞地踱步,心中竊笑:「這婆婆為了不讓人知道她會武功,還真是大費周章,隻不過每天都得這麽彎腰可累啦,日子久了,我看那不真駝也難。」她看薑婆婆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雖然明知是假,還是忍不住伸出了手去攙扶,沒想到才剛要碰到薑婆婆,那老太婆雖目不斜視,胳膊卻倏地高抬三寸不讓她碰到,「明知是假,幹嘛還要來扶?」


    「好心被狗咬。」高月直接回到:「就因為知道是假的呀。哼!假的比真的還累不是嗎?」


    婆婆聞言撇了高月一眼,不再發話,隻是哼了一聲。高月不甘示弱,你哼我也哼。一老一小這麽你哼過來我哼回去,我哼回去你哼過來的僵持不下。兩人走出半晌,高月又伸手攙扶,薑婆婆這回卻不在閃避,便這麽任由高月扶著她,慢慢的繼續往前。


    二人各自若有所思,默然了好一陣子,薑婆婆忽然問道:「丫頭,你爹娘呢?」高月答道:「我沒爹娘。」薑婆婆罵道:「胡說,是人皆有爹娘。」江湖人士為了拜師學藝,年少離家自此沒再見過父母的大有人在,而連年戰禍,尋常百姓也多有流離失所,薑婆婆斷定高月非此即彼,孰料高月卻搖頭說道:「我可沒有。我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便叫人扔在路邊,是廟公爺爺撿了我。」「好吧,」薑婆婆問道:「那廟公爺爺呢?」高月答道:「廟公爺爺在我六歲的時候便病死啦。」「那之後又是誰收養了你呢?」「沒人呀。」「沒人?」「我一直都是自個兒住在小破廟裏。」「又胡說了,一個六歲娃娃怎麽養活自己?」「唉呀,婆婆,我很厲害的,從小到大白吃白喝。」高月格格笑道:「婆婆,我跟你說,我可不是乞丐喲,那一文一文錢,都是我硬跟人要來的,也是本事哪,和求爺爺拜奶奶的乞討可是大大不同,大大不同呀。」


    高月憶起兒時種種,描述起來興致盎然,越說越是眉飛色舞,薑婆婆見她言語中竟像是絲毫不引以為苦,心中反倒生起憐惜之意,臉上卻依舊硬板板的不動聲色,二人不知不覺便已來到食棚附近,那高月才正說起她如何練就一手扔狗屎的好功夫,薑婆婆打斷話頭,說道:


    「傻丫頭,你要找的人便在這兒,快去吧。」高月一呆,歡喜得像是要炸開來似的,她低呼一聲,轉身一把抱住了董婆婆,喜喊:「謝謝婆婆!」接著邁步便往食棚奔去,跑沒兩步卻又停了下來,慢慢行走起來,仿佛深怕眼前的一切隻是幻覺,得要小心翼翼的走進去,這夢才不會教她給踏破了。


    此時晌午方過,食棚內大多數人已散去,隻剩寥寥幾個年輕人尚在高談闊論。紫語偎著馬少嬅在旁湊趣聽著。項羽則剛從城頭上宿衛下來,一手扯餅、一手喝粥,滿口食物都未曾吞下,便忙著反駁邵廣晴的論調:「邵兄此言差矣,兩軍對峙,軍心為上、軍力次之,老想著守不住城才會真的守不住。」劉畢卻不以為然的說道:「識時務者為俊傑,眼下兵力過於懸殊,此乃是不爭的事實,一味死守不知變通,與等死無異。」儒家小弟子楊安遠附和說道:「五師兄說的極是,每打一會就死上百餘人,我們能有多少人好死?」另一個儒家小弟子江昭泰也歎道:「秦軍每十天半個月便要來攻上一兩回,我們究竟能支持多久?三個月?半年?」項羽見江昭泰說的喪氣,忍不住呸呸呸地連聲咒罵,荊天明拍拍項羽笑道:「我拜托你,好歹先把嘴裏那口並吞了再說,要不然你罵得再凶,我們還是聽不懂你在講什麽。」眾人轟然大笑,項羽正待還嘴,卻聽得棚外一個清脆的聲響傳來,臭包子!項小鳥!流鼻涕!」食棚內眾人都是一愣,聽不懂那話是什麽意思,荊天明、項羽和劉畢三人卻臉色一變,齊齊轉頭望去。隻見陽光下一個紅杉女郎俏生生地站著,雙頰緋紅、笑靨如春,正是三人連夢中都期盼能再見到她一麵的高月。


    項羽和劉畢齊聲歡呼,發足奔向棚外,三人拉著彼此的手又是笑又是跳,歡愉之情溢於言表。劉畢哽咽道:「阿月,你還活著,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項羽笑道:「我不是在做夢吧?你怎麽變得這麽美?你不是妖精吧?」高月笑道:「這樣吧,你先讓我揍個兩拳,就知道你是不是在做夢了。」項羽大笑,卻也忍不住紅了眼眶,說道:「要不是當時我瘦了重傷,拖累了天明,無論如何我們兩個是不會丟下你不管的。」高月推推項羽笑道:「哇,項羽哥,你要哭啦?」項羽笑罵:「好家夥!算你命大!真沒虧天明傻等了你!」劉畢也道:「就是啊,阿月,我們原本都想,你能生還的機會是微乎其微了,隻有天明總說阿月一定還活著。」高月聽了鼻子一酸,點點頭嗯了一聲,卻說不出話來。三人看向荊天明,隻見他依然坐在原地,呆呆望著棚外的高月。項羽揮手大喊:「發什麽愣啊?快過來呀!」荊天明這才恍若大夢初醒,驚跳起身,卻嘩啦一腳踢翻了矮桌,撲跌在地,連忙爬起身來,跑沒兩步又一頭撞上了木架子,鬧了個灰頭土臉,如此一路慌慌張張,好不容易才奔至高月麵前。


    食棚外,兩人無聲對望。高月想伸手摸摸荊天明的臉,終究還是不敢,隻是笑笑地看著他。荊天明也凝視著她,好半天才出聲,「你是阿月?」高月輕聲應道:「嗯,我是阿月。」荊天明點點頭,道:「你在這兒?」高月也點點頭,道:「我在這兒。」荊天明搖手,喃喃地道:「不是做夢?」高月見他如癡如呆,心中雖是歡喜無限眼中卻泛出淚光,回道:「不是做夢。我在這兒。就在你麵前。」荊天明伸手向眼前的幻影摸去,握住了高月的手,喃喃地道:「原來真的是你。高月!」「嗯。」高月見眾人都盯著他們倆,把臉一紅,輕輕抽開了自己的手,低聲喚道:「是我。天明哥。」荊天明從來隻聽過高月叫他臭包子,這天明哥三字一從高月口中出來,不知怎地,膝蓋像是頓時融化了似的,兩腿一軟差點兒又要跌坐在地。項羽見狀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劉畢卻連忙伸手去赴,高月則羞得滿臉通紅,轉身拍打項羽連連笑罵。


    棚內眾人被這一番景象給弄的麵麵相覷,江昭泰烤箱楊安遠悄聲問道:「喂,什麽叫臭包子像小鳥流鼻涕?包子為什麽會像鳥?鳥又怎麽會流鼻涕?」「我從來沒見過五師哥這樣失態。」楊安遠聳聳肩,看著高月答非所問的道:「好美的一位姑娘。」


    紫語一旁聽了心中不是滋味,挽起馬少嬅的手臂問道:「伯母,那是誰呀?你認識嗎?」


    馬少嬅搖搖頭,見高月正和項羽、劉畢、荊天明三人嬉笑打鬧,全然不避男女之嫌,不禁皺起眉頭說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好沒家教。真不知道她的父母哪兒去了?」薑婆婆幹咳一聲走了過來,意有所指的道:「這丫頭打小便是孤兒,自然沒人教。」馬少嬅卻隻是淡淡的嗯了一聲,沒有再多看高月一眼,轉而牽起了紫語的手,柔聲說道:「紫語不也是孤兒?偏生這般懂事乖巧,可憐的孩子。」紫語搖搖頭,偎著馬少嬅說道:「不可憐。紫語有伯母疼我已經夠了。」薑婆婆冷眼旁觀,越瞧紫語越覺得渾身不對勁。她這輩子見多識廣,頗具識人之能,兼之脾氣剛硬,老而彌辣,看紫語和馬少嬅如此親昵,不禁暗暗冷笑,心道:「這娃子有些古怪,老婆子可得好好盯著你才行。」


    這一日,荊天明便領著高月為她一一引見眾人,蓋聶見高月安然無恙自是頗感安慰,蓋蘭則更加喜出望外,忙進忙出的為高月安頓住處、接風洗塵。荊天明、高月、項羽和劉畢,四個兒時玩伴終究再度聚首,總不免七嘴八舌、歡欣鼓舞起來,隻有在這段時間裏,他們才真的忘記了自己正身處於戰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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