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


    「誰!」黑影直立簾幔外,聞聲不動。


    一陣疾風拂起裏簾幔,熄滅了燭火,四周頓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來人!」秦王大聲呼道。四周仍是異常的沉靜。


    一道寒光忽閃,直射秦王的胸口。


    黑影忽現簾幔之內,露出了一道淒厲的眼神。秦王才發現剛才的一道寒光其實是從這雙眼裏射出的。


    黑暗中秦王感到一把鋒利的匕首猛地刺向自己的胸口。秦王大震,那震撼幾乎就要迸裂了胸膛。


    震驚之際,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張臉,一張孩子的臉,還有一雙本不屬於一個孩子該有的眼。


    「啊!」劃破寂靜的驚聲尖叫。


    「大王!」衛兵聞聲而動。


    燭火倏地亮起,四周一片通明,秦王方才清醒,黑影已消散。


    那雙眼,太深刻了。今晨在大殿之上秦王也見了同樣一雙眼。


    那雙眼的主人,已經不可能再出現在秦王眼前,甚至在夢中也不能在和他糾纏。一雙已死之人的眼,震懾不了秦王;不過,那和他有著同樣一雙眼的孩子,即使是在夢裏,亦像是活生生地出現在秦王眼前,那目光如此尖銳,叫他感到震懾。


    一場夢魘,意外勾起了秦王曆曆在目的回憶。秦王驚覺到自己從未察覺,長達九年的日子裏,一直都在他眼前的孩子,竟也有著這樣一雙眼……


    「父王!」伏案中,秦王聽見了天明稚氣的呼喚,原先一張深沉著的臉,頓時現出了溫煦的神色。


    「明兒,還不睡嗎?」秦王看著天明,就像是看見自己奪目耀眼的明天。


    「孩兒不累,孩兒要陪著父王。」四歲稚齡的天明撒嬌地蹣跚奔向秦王,圈住秦王雄厚的腰身。在此刻,秦王的心中,有著說不出的安慰,更有著永遠不輕易顯露的溫情。已有許久許久,秦王都不曾感到這麽放鬆過,刹那間,他仿佛忘了自己是個王。


    「孩兒長大要和父王一樣偉大。」天明睜著一雙圓眼,眼睛眨巴眨巴地盯著秦王。他不知道什麽是王,他隻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他心目中最偉大的父王。


    「明兒覺得父王偉大嗎?」秦王笑了。隻有這一刻,他才能如此恣意綻放一個大王不常有的笑容。


    多年來的撫育之情,以及麗姬而付出的愛屋及烏的關懷,早讓秦王和天明之間生出了濃厚的父子之情。即便殘酷的事實已然告訴他,此子是敵人之子,但孩子稚氣天真的模樣卻總是徘徊不去。


    秦王懷著極端矛盾而複雜的心情,想念起天明這個孩子,仿如一隻孤鷹舔舐著流血的傷口般,痛苦而快意,不能自己。


    正當秦王沉醉於溫暖的回憶中,一雙眼忽又無預警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一雙幾乎叫他迸裂了胸膛的眼,一雙讓他永遠不再綻放笑容的眼。


    「來人!速傳‘風林火山’上殿!」秦王大聲斷喝,恢複了一個王該有的冷酷。


    王者——


    天下之統領。


    萬人之景仰。


    強者之典範。


    弱者之庇護。


    「殺無赦!」一聲喝令,再度為他在大王與父親的角色間劃下了殘酷的界限。


    低沉的北風一徑被阻擋在城門之外,嗚咽悲鳴著。


    曉月殘風,四名異裝精壯大漢策馬揚鞭,如一陣狂風般卷塵向鹹陽宮門外飛馳了過來。


    行至城門,為首的大漢將手中一柄令牌掃過了守門士兵的眼前,旋即穿城而過。


    煙塵漸漸消散,四馬四人已經去得遠了,可守城小兵謝三寶的嘴卻還不肯合上。


    「老天爺!」守城士兵謝三寶張大嘴瞪著遠方逐漸消失的黑點,呢喃道:「有誰見過‘風林火山’聯袂出城的?你見過嗎,王徠?」


    那個叫王徠的年輕士兵哈欠連連:「三寶哥,你的下巴掉啦,大白天見鬼啦?」


    謝三寶捏了捏有些酸脹的下巴,冷冷瞥了他一眼,不屑地道:「真沒見識,連他們幾個都不認識?」說著,露出一個陰森森的表情,沉聲道:「見過殺人沒?」


    王徠拍了拍腰間的佩刀,笑道:「殺人誰沒見過,咱不就是吃這碗飯的嗎?」


    「嘁!」謝三寶頭一揚,很傲慢地說道,「殺人的法子有很多種,你見過這種法子嗎——幾根手指插進你的後頸,一擰再一掀,整張人皮刷地一下就扒了下來。」


    日頭當下,王徠猛地打了個寒噤。


    謝三寶冷聲道:「知道什麽角色這麽狠嗎?」


    王徠呆了半晌,許久才晃了晃腦袋。


    謝三寶看了看四周,寒著一張臉,道:「雙錘山!」


    「他還隻是‘風林火山’中的老四。另外三個主兒的功夫,你自己去想吧。」


    王徠聽得隻覺雙腿一軟,幾乎要跪了下來。


    謝三寶湊近王徠身邊,意味深長地瞟了他一眼,低聲道:「知道那人為什麽被殺的嗎?」


    「為何?」王徠顫聲道:「你幹脆直接說出來不就得了!」


    謝三寶又探頭看了看,接著湊到王徠耳邊,咬耳道:「因為,那個人在大敵當前時嚇得尿了褲子。」


    「看今天這般陣勢,殺上一整支軍隊也綽綽有餘了吧!」王徠隻覺心頭一寒,還真有些尿急了起來。


    「應該吧!上戰場殺大軍去了唄!」謝三寶揚眉道。


    「大殿上死了個刺客,你總該知道吧?」謝三寶突然又神秘地問王徠。


    「那當然啊,這麽大一件事情。聽說還死了個女人,是大王的妃子啊,跟那死了的刺客還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呢……」王徠的聲音愈來愈低沉。


    「不要命啦!這種話光天化日也能講的嗎?」謝三寶也不禁打了個冷顫。


    歧路迢迢,長路漫漫,一眼望去仿佛直達天涯。


    天涯的盡頭是什麽?那裏有著什麽樣的景色在等待著自己?曉行夜宿,天黑天明不曾鬆懈故人的托付。步伐的堅忍隻因踏著故人的牽掛,時間的緊湊是為逃過亡命的追緝。


    荊天明已然步履蹣跚。韓申道:「天明,累了吧?咱們歇息一會兒,再繼續趕路,如何?」荊天明沒有回應,仍是自顧向前走去。韓申看了伏念一眼,歎了口氣,心道:自己都已如此疲倦,何況天明?隻是這孩子突遭巨變,性情又太過倔強,竟一路無語。


    此刻天明本該是置身秦宮享受豐衣足食生活的皇子,這種顛沛流離的日子並不適合他,但那皇宮畢竟已不屬於他了。至今他仍不明白,為何必須淪落至此?是娘親要他走的。父王並沒有要他走,但也沒有開口留下他。


    此時此地,天明幼小的心靈著實不能夠承受德爾,是一夕間失去父母的嗬護與庇佑。


    韓申與伏念拉住天明,將茶鋪環視一遍,他們疲憊的神情中隱隱透著謹慎的戒備。


    這麽一條冷寂、荒僻的小徑上,居然也會有著一家簡陋的茶鋪,裏頭僅有的三張破幾旁都占了座頭。韓申與伏念拉起荊天明的手,走進了茶鋪,撿了張靠近裏邊的座位坐下,鄰近的一桌坐著兩個窮酸的數聲模樣的年輕小夥子。


    伏念遞給天明一個熱騰騰的燒餅,自己也慢慢吃起來,韓申雖也感到饑餓難當,可手中的燒餅卻隻咬了一口,就再也難以下咽。


    一旁兩個書生談興正濃:


    「聽說燕國派來的使臣竟然是個刺客,他帶了樊將軍的人頭和督亢的地圖,一把匕首就大剌剌卷在地圖裏麵。」


    「是嗎?難怪今早在城裏就見了大批搜索的軍隊。」


    「大概還有些同黨逃了吧!」


    「那刺客結果如何了?」


    「結果?這還能有什麽結果,不就是死嗎,死得那叫慘喲!」


    「這不是白白來送死嗎?」


    「那當然,也不想想刺殺大王真有那麽容易嗎?」


    「唉,可歎那人大好身手轉眼間就成了一堆肉泥。」


    「有驚無險躲過了一劫後,大王就下令即刻出兵燕國。」


    「那燕國太子丹也真是膽大妄為!這不正趕著提早滅了自己的國家嗎?」


    「還有啊!聽我城裏的衛兵朋友說,還死了個女人,像是個妃子,跟刺客還有些什麽關係呢!」


    韓申額上直沁出冷汗,心裏卻是一點知覺也沒有了。他與伏念對視了一眼,二人心下皆已了然。韓申看著荊天明稚氣的臉龐,心中不禁湧起萬分憐惜。他伸手撫了撫荊天明的臉,緩緩道:「天明,你若吃飽了,咱們就趁早趕路吧。」


    天明隻覺韓申掌心冰涼,他不知道,韓申手中傳來的涼意,是從心底一路透出來的。那裏頭的涼意,足以冰凍他眼前整個世界。那樣的冷,卻注定是荊天明遲早要體會到的,而且會是加倍的寒冷。


    同一時刻,蓋聶策馬奔過亂石坡。


    陽光如火,白衣勝雪。水火不容的奪目耀眼。


    蓋聶聽見背上的長劍鏗鏘一聲響。他發現自己在想念荊軻。他的一生中,除了妻子和女兒外,還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夠叫他這麽徹底牽掛過。


    易水滔滔,他站在送行的人群中,看見女兒蓋蘭臉上絕望的淚水,那些淚水仿佛一直流進了他這個當爹的心底,一陣又一陣的刺痛。高漸離擊築而歌: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悲壯的歌聲中,不容一絲踟躕。那是最痛心疾首的成全。


    分別的時候他們什麽話都沒有說,能說的都已經說過,該托付的也已經托付。


    他和荊軻相對默然,各自將手上的冷酒一飲而盡。仿佛星離雨散一般。


    一杯酒就是一個約定,一個隻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約定,一個生死約定——烏江之畔,不見不散。為此,他幾乎是馬不停蹄地直奔烏江。


    浩渺的烏江之水在滾滾翻騰,他的心更是隨著波濤起伏。


    他期盼能在烏江邊接應到刺秦凱旋的荊軻,但願他們的約定有生無死。這是最沉重的希望……


    烏江之畔。大水茫茫,激流滾滾。


    蓋聶拭劍、洗漱。他看見江水中自己的倒影,疲憊落寞,憔悴不堪。


    我累了,他想,我要回我的趙國去。轉頭望,暮色西下遠山在翠,慢慢來路長得看不到盡頭;一隻孤雁悄悄飛近了,像一種含義不明的預兆,清清冷冷地孤鳴了一聲,又飛去了。


    江水中央,一葉渡舟姍姍而來。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空空的劍鞘。好空虛,好空虛。


    擺渡的艄公一臉諂笑:「大爺,過江嗎?」


    蓋聶看了他一眼,他不喜歡這個人。


    這個艄公有一雙總在躲閃的小眼,明明長的是一張馬臉,下巴卻幾乎沒有,一臉的諂笑像是臨時硬生生給嵌上去的。


    艄公的眼睛往蓋聶身上一陣亂掃。


    「再晚可就沒船可以渡啦。」他殷勤地道。


    蓋聶黯然道:「過江去吧。」舉劍低忖:他們已經到終點了?


    反射的劍光頓時刺痛了他的眼睛,灼傷了他的心。


    路途尚遠,日景已暮。


    韓申隻覺心裏頭仿佛有回響——


    大哥,請待這孩子長大後再將他的身世明白相告,我著實不願意讓他小小年紀便背負一身仇恨度日,因此,請大哥暫時對他隱瞞一切——韓申不由得憶起荊軻臨別前的囑托。


    韓申不由歎了口氣。天人永隔的路途有多遠?他如何能夠把這孩子帶到他爹娘身邊?他本就是一個拙於言辭的人,麵對一個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更加不知如何解釋。


    遠遠的,好大一片清水,好大一片蘆葦。


    荊天明目光不禁一亮,他回過頭去,韓申正從地上一躍而起。


    「天明。」韓申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道,「咱們來玩騎馬的遊戲好不好?」


    不待荊天明回答,韓申早已將他舉上自己的肩頭,旋風般撲向了那一大片蘆葦叢,衣袂飄處驚起蟻群水鳥。伏念亦施展步法,緊隨而去。


    呼嘯的風聲中隱隱夾著疾馳的馬蹄聲響。


    稀薄的空氣裏淺淺透著殺戮的血腥滋味。


    天際,一道西降的銳利紅光倏地劃開一血盆大口,伺機吞噬大地。


    猛然間,他們身後一片塵沙大作。韓申沒有回頭,一直向前。


    終點仿佛就在不遠的前方,在蘆葦飄蕩之外的地方,韓申必須拚命追逐、勇往直前,一刻也不能回頭。


    荊天明卻忍不住地回過頭,望見身後有人跟蹤而至,他不禁輕輕「啊」了一聲。


    震耳的馬蹄聲響像是迸碎了韓申與伏念的心。


    飛卷的黃沙中湧出一匹高大雄峻的烈馬,馬上的騎士身形端穩如山,手裏的巨大雙錘已蓄勢待發。


    韓申與伏念停下腳步,他們一直在逃避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秦國追兵果真趕在蓋聶接應之前來到,而且來的還是名震六國的秦宮四大高手——風林火山。


    雙錘山一馬當先,截斷了他們的去路,沉聲道:「還想往哪逃?」


    話音未落,雙錘山雙錘一擺,碩壯的身形如一隻巨鷹般騰空而起。人在半空,雙錘山已經幻化成漫天錘影,將他們三人完全籠罩其中。


    韓申冷靜地穩住了腳步,當下氣凝丹田,手中長劍一抖,劍花朵朵,迎著當空飛來的雙錘山刺去。左手一把拉住荊天明的手腕,輕輕一轉,將他護在身後。韓申這幾下動作一氣嗬成,勢如行雲流水。伏念憑借「坐忘心法」,僅可自保,卻再也無法顧及他人。


    雙錘山雙錘出手,氣勢如虹。劍錘相交,聲響清亮悠長。


    「喝!」雙錘山一聲低吼,雙錘展開,旋繞劍身,絆住了韓申的攻勢。在韓申的淩厲快劍下,他再不敢憑借一人之力貿然強攻,還是先守緊門戶,以待時機。


    韓申一聲長嘯,手中長劍點、刺、削、斬、圈,連變十三招快劍,用意就是想先發製人,令敵方高手少一個是一個。誰料這雙錘山識破他的用心,隻守不攻,令他一時無法得手。


    韓申眼見久戰不下,心中焦急。隻怕其餘三人一來,自己更難抵擋,一邊苦鬥雙錘山,一邊苦思良策。突然,他靈機一動,長劍帶起一片寒芒,逼開身邊的雙錘山,身法如電,拉著荊天明和伏念便往蘆葦深處避去。


    韓申緊握住荊天明的手,就像剛才一般拚命追逐終點,勇往直前。後方的雙錘山直逼近他們身後。迅速一俯身,韓申與伏念拽著荊天明竄進了一片蘆葦叢中。


    現在,他們唯一能做的,隻是祈禱天趕快黑下來,這是他們能夠順利帶著天明到達目的地的唯一機會了。天明的小手在韓申的掌心裏又濕又涼,韓申低頭瞟他一眼,隻見他咬著牙一聲不吭,緊緊地蜷縮在自己身後。他是那麽弱小,不知為何,韓申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荊軻時的情景,那時候荊軻還是一個勤奮執著的少年,他們在滿地落花中喝掉了一壺又一壺酒,就是那一天,他們結為同甘共苦的刎頸之交。患難見真情,荊軻也才會在臨死之前,鄭重地將自己的骨肉托付給他。韓申著實不清楚,是什麽樣的力量讓荊軻忍心放棄眼前這幼小無助的孩子。他更有些明白,麗姬真的是萬分無奈下才會被迫讓他帶著孩子離開秦宮的。突然間,韓申有些後悔了,也許真如同麗姬說的,這孩子該是屬於秦宮的。他懷疑,是自己一手造就了所有的悲劇。


    想到這裏,韓申心中一痛,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他也要保住這個無辜的孩子。


    殘陽似血,那血真是太過鮮豔了,仿佛一路從天際流淌下來滲進韓申的眼,模糊了終點的方向。不遠處的烏江水,沉靜但不失急速地流淌。蘆葦叢裏一片死寂,青翠的植物在風中散發著枯澀的氣息。


    荊天明突然抑製不住地咳嗽起來,寂靜之中這聲音聽起來就像一串驚雷,伏念連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幾乎在同時,身旁的蘆葦發出一陣銳響,大片折裂開的枝葉中木然竄出一對大錘,猛然襲向韓申的後背。


    這對錘來得好生突然。雙錘掃起一陣疾風,韓申旋即轉身,雙錘倏地從他眼前掠過,居然急竄向身邊的天明。韓申幾乎無從思考,迅速挪移身子,長劍硬是同時遞了出去——冷冽的劍光驟然被吞沒在一團黑色的巨壓下,那雙錘夾著他手中的長劍,卻已重重地擊落在他的胸口,他順利為荊天明擋住了這沉重的一擊。太快了,開始是那麽急遽,結束又是這麽突然。韓申隻覺眼前頓陷入一片寂靜的黑暗中,手中依然緊握著荊天明的手,心中兀自想著要帶他奔向的終點。


    本來,憑韓申的武功,和雙錘山應在伯仲之間,但從打鬥之際至此存亡時刻,他一心隻顧慮著天明和伏念的安危,深怕一個不留神就失了天明的身影,負了故人重托。未料卻因此如此牽掛,注定他必須承受這致命的一擊。韓申聽見自己體內骨頭的碎裂聲,覺得胸口受到千斤重壓,猛然間悶痛異常,,沉重地透不過氣來;而後是胸中氣血翻湧,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如箭般竄出,濺了雙錘山滿頭滿臉。就在這一瞬間,韓申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這時夾在雙錘山之間的長劍脫落下來,韓申右手一抄,毫不停頓地筆直向前一刺,這一劍快如閃電,乃是韓申用盡全力的最後一擊。


    驚懼中,雙錘山隻覺一柄長劍從前胸直貫後心,瞬間愣在原地,原本銳利的眼神頓顯黯淡。他萬萬沒料到,身受重傷的韓申竟然還能反擊,還能使出這麽迅捷沉重的一擊,耀花了自己的眼,也刺穿了自己的胸膛,他真的怎麽也沒料到。就這樣像紮了根似的直直地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臉上掛著得意而驚恐的笑容,說不出的陰鬱可怖。


    「鏗啷」一響,長劍落地,韓申倒了下來。


    「韓叔叔——」天明這才有了知覺,撲上來抱住韓申,放聲大哭。


    「韓兄弟!」伏念亦是悲痛萬分。


    蘆葦叢外,烏江之水浩蕩之聲隱約可聞。


    風中夾送著哭聲,引來了黑煞風、蟒鞭林和霹靂火。


    蟒鞭林一向與這個四弟情深,眼見雙錘山如此喪命,雙眼冒火。一轉眼看見伏念與天明,怒喝道:「看我一鞭斃了你們!」手中蟒鞭一舉,就要當頭抽下,火舌急竄。


    「啊—」伏念一聲驚呼,眼看自己無法抵擋,兩人已無生還的機會。


    可就在蟒鞭將落未落之際,蟒鞭林忽然看見一道如虹的電光自眼前掠過,光華燦爛,令人目眩,生生擋開了那致命的一鞭。


    蟒鞭林微微一征。青天白日,怎會有激電橫空?心念未轉,已覺有異。


    淩厲的劍氣,劈麵而來。


    蟒鞭林畢竟也是一流高手,敏銳超常,隨即感覺到電光裏釋出的殺氣。


    究竟是何人,竟然能使出如此震懾人心的一劍?慌亂中蟒鞭林已不及多想,更顧不上去擊荊天明,他蟒鞭一卷,封擋那道劍光的同時,身形向後疾退。


    蟒鞭林身形不可說不快,可是那道劍光更快。蟒鞭林遞出,隻聽一聲清響,虎口劇震,頓覺蟒鞭沉重無比,再也無法隨心所欲上下飛舞。


    猛一低頭,蟒鞭林發現他胸前多了一段明晃晃的劍柄,在那猶自微微晃晃的劍柄,係著一條細若無物的銀鏈。


    銀鏈一抖,長劍猶如活物般又倒飛回去,留給蟒鞭林隻是鮮血狂湧的寸許傷口和被劍氣震得五髒碎裂的身軀。


    「啊—」蟒鞭林猛然發出一聲驚天地的咆哮,鮮血霎時自爆裂的五髒六腑湧泉般竄出口中,隨即晃身撲倒在地。


    黑煞風、霹靂火聞聲色變,齊聲驚問:「是誰!」


    紫光大熾,劍氣衝天。


    大片蘆葦迎風翻卷,修長的枝葉撕裂成碎片漫天飛舞,百步之內不見天日。


    劍氣縱橫間,黑煞風腦中靈光電閃,失聲驚呼:「百步飛劍!」


    六國劍客中,劍術如此高明,能傷人於百步之外的,僅此一絕。


    果然,大片蘆葦翻卷間,隻見一人麵色嚴峻,大步疾來,正是蓋聶!


    蓋聶及時現身,眼見韓申重傷,蟒鞭林要殺那老者與孩子,當機立斷,施展「百步飛劍」,一舉擊殺毫無防備的蟒鞭林。


    秦宮四大高手,轉眼間已倒下了兩人。黑煞風和霹靂火驚怒之下,雙劍聯手出擊,攻勢凶猛無比。蓋聶一聲長嘯,高大威猛的身形,如狸貓般靈巧,一閃身險險避過兩人淩厲的攻擊,旋即手中長劍輕顫,化作數十道劍光,分攻二人。


    金鐵交鳴的聲音連珠響起,一輪快劍之下,黑煞風和霹靂火齊向兩側踉蹌退後,蓋聶也不禁臉色泛白,一人單劍,對抗兩名一流高手,即使內功深厚,也被那力逾千鈞的反震之力震得氣血翻湧,腦中空白,眼前發黑。


    霹靂火心思靈巧,明白這蓋聶劍術冠絕當世,死打硬拚恐怕難以取勝。眼見蓋聶對那少年重視萬分,當下暗自決計率先擊殺那少年,隻待蓋聶心神分散之際,黑煞風便可乘虛而入。旋即大喝道:「大哥,我先殺孽子,為兄弟們報仇。」


    蓋聶一驚,他看出少年全然不擅武功,絲毫無以抵擋霹靂火的狠辣襲擊;自己這方,黑煞風正勢如猛虎撲兔般的直攻過來。


    電光火石間,蓋聶不及細思,「百步飛劍」再次呼嘯而出。


    霹靂火聞聽風聲,駭然回首,雙目尺是耀眼銀芒,感覺到的滿是鋪天蓋地而來的劍氣。他原來算準大哥黑煞風定會從旁牽製,令蓋聶無法回顧,是以才毫無顧忌放手對付荊天明。豈料蓋聶居然完全不顧自身安危,依然對他施放出最致命的「百步飛劍」。


    「當!」


    一方是全力出手,一方則是倉皇臨危反抗。相距之遠,不可以毫厘相計。


    霹靂火急速收回的長劍寸寸斷裂。在倒地前,雙手緊抓住那雪亮的刃鋒,對於這柄深插進自己胸腹的飛劍,他絕不能讓蓋聶收回。那是他為大哥黑煞風創造出的擊殺一代劍術大師蓋聶的絕佳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


    黑煞風一聲狂喝,確實沒有辜負三弟霹靂火用生命換來的絕佳機會,手中銅劍如毒龍入海,狠狠刺進蓋聶的身體——


    夕陽已墜,天際處一抹絳紅色的霞雲,如慘烈的鮮血在流淌。那裏依舊是奔騰不息的烏江,那裏站著的隻有兩個人:長劍還在手中,白袍玄衣還在身上。若不是無數碎葉緩緩飄落,蘆葦叢中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過。


    黑煞風手中長劍已經深插在蓋聶腹中,手腕卻無力垂下,冷厲的眼神死死盯著蓋聶,盯著刺入自己咽喉的「指劍」,吐出一口長氣:「好劍法!」


    說著,全身骨節發出爆豆般的脆響,然後仰麵倒了下去。蘆葦依舊蕩漾。


    蓋聶雙目如電,右手兩指並攏,「指劍」血肉模糊。忽然踉蹌兩步,一張口,鮮血全吐在胸前。黑煞風的臨死一擊,不但刺傷了他的腹部,也幾乎震碎了他整個內髒。若非他在千鈞一發之際,以獨創的「指劍」刺殺黑煞風,此時倒下的,必定是他!


    劍之一物,自在人心。霹靂火以為「飛劍」是蓋聶的致命武器,其實,蓋聶的武功早已達到了「草木竹石,均可為劍」的境界。


    他的兩根手指,就是最厲害的劍!


    「韓叔叔——」經曆這激烈一戰後,雖然見到秦宮四大高手俱倒了下來,但蓋聶也已傷得不輕,隻見他意識模糊了片刻,忽而被少年驚惶的呼聲提振了精神。


    勉強壓抑著腹腔灼熱的劇痛感,蓋聶在伏念的攙扶下,硬是挺直了背脊快步走向韓申身畔。


    早已陷入彌留狀態的韓申,像是知道自己一定會等到蓋聶一般,驚人的意誌力使得他一徑撐著最後一口氣,直至感覺到蓋聶靠近自己,才憑著僅存的一絲氣息吃力地撐開緊閉的眼瞼,旋即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荊軻托予他的血書與劍譜,「孩子……荊軻……要我……將他的孩子……托付給你……拜托了……」將血書交予蓋聶,奮力地吐出關鍵的一句話,又將劍譜遞給天明,仍不忘慎重囑咐:「這……是你爹給你的……好好收著。」


    韓申最後又望著蓋聶張了張口,卻沒能再說出半句話……驀然,他倒抽了一口長氣,雙目依舊炯炯,但卻再也看不見任何身影——蓋聶,天明,伏念,荊軻,還有……麗姬,頓時俱從韓申眼前腦中消散了身影。真的,太快了……他含笑瞑目的臉,似乎是在訴說著,自己終究沒有辜負兄弟的重托,死亦無憾了。


    十日後,燕國邊境。


    星月交輝。蓋聶仰頭望向天上的一輪明月,遙望著遠方逝去的故人,黯然的臉色顯得蒼白而衰弱。


    「爹,伏先生,咱們該啟程了。爹,您的身體還支撐得住嗎?」


    蓋聶回過頭。


    蘆葦叢中一戰,似乎在蓋聶身上刻劃下難以撫平的傷痕。但他不曾有過一絲後悔,他知道,綿延不斷的希望,是至此延伸的。


    月光下,蓋蘭與伏念挽著天明。蓋蘭白衣如雪,神情淒豔,單薄的身影散發出冰雪凝結的氣息。


    「天明,我們走吧!」伏念拉起天明的手。


    天明仍是無語,他那執著的神情,讓蓋蘭憶及第一次和荊軻相遇的情景,仿佛也是這樣一個不平靜的月色之下。如今,景物依舊,人事全非,她已不再落淚,學會了堅強。


    落月亂雲,遠處山影重重,身邊一條幽黑的河流偶爾閃過一道清冷的光輝。


    故人遺願,烈士重托,又如何不負殷切厚望?


    長夜無語,故情不滅。


    此一去,長路漫漫,天涯飄零,故國家園而今安在?


    隻有山水恒久如初,曆經萬世而不醒。


    歸處是何處?何日見天明?


    答案隻有一種——不能夠停下腳步,就隻有不斷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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