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顧程錦在枕頭上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是落枕了。


    一整晚都擰著脖子靠在枕頭上睡的,因為腳疼的厲害,一直睡不著,熬到淩晨三點多,實在困得不行,終於迷迷糊糊盹著了。好像也沒有睡多久,一直在做夢。


    夢境也很雜亂。


    一會是小時候家門口的青石台階,那紅磚的陽台,花邊的窗紗,和米色格子的床單。


    一會是自己在百貨商場裏買鞋。身邊堆滿了各色各樣的鞋子,可是沒有一雙能穿的。


    又夢見某年,廢舊的老房子裏,塌了一半的廚房外的矮牆,還有牆上濕漉漉潮濕發黴的痕跡,一隻暗褐色的壁虎在上麵靜默地爬著。夢見一輛綠皮的火車,擠滿了人的站台。


    然後又回到那年狗一直在叫著,半掩半閉的鐵門外,自己站在父親身後,真想對他說,爸爸,我們走吧,回去吧,但是就好像聲帶消失了一樣,這句話始終沒能說出來,就剩下難過。最後仿佛還是坐在時俊的車上,坐在他身邊的座位,他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車窗外的流光,緩緩掃過他的臉,就好像電影裏的慢鏡頭。


    ——走吧,算了吧,為什麽還要在這站著,明明知道麵對的隻有羞辱。


    程錦覺得自己不知道是在問他,還是問記憶裏父親那個沉默的背影。


    *********


    她是被電話鈴聲給吵醒的。


    迷迷糊糊從床頭抓過手機的時候,程錦覺得自己脖子庝,一邊的胳膊也麻了,也不知道這覺是怎麽睡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虞皓平總監,順便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快八點了。


    這一驚,程錦騰的一下就從床上坐了起來,落枕的脖子,扭了的腳,全都顧不得了。


    ——不是定了手機鬧鍾的嗎?怎麽沒響?還是自己睡太死了沒聽見?


    “總監……”程錦心虛的叫了一聲,盤算著反正也是要遲到的節奏,是不是幹脆請一天病假算了。昨天她這倒楣的一晚上,也是因為公司的應酬,這怎麽也能算上個工傷吧。


    “到哪兒了,程錦?到公司沒有?”虞皓平聲音聽起來挺著急的,他周圍好像還有點嘈吵。


    “……還沒有。”


    “我這邊臨時改一個行程,要去趟北京,東興那邊要出方案。他們老總明天出差,這事無論如何明天之前得定下來,不然就拖到下個月了。我現在往機場趕,你趕緊的幫我訂個機票,還有,我辦公室裏有一套改好的圖紙,你派人給我……不,還是你跑一趟,給我送到機場吧。我還有點別的事要交待給你。”


    程錦有點奇怪:“機票?”


    訂機票不是沙明明的事兒嗎?


    “別提了,沙明明請假了。”虞皓平急著掛電話,“我叫的車來了,得趕緊走,你也快點啊。”


    ……沙明明也請假了?


    這時候她又上哪兒野去了。


    怎麽就這麽不趕巧,程錦感歎,假是請不了了。總監出差,沙明明不在,她再不上班,這不是要造反嗎。


    虞皓平家在東郊,到機場要過繞城高速,距離大概一百公裏,時間差不多一個小時。這也就是說她一個小時內要趕到公司去拿了圖紙,再穿越八點半的高峰路段趕到機場才行。


    程錦一邊盤算著,一邊匆匆忙忙洗了把臉,對著鏡子看看,臉色憔悴不說,還多了一對黑眼圈,這副尊容也真是不忍直視。趕到門口穿鞋的時候,才發現連靴子拉鏈都拉不上了……右腳腫得比昨天還厲害,跟個豬蹄子似的。


    程錦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


    安排虞皓平的行程,訂機票酒店這些事,平常都是沙明明幹的。


    程錦在車上就給她打電話,結果打了兩遍都沒人接。沒辦法,又打去行政部問訂票公司電話,好不容易訂上了,又趕著去辦公室找到老大說的圖紙,急急忙忙的就往機場趕。


    候機大廳裏虞皓平看著她就跟鐵拐李似的,一瘸一拐的跑過來,忍不住瞠目結舌。


    “你這腿……怎麽,摔了?被車撞了?”


    “不是,昨天酒店回去的時候,扭了一下。”程錦抹了一把頭上的汗。11月末的天氣,涼風蕭蕭的刮著,她愣是給跑出一身汗來。


    “昨天不是……我記得昨天好像你和時總一起走的啊。”虞皓平明明記得,昨晚時俊走的時候,把顧程錦也給帶上了。難道他路上把車給撞了?沒聽說啊。


    程錦“哦”了一聲。


    “那他知道你扭傷了嗎?沒帶你去醫院看看?可別是骨折了。”虞皓平覺得程錦這傷好像挺嚴重,昨晚上看著還沒怎麽,今天就這樣了。


    程錦真被她上司這張烏鴉嘴給打敗了。


    虞皓平總監一貫對時俊是很服氣的,這一點程錦很明白,但他是不是也太高估了時俊的道德水平啊……人家老大昨天根本就沒這個閑工夫,去管她的閑事好嗎!難道她要厚著臉皮說,時總,雖然已經半夜了,您老還是送我去趟醫院吧?就算她真的腿斷了又關他什麽事啊?


    不過……昨天送她回去的時候,時俊似乎是有點不大放心,還問了一句,“你一個人住?”


    程錦點頭,偶爾會過來打個牙祭的沙明明最近也來得少了。


    時俊大約是怕她晚上要是出什麽狀況,找不到人照顧,想了想,拿了張名片留給她。


    “記著我電話,萬一需要,就給我打個電話。”


    程錦當然絕對不會打。


    雖然有幸搭了一趟順風車,但那也隻不過是作為一個男人起碼的風度。論關係她也隻不過是他下屬的下屬,這點自知之明,總還是要有的。


    ************


    一上午這麽暈頭漲腦的忙了大半天,程錦回到公司的時候,早都過了吃午飯的時候,饑腸轆轆想在樓下便利店買個麵包什麽的墊一下,誰知道人還沒踏進便利店的門,電話就又催命似的響起來。


    “喂?”程錦手忙腳亂的把電話給掏了出來。看了一眼,顯示的號碼是沙明明。找了她一早晨,都沒接電話,這會兒是看見未接來電才打回來的吧。


    “你這是跑哪去了,突然請假都不跟我說一聲。”程錦沒好氣的問。


    電話那頭並沒有聲音,一片嘈雜的背景音。隔了好一會,程錦都有點嘀咕,難道是電話誤撥了,正在猶豫著是不是給她掛了,那頭有點沙啞的聲音傳出來,“程錦?”


    程錦再把手機拿到眼前看了一眼,是沙明明沒錯吧。聲音怎麽這樣了。


    “有點事,你得幫我一下……”沙明明說。


    唉!又來了。程錦一個頭兩個大,“小姐,這一上午我就在幫你跑腿好麽?你又把什麽東西落在公司裏了是不是?”


    “你借點錢給我好嗎。”沙明明說,“我急著用。”


    程錦一怔,沙明明雖說平時花錢有點沒譜,但是並沒有什麽太大的開銷,這麽多年了,還從來沒跟她開口借過錢啊。忽然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了。


    “我媽今天早晨,突然就說頭疼,發暈,我送她去醫院,結果做了檢查說是腦出血,得趕緊做手術。”沙明明聲音發飄,聽著就有點六神無主。“我身上錢就夠交押金的,一會還得交住院費,可是我現在沒有那麽多現金……”


    程錦一下愣住了。


    沙明明的媽媽居然出事了。這怎麽可能!她媽媽程錦以前見過,還去過她家吃過飯。阿姨很年輕,能有多少歲?五十?頂多也就五十出頭。跟沙明明一樣的圓臉,愛笑,除了做一手好菜,最大的興趣是養花,以及和樓下鄰居打個麻將。這種事,她真是從來都沒有想象過。


    “你需要多少?”程錦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


    “手術費住院費,還要交五萬吧。沒有的話,三萬也行。”沙明明說,“行嗎?”


    “沒問題。”程錦一口答應了。幸好這也不是什麽大錢,她卡裏現成的應該就夠。沙明明的父親在遠洋漁業公司跑船,常常出海,聯係起來也不方便,不一定能馬上聯係得上。沙明明自己估計連家裏存折放哪兒都不知道呢!可不就慌了嗎。


    看了看時間,現在是下午一點了,估計她一個人守在醫院,連飯都沒吃上呢。


    “你等我吧,我馬上就到。”程錦說。


    *********


    打包了雙份的三明治和牛奶,匆忙趕到沙明明說的醫院去,沙明明果然在手術室外頭站著哆嗦呢。


    她連個外套也沒穿,隻穿著個薄毛衣,站在那整個人都是懵的。


    程錦一看就急了。摸了摸她的手,冰涼。“你外套呢?連衣服都忘了穿?”


    “出來的時候太著急了,我媽都暈了,我還顧得上穿衣服麽。”沙明明說,“我都不記得我是怎麽把我媽給背下樓的,還是樓下鄰居幫忙打的車。”


    程錦把自己穿的羊毛大衣扣子解了,脫下來直接包住她。看看沙明明好像還是在哆嗦,幹脆把圍巾也解下來,給她圍在脖子上。


    “好點沒?”


    沙明明並不說話,臉色白得跟紙一樣。嘴唇都幹得快裂了,估計,連水都沒喝一口。


    “我給你帶了點吃的,你先對付一下,過來。”程錦把她拉到一邊的長椅上,“你在這站著有什麽用啊,萬一自己再病了,誰照顧你媽?”


    “進去都四個多小時了,怎麽還不出來?”沙明明抱緊了胳膊在椅子上蜷成一團。“程錦,我害怕,我有點害怕。”


    程錦聽見她就跟做夢似的,斷斷續續說:“我從來沒有想過有這麽一天……這怎麽可能呢,我媽一直身體很好的,每個周末都和朋友去爬山,昨天還在樓下跟鄰居打麻將……昨天晚上,我說想吃個麻油雞,她還說今天要去菜市場,買隻雞回來燉著吃的。”


    她並沒有哭。


    程錦覺得自己手心裏也開始變得冰涼。看了一眼那緊閉的手術室的大門,她把臉轉了回來,沒有勇氣去揣測那扇門裏麵的情形。平常跟沙明明互相損,互相逗樂開玩笑的時候多了,可是這個時候,應該說點什麽的時候,卻偏偏想不出一句能安慰的話。


    她怎麽就這麽沒用呢。


    醫院走廊上的長窗並沒有關緊,有一扇窗還開著半邊。冷風從那敞開的窗縫裏呼呼的灌進來,透骨的涼意,好像能從前心一直穿到後背去。程錦從包裏掏出了牛奶,來的路上幸好把牛奶放在包裏了,這會兒居然還是熱的。


    把牛奶放在沙明明手裏,可是她並沒有喝。


    程錦又笨手笨腳的幫她把蓋子也打開。


    “你先喝點吧……還是熱的……”她小心翼翼的看著沙明明的臉。可是,沙明明的眼淚忽然從眼眶裏湧出來了,毫無征兆地。


    程錦慌了,伸手去幫她擦眼淚,但是那眼淚不知道怎麽回事,忽然一下就來得這麽洶湧,她剛擦了,馬上就又流了一臉。程錦手忙腳亂的去翻紙巾,但徒勞無功,今天出來的匆忙,她也隻記得帶手機鑰匙和錢包而已。


    沙明明呆呆的坐著,一點聲音都沒有的,隻是那麽哭著。


    周圍人來人往,已經有人在偷偷的打量著她倆。程錦隻得把她的臉按在自己肩上,用手抱著她的肩膀。半晌,沙明明抬手掩住了臉,程錦聽見她壓抑的哭泣聲從指縫裏傳出來,“對不起,我不想哭的。”


    程錦的心就好像被誰撕開了一道口子似的。


    是啊,哭是最沒用的。


    在生離死別麵前,眼淚算得了什麽呢……要走的人,就算是你哭幹了眼淚,就算是你打著滾的鬧,也還是要走的啊!你什麽也留不住。可這道理,就算再明白,到了這一刻,還是會兩腿發軟,淚如雨下,撕心裂肺,這不就是人嗎?有誰能例外呢?


    一直到手術結束,沙明明媽媽出了手術室送進icu,幫她辦了剩下的手續,又看著她把三明治和牛奶給吞下去,程錦才下了樓。


    冬天,天黑得早,這時分外麵天色已經開始變暗了。


    程錦順著電動扶梯往下移動,到處都是人,可是每個人都有一張疲憊,憂慮,悲傷,或者焦灼的臉孔。空間裏充滿了消毒水和藥水的味道,在這個格外空曠和寒冷的大廳裏。


    程錦忽然覺得累。累得好像腿都灌了鉛。


    這時才想起,自己的腳是不是也應該去看一下了。昨天是太晚了,今天沒時間也顧不上,可是畢竟醫院來都來了……大概因為今天一整天跑了格外多的路,那隻傷腳,早晨的時候,還有點不敢沾地,到現在感覺都完全麻木了,隻剩下一陣一陣遲鈍的痛。


    以前也不是沒扭過腳,都不嚴重,貼幾張膏藥過幾天也就好了,這次好像不一樣。


    但這醫院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這都幾點了,隨便看過去,每一層樓,每個科室門口,還都擠滿了人。今天下午出來,也沒給公司打個電話,虞皓平沙明明都不在,不知道有沒有什麽事情等著處理,要說,還是應該先回去看一看的。


    正在樓梯口猶豫著,兜裏傳來一陣一陣的震動,電話又在響。


    摸出電話看了一眼,陌生的號碼,大概又是賣廣告的,程錦現在沒力氣也沒心思接這種電話,剛想要掛了,忽然意外的覺得這個號碼有點眼熟。


    哪裏見過?好像……就是這兩天……程錦忽然想起,那張淺灰色的名片,帶著嘉信的徽章,昨天晚上從時俊手裏遞過來的那一刻。


    “喂?”程錦幾乎是條件反射式的站直了,按了接聽鍵,把手機貼到耳朵旁邊。心裏還想著,應該不會吧!是記錯了吧!結果就聽見電話裏說,“顧程錦嗎?我是時俊。”


    ——時俊!程錦心髒漏跳了一拍。


    “時總。”程錦緊張的想了想,什麽情況,他會直接給她打電話?這一整天她也沒在公司,難不成他還有這個閑工夫親自來查勤?


    “出了點事,問你一下,或許你可能會知道。”時俊的語氣聽著不是很有溫度。當然,通常他說的“出了點事”,應該也不會是小事。


    “航站的工程停工了。”時俊說,“因為送來的玻璃幕牆型號不對。”


    “玻璃幕牆?”程錦一時有點糊塗,機場改建工程嗎?這項目在她來之前就開始了,並不在她的管轄範圍以內。


    “工程部投訴了采購部,采購部說是按照設計指示下的緊急訂單。”時俊說,“皓平現在可能還在路上,電話也打不通。”


    程錦愣了一下。慢著……什麽設計指示?關於機場工程幕牆的……啊,壞了。


    忽然想起,早晨去機場給虞皓平送圖紙的時候,他給了個u盤。當時因為急著上飛機,也來不及多說了,就說回公司以後,把u盤裏的數據交給采購部門,有個參數需要改一下。


    時俊說的該不會說的就是這個吧!


    但……但當時總監並沒有說這個是這麽急的事啊!


    程錦原來是打算一回公司就先去采購部把數據交了的,但下午接到沙明明電話的時候,她沒來得及多想,就把這事先暫時擱置了。誰能想到,就捅了這麽大的婁子。


    機場這個項目,她雖然並沒有直接參與,但也知道工期非常緊,基本上好幾個項目組都在為這個工程加班趕工。對了,她來嘉信報到的第一天,楊璟在辦公室發脾氣那回,聽沙明明說過,時俊當時也是因為這個項目通宵加班的。


    如果真因為這事給停了的話……估計工程現場要亂成一鍋粥了。


    程錦隻好硬著頭皮把事情簡單的交代了一下。“總監走的時候跟我說了一下這件事……他臨走前給我一個u盤,可能是關於這個設計參數的,不過當時……”


    “u盤在哪裏?”時俊沒有多聽她的解釋,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在我這兒。”


    時俊停了兩秒,“我問你在哪兒?”


    “附屬醫院。”


    “公事私事?”時俊接著問,絲毫不客氣。


    “呃……”程錦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這好像不能算公事吧。“時總,我馬上就趕回去。”


    “在那等著別動!”時俊的聲音簡單而嚴厲。“我帶著合同樣本和印章,先找你,再直接去華耀。”華耀是嘉信的材料供應商,這次的工程玻璃就是他們提供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完美的愛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念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念一並收藏不完美的愛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