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裏頭,熱熱鬧鬧,慕容家沒了個長子,卻又多出一個兒子來。也算是沒有倒黴到家,慕容淵有意去一去舊年裏的晦氣,新年裏頭弄個好彩頭,不說和別家一樣興高采烈,也沒有冷清到哪裏去。


    新年伊始,不是同族集聚到一起,便是做官場上的來往。慕容淵是恒州刺史,位居三品,說一句位高權重,可能稍稍有些誇張,但在恒州,也不遠了。


    登門的客人絡繹不絕,慕容叡跟著慕容淵一道接待客人。


    前來的客人大多是恒州的鮮卑大族,其中也有些漢人寒門,加在一塊,人很不少。那些人和慕容家多少有些來往,知道慕容家去年發生的事,見麵寒暄一會,感歎了一下慕容陟英年早逝,然後又稱讚慕容叡看上去就是個少年有為的麵相。


    慕容淵下意識瞥了身邊的慕容叡一眼,這個兒子來到身邊的日子還不長,但除夕夜裏鋒芒畢露,說出來的話叫他都詫異不已。


    這個不在自己身邊長大的次子,比起頑劣的長子,似乎有更多可塑造之處。隻是他覺得這個次子可不是一塊尚未雕琢的璞玉,比起那些天資甚高,卻沒有經曆過什麽事的年輕人,次子的感覺要沉穩的多,甚至有時候沉穩的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少年。


    “令公子氣宇軒揚,看起來一表人才喃。”


    回過神來,慕容淵聽到有人這麽說。


    “不敢擔,不敢擔,頑劣小兒罷了,隻求他日後不要出甚麽變故,至於別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慕容淵道。


    “府君真是太客氣了。”


    慕容叡對那些寒暄並不在意,現在集聚在堂屋裏的人,沒有幾個值得他去結交,麵上看的過去就行了。他目光在客人裏頭遊動了會,目光瞥見一個年輕人在客人裏。


    他和周圍穿著漢家衣冠的人不太一樣,頭上一頂圓頂帽扣著,身上也是短袍。因此顯的格外的紮眼。


    可能因為身份的原因,他的位置並不如其他人那麽好,座次靠後,因此慕容叡到現在才看到他。


    慕容叡走過去,和那年輕人打了個照麵。


    “你怎麽到平城來了?”


    坐著的人就是蘭洳,他見到慕容叡,兩眼發亮,“總算見到你了,我在門外差點都進不來!還是報上你十六叔的名號,才勉勉強強進來。”說著他壓低聲量,“你這個阿爺也太勢力,你十六叔官雖然做的沒有你阿爺大,但也不用這樣吧。”


    “阿爺可沒這個意思。怪錯人了。”慕容叡拍拍他的肩膀,“換個地方?”


    蘭洳點頭,馬上下了坐床跟著他出去。


    過年裏反而比平常還要更忙,仆婦端著東西在廊道上竄梭。


    慕容叡和蘭洳尋了個清淨地方坐下,“你又不過這個,怎麽想著來平城?”


    蘭洳不是漢人,北地胡人多,風俗彪悍,就算朝廷有政令,天高皇帝遠的,根本就是一紙空文。大老遠的跑到這裏來,不說有事,他都不信。


    “當然有事了,你現在發達了,能不能幫我弄個位置?要不然就在你這兒也行。”蘭洳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憨笑兩聲。


    “你阿爺那兒不行?”


    “你也知道我阿爺就是個隊主,在他們那群人裏頭看著不錯,但是到外頭就完全不夠看了,你就不同了,阿爺是刺史,你也沒旁的兄弟,到時候你也是做刺史,多威風。”蘭洳說著,黧黑的麵上浮現些許不好意思,“都說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你可一定要幫我。”


    慕容叡點頭,“好。”


    蘭洳驚喜萬分,“真的?”


    “不過我有條件,在這兒你要聽我的。”


    “這是當然,既然來了你這地方,自然就要聽你的,我家當都帶來了,我想你要是不收留我,我就賴在你們家不走了。”


    慕容叡嗤笑,他起身叫人在前麵院子收拾個地方出來讓蘭洳住下。


    “你先去把東西放下,我和爺娘說一聲。”


    慕容淵聽慕容叡回稟的時候,眉頭幾不可見的一蹙,“你把他留在府內?”


    “他的底細兒都清楚,何況留他下來,也可作為不時之需。”


    不時之需讓慕容淵皺了皺眉頭,突然想起那夜裏慕容叡的話,慕容叡話語裏的意思,說是這北麵天下太平不了多久,那話聽的他冷汗涔涔,他覷了慕容叡一眼,“既然都摸清楚了,那你就去吧。”


    慕容叡低頭應了一聲是。還未抬頭,就察覺到一股目光注視他。


    堂屋裏頭的賓客很多,十分熱鬧。有人看他並不奇怪,但那目光尖銳如刀,和那些賓客完全不一樣。


    慕容叡馬上抬頭,要循那道目光找過去。他一抬頭,那股被人注視的感覺馬上消失,看的就是互相吹捧的賓客。環顧一周,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他眉頭皺起,慢慢的坐了回去。


    明姝大清早忙的頭昏腦漲。慕容淵那裏來了許多客人,劉氏這裏也坐了不少的女客。女客們跟著自己的夫君來的,還帶著女兒兒媳,一坐下來,談東說西。


    那些娘子們一麵和劉氏說話,一麵時不時打量一下坐在後麵的年輕小寡婦。


    那個小寡婦新年裏頭也換上了嶄新的行頭。原本就正青春貌美,哪怕不特意打扮,也是楚楚動人的姿態。


    出色的樣貌總是吸引人,女眷們不動聲色的打量明姝。劉氏也不阻止,有個貌美的兒媳在身邊,對於她這個婆母來言,也是值得驕傲的事。


    劉氏打量了一眼那些來的女眷們,年輕的不少,可是和明姝一樣美貌奪目的人卻少之又少,有那麽一兩個容貌靚麗的,和自家新婦一比,也少了幾分靈動。


    女人間的爭鬥,不像男人那樣明目張膽,不動聲色裏分出高低勝敗。


    夫人們自持身份,不和年輕新婦比貌美,可身邊的兒媳女兒比不上,不由得有些氣壘。


    不過那等沒有女兒的官眷們,仔細打量這麽個年少小寡婦,目光裏不免有些別樣的打量。


    國朝鼓勵寡婦再嫁,甚至皇家嬪妃王妃們,也可以在夫君離世之後,自行改嫁人家。所以這麽個才十五歲的小寡婦,肯定是守不住的。


    能嫁到刺史家裏來,娘家就算再落魄也落魄不到哪裏去,何況還沒來得及和夫君同房,如果花上些功夫,娶進家裏來,和娶個頭嫁小姑娘也沒有什麽區別。


    劉氏和那些女眷說話,察覺到那些女眷落到身後新婦的目光,有些得意。


    這個新婦在,就是衣袍上的明珠,穿在身上見人,都覺得光彩奪目,遠遠壓過眾人,心下舒暢無比。


    不過劉氏的舒暢沒有多久,有個女眷和劉氏說了幾句話,又誇了新婦天生麗質,溫柔聽話。隨即感歎,“要是阿六敦好好在家裏,恐怕劉夫人就等著抱孫子了。”


    這話一出,眾人臉色微變,又心裏暗爽。


    主人家的主母擺譜點也沒什麽,不過拿著個寡婦往自個臉上貼金,忘記了新婦再貌美,也留不住她那死鬼兒子,漂亮新婦的邊兒都沒挨著就成了一灘肉泥。到頭來,屍體都尋不著,造墓都隻能造個衣冠塚。


    劉氏臉上笑容微僵,明姝心裏大驚,大過年的,要不要說這些誅心的話。


    劉氏沒有立刻暴起和人對罵,她幽幽歎了口氣,“是啊,阿六敦沒有這個福氣。幸好還有他弟弟。”劉氏長歎一聲,“你兒女雙全,自然是不用遭我這一趟苦楚。”說完,目光瞥說話的人,目光發冷。


    紮人心窩的話說出口,那個官眷得意之餘又有些後怕,劉氏畢竟還是刺史夫人。官大一級壓死人,劉氏要是在慕容淵枕邊說幾句話,發作起來,叫人喝一壺的。


    劉氏看了一眼身後的明姝,明姝會意,滿臉羞愧低頭,“是兒沒有那個福分侍奉夫君,當年嫁來平城時,欣喜萬分。誰知……”


    “好了,誰能料想到以後呢。”劉氏含笑斜睨那官眷,“世上福禍相依,誰也不知道以後發生甚麽事。今日兒女雙全,說不定以後呢?”


    在場的人臉色都有些難看。


    在場的人鮮卑人居多,還沒習慣過漢人的節日,也沒有什麽新年裏頭套個好彩頭的說法。鮮卑女兒們自幼在馬背上長大,性情剛烈如火,不如漢人女子那般溫和迂回。心下不滿,直接了當發泄出來再說。至於後果,到時候再慢慢收拾。


    場麵有瞬間的安靜,很快又漢人出身的官眷出來插科打諢,把場麵給圓回來些。來的人誰也不想鬧得不可收拾,都跟著笑。很快又恢複了之前的歡聲笑語。


    說說笑笑間,時辰過得格外快,到了午時用膳的時候,明姝讓人領著女眷們去就席。而後回來伺候劉氏更衣。


    劉氏不用她經手她的衣著打扮,她已經不年輕了,打扮的時候一張銅鏡裏頭冒出兩張迥然不同的麵孔,在鮮活美豔的麵龐下,自己這張臉保養的再好,也和老糠菜似得。


    明姝不近身伺候,拿了衣裳站在一旁。


    劉氏洗了臉,坐在銅鏡麵前重新梳妝。這段日子,劉氏躺在床上的時間比坐著的時候多。也不愛打扮,隻求整潔。不過現在要在一眾女眷麵前爭頭。也精心妝飾起來。


    於氏從外頭進來,跪下膝行到正在梳妝的劉氏身邊耳語了幾句。


    劉氏扶簪的手一頓,“怎麽又帶進來一個?”


    於氏垂首。


    劉氏把才戴上去的發簪拔下來,丟到一邊,“自從二郎回來,是把這座刺史府當做甚麽了?先是帶回來一個小孩子,這也罷了,畢竟都是慕容家的人,難道還真能丟到一邊不管?可是這又是甚麽哪裏來的。”


    劉氏把步搖戴上,在鏡中左右看了看,又不滿意叫侍女給她卸了。


    “前去問問他,到底怎麽回事!”


    於氏能私下給慕容叡上點眼藥已經是極限了,如果去那位郎君麵前,恐怕小命加在一塊都不夠那位一刀用的。


    “奴婢聽說,二郎君已經得了郎主的首肯。”


    劉氏一口氣沒上來。她閉了閉眼,丟了手裏的梳篦。她眼角餘光瞥見後麵站著的明姝。


    “五娘去叫他來。”


    明姝心裏叫苦連天,不知道怎麽到自個去做這差事了。


    “我那個兒子脾性大,一雙眼睛長在頭頂上。別的人叫不動他,恐怕隻有你去了。”


    明姝不情不願的應下,就往外麵走。


    於氏見明姝走了,又和劉氏咬耳朵,“看娘子模樣,好像不想給夫人效力似得。”


    劉氏心煩的揮手,讓侍女繼續給她梳妝。


    明姝一出門就往前頭去。


    男女的界限越往北,就越模糊。漢人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七歲就要分席而坐。但在鮮卑人看來,這些完全都是些狗屁規矩。鮮卑女人們騎馬射箭,還能繼承財產,除了要生孩子很少親自打仗之外,和男人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所以明姝的那些理由完全都不是理由。出來叫小叔子到親娘這裏怎麽了,跑一趟的事,又不是難為她。


    明姝不想見慕容叡,連麵都不想和他見。可慕容叡那個脾氣,去的人不合他心意,恐怕也叫不動。


    到時候那個不是,還是要算在她的頭上。她走的艱難,心下盤算要怎麽辦,不情不願的挪到了前廳。


    前廳人更多,見到一個貌美出眾的新婦,那些賓客們不由自主多看了幾眼。


    慕容叡正好在安排賓客去休息,待會要賓客入宴。仿若心有靈犀似得,她猶豫要不要上前,他抬頭正好看到她,大步走過來,“嫂嫂有事?”


    現在有這麽多人,料想他也不會幹出什麽事。明姝定了定神,“阿家請小叔過去一趟。”


    果然慕容叡點頭,就要走。明姝遲疑了下,和他拉開一段距離,跟在後頭。


    這時,她感受後背一冷,像是有人冷冷的注視她。渾身汗毛炸開,她一個激靈。


    慕容叡此時也回過頭來,眸光肅殺。


    他左右掃視了一圈,四周有些人見慕容家新婦美貌,偷偷瞅過來的,但那目光大多偷偷摸摸,見不得人,見慕容叡回身過來,生怕被發現,一哄而散。


    可那道冰冷的黏稠感卻一直包裹在她周身,像是被盯上的獵物。


    慕容叡叫來人,吩咐加強周圍的護院,見到有什麽可疑人士馬上過來稟報。吩咐完之後,他大步往劉氏居所走去。


    明姝見狀,馬上跟在後麵。


    慕容叡腳下步子一頓,他轉過頭來乜她一眼,眼眸裏有些驚愕。她從來不掩飾自己對他的厭惡和躲避。可剛才卻亦步亦趨,恨不得貼在他身後。


    說來奇怪,她明明那麽討厭他,恨不得馬上離他幾裏開外。可現在感受到不知名威脅的時候,卻下意識的躲到他那兒。


    這簡直……


    頂著慕容叡的目光,明姝轟的一下臉頰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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