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的光輝被烏雲遮擋,院子裏的月色頓時消失無蹤,隻留下了黑暗與靜謐,靜得連人的呼吸和心跳都能夠聽到。


    眾人都沉默著,陸方青不說話,他們也都沒有開口,氣氛沉重中,卻是帶著一絲追懷,這一絲追懷來自於陸方青,但是他的情緒充盈,竟是讓在場三人都能夠感覺得到。


    良久,陸方青終於是鬆了一口氣,這一口氣鬆下來,多日來的沉鬱便覺消散大多,他喃喃道:“十六年了……”


    聲音很輕,可是在這一刻卻清晰地傳入了紀昀、紀俠如、禮秀鋒這三人耳中,甚至在這個時候,月亮都鑽出了雲層,似乎它也想要聽一聽,陸方青接下來會說的話。


    那是一個故事,一個如今分不出真假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對於陸方青來說是回憶,是真實存在於過去的經曆,是他追尋至今的夢幻。


    十六年前的陸方青,聲名尚未遠揚,他喜歡作畫,沉溺於自然山水之中,流連於世俗人情之間,一支畫筆,便可以繪出紛繁眾生,一片水墨,便可以渲染世間風情。


    年輕的陸方青帶著一支畫筆,遊走於山水之間,而在十六年前,陸方青來到了祁連山。


    在擁有別名為天之山的祁連山,陸方青領略到了大自然的偉大與生機,由西向東降低的山勢,連結著其他的山係,夾帶著穀地與湖盆,青山綠水環繞,冰川站在那一片綠意環繞下,襯托著天之鄉的美麗。那裏有鬆柏五木,莢水萆,冬溫夏涼,畜牧發達,充滿了生機與活力,而在那裏,陸方青手執一支畫筆,足跡遍布每一個高點,在那裏作出自己所滿意的畫作。


    黑河兩岸,林木分立,綠意盎然,就像是一條絲綢,將一片綠色給分割開來,但並不影響美觀,反而更添風情,在黑河岸邊遙遙望著一片綠色草原,那起伏的山嶽有如波浪,一道接續著一道,在那遠方堆積,最後化為一道冰川。


    紙張鋪開,將黑河兩岸繪在紙上,畫筆醮墨,他的心與神融匯入了畫卷之中,在那山河之間遨遊,在畫裏與畫外流連,那段時間裏,是陸方青的畫技突飛猛進的時間。


    在黑河邊上畫了好久,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陸方青的畫裏不再隻是青山連著碧水、碧水映著藍天,而是出現了一尾鯉,那尾鯉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闖進來的,隻是在不知不覺中,它已經存在於陸方青的筆下。


    那鯉的身體是紡錘形狀,側扁,吻長而且堅硬,魚眼小小的,但身上的鱗片很大,那兩對須在水中飄卷著,看起來非常活潑,尾鰭下部的紅色隨著那身體的拐動而時隱時現,體側兩麵那接近金黃的顏色在水中不斷地映著陽光,背部微黑的鰭起著硬刺,在那水中端詳著陸方青,看著這個在畫著自己的畫師,明亮如同寶石一般的眼睛裏,倒映出了那個人的身影。


    那一眼,或許便決定了這一生。


    自此後陸方青的畫裏,總是多出了一尾鯉,日複一日,直到他在不知不覺間,開始畫鯉。


    來到祁連山已經過去了相當一段時間,這一日,陸方青也到了離開的時候,畫完了最後一幅畫,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收拾畫作行裝,正準備離開之時,聽到了水聲。


    陸方青回過頭來,便看見那尾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陪著自己作畫的鯉,目光相對,似是留念,而那尾鯉不住地拍打著尾巴,一次次地躍出水麵,又在水中不斷地搖擺著身體,轉了個圈又再次鼓勁躍起。


    陸方青遲疑了一下,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那尾鯉正在看著他,正在挽留他,或者說,正在請求他,然後他突然不忍,同時冒出一個十分奇怪的想法,如果他就這樣一個人離去,對這尾鯉來說實在是太殘酷了。


    “你跟我走吧。”良久,陸方青輕聲道。


    那尾鯉依然在水中翻滾著,裏麵躍出水麵,也不知道它有沒有聽懂陸方青的話。


    陸方青找來了一個小小的壇子,輕輕地蓋了下去,而不可思議的是,那尾鯉竟然就像知道陸方青想要幹什麽一般,也不逃,甚至極為配合地遊進了那個壇子之中,然後安靜了下來。


    陸方青暗自叫奇,因為相比起其他的魚類,鯉魚要聰明機警得多,素有“鬼子鯉”之稱,鯉魚上釣後,為了逃避“滅頂之災”,會使出渾身解數與人對抗,就像在水底原地不動“打樁”,或者躲進障礙物或草叢之中,有時甚至能夠製造某種假象來迷惑人,而且鯉魚膽小,一有動靜便會立即逃竄,所以像眼前這尾鯉不僅不逃,反而親近他這種事情,真的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陸方青微微一笑,轉身離開,帶上了這尾鯉。


    聽著陸方青說起他的這一段經曆,紀昀、禮秀鋒、紀俠如都聽得入了神,陸方青目光悠悠,好似穿過了他們,也穿過了時空,看到了當初在祁連山下黑河邊上的那尾鯉,那目光充滿了懷念,深沉的呼喚,一聲聲,一道道,如同水的漣漪,蕩在了他們的心間,他們仿佛也看到了,看到了那尾鯉,在水中擺動著,跳躍著,呼喚著……


    懷念如同潮水一般湧來,可是卻突然化成了悲傷,這悲傷如同怒海狂濤,直欲將所有人淹沒吞噬,三人同時身體一震,都嚇了一跳,看著被無盡悲傷籠罩著的陸方青,充滿了擔憂和不解:“先生……”


    陸方青回過神來,然後抬起頭來,看著幽幽月光,聲音中卻帶著令人心碎的疼痛:“那尾鯉就這樣跟我回來了,每天看著我畫畫,每一次都跑到我畫裏,就那樣理所當然地闖進了我的世界裏,我也一直以為,我們都會一直在一起的,隻是……”


    那天晚上暴雨傾盆,狂風疾呼,電閃雷鳴,小小木屋裏麵燭火輕顫,映著一道筆挺身影,屋外任他天翻地覆,屋內陸方青隻顧揮灑毫墨,靜心畫鯉。


    白白的紙張沾上了墨,頓時呈現了另外一個世界,充滿了生機與活力,若有觀賞之人,便會產生一次次被扯到那畫裏的世界之中一般的感覺。


    畫中是一處淺灘,那潮水一次一次撲打而來,但並不狂野,反而十分溫柔,騰躍在半空的鯉,盡情顯現著體態的優美弧線,帶起水珠點點。


    畫筆停留在了紙張前,陸方青遲疑了一下,沒有馬上再畫下去,而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後低頭看了一下,輕聲呼道:“小離。”


    小離是陸方青給那尾鯉起的名字,而聽到陸方青的呼喚,小離搖擺了一下尾巴,然後躍出了水麵,一個翻騰然後回到了水中。


    陸方青點了點頭,那畫筆便不再遲疑,畫了下去。


    外麵的雨勢愈大,風夾著雨襲來,一次次拍打在門窗上,如此堅持不懈,窗戶那裏有水滲進來,浸濕了窗台,鬆動了的窗戶開始發出嘎吱嘎吱的異響,室內的雨水積成了一灘,但這些陸方青都不在意,他的全部心神都在那幅畫上了。


    木窗終究抵不住風雨的一次次的攻擊,被撞了開來,風帶著雨闖入了這小小的房間,燭火在瞬間便熄滅了,屋裏瞬間被黑暗籠罩,擺放著的畫紙一張張、畫好的沒畫好的,都被風卷了起來,散落一地。


    黑暗之中那道身影定定地站在畫板前,他似乎並沒有受到風雨的影響,幾道閃電讓屋子亮了一下,才看到在這已經淩亂的木屋之中,陸方青手中的畫筆不斷,依然在畫紙上遊走,他的雙眼緊緊地盯著那張畫,可是在黑暗之中根本看不到,但這都影響不了他,因為這幅畫的一筆一劃,都已經刻入了陸方青的心神之中,在他的靈魂深處,他看著的並不是自己畫出來的畫,而是在他心裏的那幅畫。


    閃電再次劃過,那瞬間在陸方青的雙眼之中,溢出了神采,那其中跳躍著莫名的光芒,強烈而炙熱,隨著一筆一劃交相纏繞,那光芒越來越強烈,甚至變得十分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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