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薩吾舞動起鳥籠裏的花來,隨著花瓣輕顫,風少遊忽然意識到,他周圍的,樹枝、草木、土地、像是形成了一個奇特的循環,他的五感落在這循環中,就仿佛落在網中。


    一瞬間的毛骨悚然!


    風少遊眸子一睜,一把拉住秋老師,猛退幾步,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經釘上了兩根樹枝!


    秋老師臉色煞白——他的元液將盡,繪影蠱快撐不住了。


    而薩吾嘴邊,已經多了一抹陰狠的笑容,鳥籠中花朵愈晃愈急,不知不覺中,有些樹枝的方向在改變,但是夜色這樣深沉,細微的變化,便是風少遊,也不能盡數察覺。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風少遊在繪影蠱越來越單薄的掩護下,向薩吾鎮長移去,他走得很慢,很小心,右手卻悄悄調集元能。


    隻有一次機會!


    必須一擊即中!


    一步,又一步,近了,越來越近了……


    再踏前一步,薩吾就進入了他的攻擊範圍,風少遊覺得渾身血液都在沸騰——忽然腳跟一緊——一條藤蔓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延伸到了他的腳底,圈住了他的腳踝。


    “少遊!”秋老師大叫一聲,手一伸,攥住風少遊的肩往後一帶,踩著藤蔓就出了洞坑。


    “想逃?”薩吾冷笑,無數樹枝齊齊朝著風少遊和秋老師猛抽過來。


    該死!秋老師麵色更白,猛地吸了一口氣,拚卻全身力氣,對著薩吾鎮長的方向——


    “吼——”


    獅吼雷音!


    那聲音猶如實質的刀刃一般,從紛亂的樹枝上斬過,所過之處,樹葉紛紛落下,稍細的枝條寸寸折斷,粗大的也留下了深深的斬痕。但這次的威力明顯比前一次弱了三分。


    盡管如此,薩吾還是不由得連退了幾步,秋老師趁機把風少遊拽了回來,兩人落地的瞬間,繪影蠱造成的幻象碎裂了。


    秋老師再不能支,雙腿一屈,跪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從額上滾滾而落。


    這是元液耗盡的征象!


    風少遊都能看得出來,更何況薩吾,老東西嘴角抽搐了兩下後道:“看來地陰寒穀裏馬上就要新添兩具白骨了,好久沒有像今天這樣舒活筋骨了,臨死前還有什麽殺招,你們盡管使出來,看我接不接得住!”


    秋老師猛地站了起來,向前踏出一步,唇邊的喇叭花再次盛開。


    薩吾鎮長顯然沒有料到秋老師竟然還能再使一次揚聲蠱,未敢掉以輕心,原先退回去的那些神木樹枝又猙獰著如潮水般洶湧而至。


    “走!快走!”秋老師唇邊的喇叭花苞重新鼓脹起來,卻並沒有爆出獅吼雷音,而是低聲催促風少遊離開。


    薩吾立刻反應過來:“想跑,沒那麽容易!”


    漫天的樹枝如千劍萬戟,一齊向風少遊刺過去。柔韌的,尖利的,前仆後繼,構築成了天羅地網。


    這天羅地網中,有旋扭如麻花,化為尖錐,朝著他的要害紮過來的;也有旋繞成圈,卷住他雙腿的,還有悄悄繞道他身後,斷他後路的……真是得勢不饒人,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風少遊自知生死旦夕,求生的欲望促使他右手紫光大盛,凝聚出強橫而又暴虐的血煞之氣,隨即身形驟然而動,輾轉騰挪,狂飆疾進,未敢有片刻歇息,但見利爪與黑鐵般的虯枝交接處訇然作響,一通狠拽蠻劈後,直殺得戾氣迸射,殘枝遍地。


    適才這番爆發式的表現讓薩吾看在眼裏,隻覺有血光耀眼,直透神魂深處,叫人好生心悸……


    這少年骨子裏散發出的氣質似乎和自己主政蠻山幾十載以來見到的蠱師很不一樣,以剛才這番恐怖戰力論,更遠在以往那些變異蠱師之上,今日不除,恐後患無窮。


    當即對著手中的鳥籠又念誦了一段咒語,剛才還淩厲剛猛、殺氣騰騰的神木樹枝陡然疲軟下來,銳勁頓消,隻是照例在空中舞動著,舞得行雲流水,柔若無骨。


    媽蛋,玩什麽花招?這是服軟還是怎樣?


    正思忖間,那些樹枝竟快速打著旋兒近身來,麻利地在風少遊的左右臂上緊緊繞了幾圈後往兩邊一拉扯——


    糟了,被縛住了!


    隻聽得身後一陣密集而尖利的破風聲,風少遊本能地硬挺了挺腰背——


    “噗——”


    “噗噗噗——”


    是樹枝穿透人體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多,風少遊以為會很疼,但是並沒有……並沒有!


    扭頭一看,是秋老師,他用身體護住了自己,樹枝穿透了他的五髒六腑,鮮血沿著樹枝往下滴落,一滴,兩滴,三滴……


    “秋老師——”風少遊大喊一聲。


    幾乎就在同時,右臂上青紫色光暈閃過,死死縛在右臂上的虯枝竟被齊齊咬斷。


    但是風少遊已經顧不上細究小醜貨是怎樣咬斷的了,猛地一把扯斷了縛在左臂的那些樹枝,轉身向秋老師奔去——


    這不經意的一下竟將數根長達五丈的樹枝整體扯了下來……


    或許是感受到了這一擊帶來的不適,插入秋老師胸膛的樹枝忽然扭動起來,猛地往後一抽——滾燙的鮮血噴薄而出,噴在風少遊臉上,噴在他的眼睛裏,滿地鮮紅,觸目驚心。


    風少遊生平再沒有見過這樣可怕的紅色——一天一地的紅,整個世界都是血色的,猙獰,蕪雜,但是溫度還在他的臉上。


    熱血遠比冷冽的冰水更能帶給人清醒。


    這次不是幻象。


    “秋老師!”他仰天長嘯一聲,那就像是負傷的獸在荒野裏嘶吼,整個天與地的蒼茫,就隻有風和暮色,將這嘶吼打上一重一重的悲光。


    在秋老師緩緩倒下的那一刻,一道血箭從他口中噴湧而出,高高灑向牧場上空,一幅巨型畫卷麵向風少遊徐徐展開——


    畫麵中是一個濃霧籠罩的山穀,怪石嶙峋,一個個曾經生活在蠻山鎮的蠱師來到這裏,卻又一個個倒在怪樹的虯枝之下。


    他們掙紮著,翻滾著,遍體鱗傷,有的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就做了冥途野鬼;有的拖著傷殘的身體,在地上爬出長長的血跡,想要爬進山穀裏側的洞口,卻在最後一刻被樹枝洞穿背心……


    有人垂死呻吟,傷口從肩一直下劃到腹部,他還沒有死,這時候,畫麵裏又多了一個人,一個站著的人,巨大的陰影投射在傷者的身上,他高大如猿,手長過膝,一腳踩在了那名蠱師的手背上,慢慢地,慢慢地加大力度。


    那是莫德。


    慘叫聲……不斷的慘叫聲……呼應著骨骼“咯吱咯吱”的碎裂脆響。


    又一個蠱師撲倒在地,莫德撿起一塊石頭,在手裏把玩一會兒,然後用鈍的那個角對準蠱師的後腦砸下去,一下,兩下……鮮血迸出來,即便是人類最堅硬的骨頭——頭骨,也無法承受這樣的力量。


    這是虐殺!


    風少遊的右手慢慢收緊,收緊……淚如雨下。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秋老師用自己特有的課堂授課的方式告訴了風少遊一個秘密。


    為什麽?


    蠱蟲變異,就該承受這樣的命運嗎?誰規定的,誰規定了蠱蟲不能變異?誰規定了蠱師變異就該死?


    這一刻,風少遊深深地感受到了腳下這片蠱係族人世代生息的土地上沉沉的壓抑和不公。


    “哼,真是迂腐,”薩吾鎮長在一旁冷笑道,“你就是都告訴這個小鬼,又能怎麽樣,你都逃不過我的手心,何況這麽個乳臭未幹的小子!


    “咳咳……”兩聲艱難的咳嗽,又一口血,此時秋老師的身體已經百孔千瘡,整個胸腹部沒有哪一處沒有傷,沒有哪一處不流血,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天幕上的畫卷終於停止了滾動,畫卷上的光色漸漸黯淡下去,黯淡下去……終於都化為虛無。


    “秋老師!”風少遊雙膝跪地,叫道。


    “別……別難過。”秋老師低低地說,幾乎隻有微弱的氣息,並沒有出聲,也隻有五感敏銳如風少遊才能聽得這樣清楚——


    “我之前說過,蠱師的一生會死亡三次,”秋老師臉上的神色越來越平靜,“第一次是他放棄了對知識的探索;第二次是他停止了呼吸;第三次是他被所有世人所遺忘。十五年前,我放棄了對知識的探索,這一次,我的死,總算不是全無價值——少遊,你一定要活下去,複……複興……蠱係——”


    風少遊明白,秋老師這最後的遺言既是對身為蠱師的悲憫和警示,又是對他的教誨和囑托,這份期冀,一如地陰洞裏,那位遠古前輩寫下遺書“惟望重振我蠱係雄風,餘死而無憾矣”時候的心情。


    “既然這麽依依不舍,那就不多耽擱了,讓老夫早點送你上路,你們師徒倆去往地府的路上也好做個伴。”薩吾道貌岸然地說完,又誦起咒語來,更多的樹枝黑壓壓地湧了過來。


    風少遊懷抱著秋老師的屍身,並無半點懼色:哼,想你堂堂一鎮之長,論修為碾壓十個我這樣的小輩也不在話下,何用勞煩你出動這麽大的陣勢,你是怕了嗎?


    突然,一種陰柔婉轉的曲調從地下幽幽咽咽地飄了出來。


    像是為剛剛故去的秋老師而鳴。


    薩吾鎮長一怔,忽然有些站立不穩,他趕忙扶住洞壁,方才勉強穩住身形——是地在動!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由遠而近的聲音,從地下傳來,直貫銀月蠱場下方。隨後,一道金色的火光如遊龍一把,從神木根部一竄而上!


    那是……琉璃精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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