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 蘇芒把朱俠武要來的消息暗中送出。


    其實她還是低估了他的忍耐力, 在四麵楚歌的處境中,朱俠武得知她人在劍廬,卻絕無輕舉妄動的意思。他唯一的目的, 隻是想以蕭西樓至交的身份,說動蕭易人與所謂的“白道”合作, 共同對抗權力幫。


    他對自己身份的隱蔽性極為自信,曾立下毒誓, 若不能成天下第一人, 便不露原來身份。所謂大丈夫在世不可一日無權,他對此向來不屑一顧。他能夠放棄唾手可得的聲名地位,數十年如一日地潛伏於六扇門中, 偽裝成一個和權力幫神魔實力差不多的名捕, 就有自信能在爭鬥的最後戰勝李沉舟。


    他一直都是這麽想的,直到柳隨風和蘇芒聯手擊殺朱順水, 他才油然生出一種不祥的感覺。


    長江水道的背後支持者是金國, 實力雖強,卻很難擺到台麵上,更不可能大批高手南渡長江。四狼主完顏兀術授意他覷準機會,與秦檜合作,將權力幫和嶽飛一網打盡, 可他若繼續韜光養晦,隻怕再也不會有一網打盡的機會。


    蕭家兄弟隻當大仇已報,又救了嶽太夫人, 不會繼續浪費浣花劍派的實力,樂得旁觀權力幫與長江水道的爭鬥。而權力幫曾燒毀劍廬,蕭西樓的兄長蕭東廣歿於斯役,雙方近期並無摩擦,但隻要再生嫌隙,新仇舊恨加在一起,不怕蕭易人不動手。


    隻要有人肯帶頭對抗權力幫,蜀中唐門、慕容世家等多半不會坐視。這些世家大派何嚐不想稱雄江湖,他們隻是在等一個甘為前鋒的炮灰。


    蘇芒和朱俠武的相處時間不長,對他不甚了解,隻猜他認為無人知道自己身份,打算為朱順水報仇,實在是有點低估了這位朱大天王。不過,就算她知道了他的所有打算,事情也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


    十多天後,朱俠武終於大駕光臨浣花劍廬。他仍是一身鐵色衣衫,鐵塔一樣雄壯,雙手如鐵鑄,一張臉也如鐵鑄,一絲表情也無。


    蘇芒上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臉被左常生打得血肉模糊,人也奄奄一息,蕭西樓倒還活著,此時再看,這張臉上竟然毫無傷痕。那時的傷絕非偽裝,能恢複到這個地步,隻能說,好強的外家功夫,好厚的臉皮。


    蘇芒跟在一堆人身後,笑眯眯地道:“朱前輩好,前輩安然無恙,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朱俠武比蕭秋水高一個頭,蕭秋水比蘇芒高一個頭,蘇芒揚著頭和他說話,他毫無情感波動的目光傾注在她臉上,然後向她微微點了點頭。他的神態表情和過去完全沒有區別,若非有任務的提示,蘇芒至今都不能相信他才是朱大天王。


    “天狼劍”蕭易人,“黑白雙劍”蕭開雁,海南劍派掌門鄧玉平,東海一劍林公子,這些人都是江湖上出名的青年俊傑,尤其是蕭易人,實力不輸蕭西樓和蕭東廣,對其他武藝亦能妙悟明理。蘇芒便把少武真經的概念拿出來,繼續和他們討論。


    少武真經將少林武當武功融合在一起,去蕪存菁,實非常人能夠做到的,恐怕少林方丈,武當掌門也不能。柳隨風當日說,此功若成,出手時必定在至剛中夾雜著極柔,陽勁中混合著陰勁,蕭易人、蕭秋水也都是一樣的看法。


    年輕一代並不太相信世上有如此神奇的武功,蘇芒也隻是微笑,盡力忍住不去打量朱俠武。


    浣花蕭家宗祠拜祭之所名為“見天洞”,裏麵供奉著蕭家曆代祖先靈位,被權力幫燒毀後,又被蕭易人重建,蕭東廣、蕭西樓和蕭夫人的靈位也已供奉在此。


    朱俠武拈起三炷香,以平輩之禮拜祭蕭西樓的靈位,青煙繚繞中,他的麵容如銅澆鐵鑄,更似神像,不似活人。劍廬中的晚輩都伴在他身旁,蕭雪魚也來了,在靈牌麵前,每個人臉上的神色都十分沉重,就連蕭秋水也默默垂下了頭。


    雄壯的鐵色身影緩緩轉過身來。


    不知道為什麽,見天洞中的氣氛沉重的仿佛一條繃得緊緊的弦,然後,還沒等任何人開口,這條弦已被一道雪亮如匹練的劍光割裂!


    劍光如遊龍,一頭撞進了一張巨大的鐵網。劍鋒未及與鐵網相觸,先爆起了一朵劍花,萬千光點從劍花中心旋出,鐵網被劍氣所激,猛地向外擴張。間不容發,蘇芒纖細的身影從擴張的縫隙中一掠而出,穩穩站在了朱俠武麵前,看著那張巨大的鐵網自半空中垂落。


    一個是如金鐵般堅硬的名捕,一個是如溪水般清麗的少女,兩人對視一眼,朱俠武神情沉凝,蘇芒卻微笑道:“那位一洞神魔一定厲害的了不得,才能把朱前輩打成重傷。”


    蕭秋水驚道:“蘇姑娘?”


    蘇芒劍尖遙遙指著朱俠武,輕笑道:“還看不出來嗎,你們的朱伯伯實力非同一般。不過我也沒有想到,朱大天王真的敢挑我在的時候,現身劍廬。”


    蕭家人的臉色都變了,蕭易人低聲道:“這不可能……”


    這當然可能,朱大天王的人為何能對劍廬動向了若指掌?就算費家投誠,劍廬密道外泄,蕭西樓等人為何會被堵個正著?慌亂中奪路而逃,蕭西樓為什麽還要花時間把天下英雄令藏起來?一直以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蕭秋水心思靈敏,不是沒有想過劍廬中有內奸,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個身份貴重的重磅內奸。


    朱俠武若以真正的實力應戰,便圓不了他詐傷詐死的疑問,若繼續隱瞞實力,剛才那一招驚豔的鐵網出手又是怎麽回事?


    堪稱恐怖的靜默中,他忽然獰笑道:“你們不是想知道蕭西樓是怎麽死的嗎?就是被我一拳打死的,還有你們的娘,中了我一掌,死在蕭西樓身邊——”


    蕭秋水悲嘯一聲,提劍撲向朱俠武。他一出手,蕭易人和蕭開雁立即跟上,蘇芒叫道:“你們不成的,回來!”


    四柄長劍同時刺到,三人眼前卻是烏雲蓋日,鐵羅網再度出手,鋪天蓋地地罩了下來。蘇芒心知他們很難逃過這一招,無奈之下從旁繞過,試圖圍魏救趙。但還沒等她正麵對上,鐵網於瞬間收回,朱俠武已從祠堂中消失。


    他以言語相激蕭秋水出手,三兄弟衝上來拚命,立刻破去蘇芒蓄勢待發的劍勢。萬裏平原逃走後回去見他,不好意思說自己連一個年輕姑娘都殺不掉,把敗局全部推在柳五頭上。而在劍廬時,蘇芒實力不過和八大天王差不多,朱俠武對她意存輕視,誰知一交手竟盡落下風。


    他要出手的話,會把對方武功家底、招數背景,提前摸得一清二楚,沒有九分九的把握,絕不會出手。所以蘇芒叫破他身份之後,他選擇了走。


    見天洞以洞為名,實則是一個很大的院落,有正房的祠堂,有廂房,有後房,除正門之外,還有兩邊抄手遊廊,通往劍廬中的其他地方。


    朱俠武和蘇芒一前一後掠出祠堂,未出正門,猛然停步,蘇芒也跟著停下。


    一個人從門外施施然走了進來,臉含微笑,淡淡青衣,正是柳五柳隨風。


    他的第一句話居然不是對著朱俠武,而是向蕭秋水所說,他說:“蕭家子弟竟然讓大仇人進了蕭家的祠堂,蕭西樓泉下有知,定會氣得活過來。”


    朱俠武冷笑,恢複了那種無情的感覺,霍然回身,變成同時麵對柳五和蘇芒的姿勢。蘇芒長劍始終未收,瞥他一眼後,開始滿頭黑線地介紹,“這位是蕭大哥,這位是蕭二哥,這位是蕭秋水,這位是蕭姑娘……你們多親近親近。”


    蕭雪魚武功最差,跟著兄長追出門來,一抬眼便看到這洵洵儒雅,翩翩俗世的佳公子,頓時怔住了。等聽到蘇芒說“這位就是權力幫的柳總管”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天前,柳隨風忽然現身,和蘇芒商量圍攻朱俠武的事情,問她需不需要人協助出手,並說此事全由她決定。


    她並不清楚擊殺任務是否可以找人幫忙,是否致命一擊由自己發出就可以,便道:“不必了,讓我先試試。”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我不行,你就上來幫忙。”


    她清晰地記得,柳五似乎被她的無恥驚呆了,愣了愣才笑道:“好。”


    但她也沒有料到他會出現得這麽早。


    蕭易人的臉色不太好看,浣花劍廬號稱銅牆鐵壁,卻沒有人知道柳隨風怎麽進來,何時進來。蕭秋水的臉色更不好看,他並沒忘記,柳隨風親手殺了他的大伯蕭東廣。


    每個人心裏都在想:這個年少倜儻,悠遊自在的年輕人,就是權力幫中的第三號人物,令武林中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柳隨風麽?


    朱俠武冷冷開口道:“你是權力幫的人?你怎麽知道我才是朱大天王?”


    蘇芒本以為他要繼續推諉,聽他坦承不諱,便把輕視的態度收起,笑道:“我和權力幫沒關係,至於你……恕我不能相告,你瞞了這麽多年,今日被我瞞上一瞞,也不為過吧?”


    朱俠武緊盯著她,哈哈一笑道:“你們這麽多人圍攻我一個,消息流傳出去,江湖上的人隻會說你們不夠英雄。”


    他嘴上這麽說,心中其實十分期盼眾人一起上來圍攻。蘇芒與蕭家關係向來不錯,這些人實力良莠不齊,隻要能在混戰中擒下一個人質,那時蘇芒心有顧忌,柳隨風也無可奈何。但蘇芒隻是淺淺一笑,道:“你以為這是擂台打擂,還是比武招親?既然你這麽夠英雄,就別靠著金國經營幫派啊!”


    柳隨風笑道:“我也很想見識少武真經,可惜不行,我今日來,隻是為了掠陣。”


    他抬起下巴,向蘇芒的方向示意,道:“真正想殺你而後快的人,是她。”


    朱俠武微微一震,不知少武真經是從何渠道泄露出去的。他氣勢一泄,蘇芒怎會放過這個機會,立刻發動主攻,一團光芒爆出,劍雨向著他的方向激射。


    淩波微步飄忽靈動的特質被她催動到極致,蕭秋水心傷父母慘死,本來還想搶先出手,卻見一眨眼間,蘇芒已飄身閃到朱俠武身畔,看都看不清的劍芒同時爆發出來。


    朱俠武畢竟不是蕭秋水,右手橫掠,鐵網迎風鼓張,當頭罩下,網中勁氣如驚濤駭浪,將蘇芒整個人裹挾其中。光點倏消,蘇芒將劍雨化為一劍,挺劍直刺,竟是要帶著鐵網一起刺向朱俠武。


    劍尖上貫滿了真力,觸及鐵網時仿佛泥牛入海,無聲無息。鐵網一顫,上麵附帶著的奇異至極的陰柔之力已將劍氣悉數化去,蘇芒早就猜到他渾厚剛猛的招式中必定蘊含太極柔勁,也不驚訝,徑直運劍斜劈。


    隻聽嗤啦一聲,鐵網被她劈得飄飛起來,朱俠武不知她也到了先天境界,運使真氣隨心所欲,一凜之下,蘇芒已衝出鐵網籠罩的範圍。劍氣鳴嘯,雨點般的劍氣再度攻去。


    她成功脫身,自己打得也頗為吃力,覆雨劍劍勢如雨,朱俠武卻把鐵網用得像是青天蒼穹,讓她苦不得出。這種感覺與對戰李沉舟時有些相似,但她和李沉舟是切磋不是決鬥,都有留手,朱俠武卻一心要殺她,難度相差不可以道裏計。


    劍鋒疾旋時發出嗤嗤激響,以他二人為圓心,漫布在見天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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