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空山袖袍一拂,流光消失,童耀在他身旁,大喝一聲,揮掌拍出,“滔天炁”勢如奔潮,直衝楚空山的脅下。楚空山一笑,大袖舒卷,一股柔和勁力托住童耀的掌力,綿綿密密,後勢無窮。童耀急催內勁,不想對方勁力忽又一縮,蓄足的勁力陡然落空,身子不由得向前跌出。


    楚空山一聲長笑,袖袍橫揮,童耀滴溜溜亂轉,陀螺似的向前躥出。他努眼撐睛,想要沉身紮馬,可又哪裏能夠,隻覺天旋地轉,徑直撞向雲虛。


    雲虛雙眉上揚,漫不經意跨出一步,右手伸出,輕飄飄按在童耀腰際,運勁一捺,童耀頓覺五內翻騰,腳下畫了一個圓弧,呼啦啦繞過雲虛,反向楚空山撞去。這一下,他身上不止帶了楚空山的袖勁,更有雲虛的掌力,旋轉之勢更加猛烈。


    童耀又氣又急,索性把牙一咬,“鯨息功”所至,身子堅韌如鋼,存心要將楚空山撞個人仰馬翻。楚空山看出他的心思,隻是笑笑,不待他撞上,身子略微一偏,袖中夾掌,拂中他的肩膀,童耀腳下一滑,無可奈何地又轉了回去。


    “寂兮寥兮,名不虛傳。”雲虛微微一笑,“天香楚家絕學,雲某早想領教。”說著一掌掃出,又將迫近的童耀送了回去。


    “寂兮寥兮功”是當年“天香神劍”楚仙流所創,取法《道德經》中的“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內勁所及,功力稍弱者必為帶動,以自身為軸心轉動不休。楚空山不費一拳一腳,隻需從旁引導,就能讓對手轉得天昏地暗、筋疲力盡。


    雲、楚本是舊識,多年未見,均想試探對方的進境。楚空山使出“寂兮寥兮功”,雲虛則以“碧海驚濤掌”裏的“渦旋勁”應對,童耀身處其間,苦不堪言,兩股內勁均有莫大的旋轉之力,彼此疊加,更添威力,攪得他氣血衝腦、眼冒金星,雙腿不覺絞在一起。他原本肥胖,登時矮了半截,渾如一個皮球,咕嚕嚕又向楚空山滾去。


    “童老弟!”楊風來看不過去,“我來幫你……”縱身上前,伸手便抓,指尖碰到童耀,忽覺一股潛力湧來。楊風來措手不及,竟被甩了出去。他輕功了得,半空中一擰身,袖中吐出白綾,刷地纏住一根圓柱,啪,白綾扯斷,跟著一聲悶響,撞垮了一扇大門,楊風來翻身站起,形同醉酒,腳下踉踉蹌蹌,眼前一陣暈眩。


    眾人無不駭然,楚空山也是微微皺眉,他運勁送出童耀,本想雲虛定會止住旋轉勢頭,誰知這人好勝之心一起,不管不顧,竟用童耀與他較量內力。如此勁力疊加、越來越強,一方化解不了,那就算是輸了,隻不過,兩人誰輸誰贏倒在其次,童耀身處其間,這一場比下來,不死也受重傷。


    楚空山閑雲野鶴,勝負不縈於懷,正想罷手認輸,忽見一人橫衝而出,雙手齊出,扶住童耀,隨著他轉動起來。


    來人正是樂之揚,楚空山心叫“不好”,他深知童耀身上所附勁力,童耀無法自主,楊風來尚被甩出,樂之揚功力再高,比起二人也未必高強多少,一旦童耀身上的勁力傳到他身上,樂之揚化解不了,後果不堪想象。


    楚空山一晃身,正要上前解圍,不意雲虛目光投來,兩人四目相對,楚空山心頭一跳。他見識甚高,頓覺不妙,匆忙凝神守意,極力與“般若心劍”相抗。


    樂之揚東島落難,多得童耀照顧,見他遇險,忍不住挺身而出,不想一碰童耀,仿佛掉進激流漩渦,身不由主,人隨之轉,童耀身上勁力有如怒潮湧來。他不及多想,使出“靈舞”,步法玄奇,走動間,將傳來的勁力引到腳下,硬生生在青石磚上劃出痕跡,同時使出“撫琴掌”,雙手一按一捺,又暗合“止戈五律”的心法,將轉動之勢納入“靈舞”節拍,不過十餘轉,樂之揚反客為主,不為童耀所動,反而帶動對方,又轉數轉,終於雙雙停下。童耀麵紅如血,坐在地上大口喘氣,樂之揚也後退一步,伸袖拭去頭上汗水。


    雲虛礙於葉靈蘇,不好對樂之揚下手,本想借童耀將之重創,誰想樂之揚手段高明,不但沒有受傷,反而助童耀脫出困境。


    雲虛心中失落,臉上卻不動聲色,冷冷說道:“楚空山,你不在天香山莊享福,摻和鹽幫的事兒幹什麽?”


    “這個麽……”楚空山極力抵禦“心劍”,臉上笑嘻嘻的,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我近日入了鹽幫,在葉幫主手下幹事。葉幫主任命樂老弟為紫鹽使者是我親耳所聞。嗬,以楚某人的身份,說出的話,閣下應該相信了吧?”


    眾人無不吃驚,論武功,楚空山也是江湖上有數人物,隻是性情衝淡,遠離朝野紛爭,超凡脫俗,自得其樂,故也無咎無譽,不如東島、西城、燕然山、太昊穀的大高手名頭響亮。當初雲虛之父雲燦也曾下書招他入夥,但如石沉大海,全無回音,雲燦以為他藐視東島,派出高手教訓,結果紛紛铩羽而歸。此後不久,東島退出天下之爭,這一段梁子也就此拋下,不想時隔多年,這個散淡劍客、世外高人,居然投入鹽幫,做了葉靈蘇的屬下。


    雲虛暗暗納悶,隨口道:“楚兄做了鹽幫的長老?真叫人意想不到。”


    “長老?”楚空山笑了笑,“閣下抬舉我了,楚某隻是鹽幫裏最平常的弟子,就是這個身份,也是我好容易才弄到手的呢!”


    眾人越發驚訝,楚空山出了名的清高,鹽幫俗不可耐,隻怕曆代幫主都不在他眼裏。再以他的武功,入了鹽幫,不當幫主,也是長老之尊,做個普通弟子,何止是屈才,簡直就是荒唐。更可怪的是,楚空山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似乎能進鹽幫,已是求之不得的妙事。


    雲虛思索不透,瞥了葉靈蘇一眼,見她微微皺眉,似乎有些無奈。


    楚空山性子風流,愛美成癡,名花、美人、精瓷、書畫無一不喜,無一不精,無一不沉醉癡迷,相比起來,武功高低倒在其次。他一見葉靈蘇,驚為天人,生平所見美人均如浮雲朝露一般。楚空山一旦癡氣發作,登時不管不顧,乃至於情願加入鹽幫。他是天香山莊的主人,威名遐邇的前輩,葉靈蘇耐不住他死纏爛打,隻好默許他留在鹽幫,偏偏這老頭兒性情散淡、不受拘束,既不肯擔當要職,也不屑販賣私鹽的俗務,隻願呆在葉靈蘇身邊,自許護花使者,鞍前馬後,端茶奉水,見她一瞥一笑、一言一語都覺滿心歡喜。


    葉靈蘇起初心懷疑慮,幾乎為此翻臉,可是仔細揣摩,這老兒發乎情、止乎禮,進退有度,並無一星半點兒下流心思,加上見多識廣、談吐高妙,與之相處,倒也不覺厭倦。更緊要的是,鹽幫人心不齊,魚龍混雜,葉靈蘇又是女子,幫眾多是男子,對她大不服氣,幫內暗流湧動,一眾長老、使者之中,隻有孟飛燕對她心悅誠服,楚空山又是孟飛燕的恩師,若無這一對師徒助力,要想行使幫務,當真障礙重重。因此緣故,葉靈蘇隻好將楚空山留在身邊,一來拉攏孟飛燕,二來借他威名,震懾幫中宵小。


    童耀堂堂東島尊主,竟被兩大高手當做皮球玩弄,盡管穩住身形,心中羞憤難當,一張臉好比醬爆豬肝,忽然大叫一聲,掉頭跑出廳堂。眾人均是一愣,楊風來忙叫:“童老弟,慢走。”縱身趕了上去。


    花、施臉色陰沉,神色頗有不忿,雲虛為求一勝,不顧手下死活,著實刻薄寡恩,叫人齒冷。


    雲虛看出眾人心思,但他成大事不拘小節,也不理會,漫不經意地說道:“楚兄成名已久,理應不會胡說。也罷,我看你麵子,放這姓樂的一馬。”


    方才一番較量,麵子上不分勝負,其實楚空山已落下風,當真交起手來,並無多少勝算。本想必有一場惡戰,誰料雲虛輕輕放手,反讓楚空山大為意外,愣了一下,拱手笑道:“雲島王寬宏大量,可敬,可佩!”


    雲虛微微皺眉,“寬宏大量”四字向來與他無緣,但他對葉靈蘇有愧於心,不便與她翻臉,楚空山出頭,他也就借坡下驢,況且鹽幫人多勢大,萬一天下有變,乃是不可輕忽的勢力。葉靈蘇對雲虛一時憤恨,可是父女之情、養育之恩,千絲萬縷,斬斷談何容易。雲虛自忖過一些時日,等到女兒怨恨淡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難將她挽回身邊,到那時,鹽幫也是囊中之物,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雲虛盤算至此,微微有些得意,這時忽聽樂之揚說道:“幫主見諒,公主不走,我也不走,大不了死在這兒。至於紫鹽使者,幫主另請高明。”


    楚空山一聽,瞪著樂之揚頗有怒意。樂之揚若無所覺,隻是定定望著朱微,葉靈蘇看他一眼,歎一口氣,掉頭說道:“雲虛,我要帶走公主,你答不答應?”


    雲虛臉色一沉,眼中迸射殺機。朱微奇貨可居,乃是對付朱元璋的大好籌碼,而今皇族內亂,前途莫測,倘若善加利用,必能生發奇效,這個道理三歲小兒也能明白。葉靈蘇偏偏得寸進尺,竟想帶走公主,雲虛驚愕之餘,打心底騰起一股惱怒。


    放走樂之揚,雲裳已是惱怒,又見雲虛臉色不善,登時把劍一擺,叫道:“誰要帶走姓朱的女子,先問過我手中的長劍?”


    “是麽?”葉靈蘇秀眉上挑,雲袖一拂,刹那間,微風颯颯,燭影搖晃,廳中忽然一暗,葉靈蘇蹤影全無。雲裳一愣,忽覺脖子冰冷,多了一口精光閃閃的長劍,葉靈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樣如何?”


    雲裳血湧麵頰,腦子裏嗡嗡作響,他雖然口出大言,卻沒料到葉靈蘇真會出手。在他心裏,這妹子一向敬重自己,從小到大為他馬首是瞻,萬無拔劍相向的道理,落入這種田地,全是輕敵之故。


    雲虛眼力高明,看出雲裳並非敗在輕敵,而是葉靈蘇的武功太過離奇,她用袖風拂亂燈火,巧妙使人生出錯覺,而後急速遊走,所經之地,或是人影,或是燭影,或是梁柱暗影,無一不是人們慣常忽略的死角,看似乍隱乍現、如鬼如魅,其實一舉一動均是精心算計,天時、地利、人事無一不備,方能一劍製敵,降服東島少主。


    大廳中鴉雀無聲,無論敵我,均被葉靈蘇震得說不出話來。突然間,楚空山長長地吹了一聲口哨,拍手笑道:“神出鬼沒,神出鬼沒……”說完哈哈大笑,比他自己出手取勝還要歡喜。


    葉靈蘇掃視眾人,目光停在雲虛臉上:“怎麽樣?以一換一,用你兒子換公主如何?”


    “我兒子?”雲虛苦笑一下,“他是你哥……”


    “不!”葉靈蘇冷冷說道,“我沒有哥哥,也沒有爹娘,我隻是天生地長的一個孤苦女子。”說到這兒,心中不勝酸楚,瞥了樂之揚一眼,見他定眼望著朱微,目光深沉癡迷,廳中一切變故,似乎都與他毫無幹係。


    雲虛臉色發白,兩眼望著屋頂,呆呆出了一會兒神,忽地大袖拂出,朱微的穴道登時解開。她呆了呆,慢慢站起身來,臉上掛著茫然。


    “滾!”雲虛忽道,“越快越好!”


    樂之揚心生狂喜,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打量一眼,拉著她手,轉身走向廳外。走了數步,朱微忽然掙脫他手,走到葉靈蘇麵前,欠身行禮,輕聲說道:“多謝姑娘。”


    葉靈蘇略略點頭,神情冷冷淡淡,看不出她心中所想。朱微怔怔地望著她,忽然衝口而出:“你、你真是鹽幫的幫主?”


    葉靈蘇微感錯愕,又點了點頭。朱微兩眼放光,流露出幾分佩服羨慕,輕聲說:“真好,就像是天上的鳥兒,無拘無束,想飛到哪兒也行……”


    葉靈蘇疑惑不解,反問:“你說什麽?”


    “沒什麽?”朱微麵紅微紅,匆忙轉身,扯著樂之揚的衣袖,並肩走向門外。


    到了門前,樂之揚回頭看了一眼,正與葉靈蘇目光相遇,他猶豫一下,欲言又止,終於歎了口氣,走出大門,消失不見。


    葉靈蘇收回長劍,望著門外的夜色,胸中又空又冷,一股莫名的酸痛湧了上來。她用手捂住心口,強忍住放聲痛哭的衝動,無論如何,她不能示弱,她是通奸而生、她是鹽幫之主,憐憫跟她無緣,要在這個世界山活著,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人敬畏。


    她放開手,冷冷掃視眾人,雲裳望著她,眼中並無怨恨,隻有說不出的悲傷。雲虛仍是望著屋頂,不知想些什麽。她的目光遇上花眠,後者的眼裏流露出一股痛惜,葉靈蘇心頭一亂,匆匆收回目光,快步走向門外。


    “靈蘇!”花眠叫了一聲,在場眾人,隻有她明白少女的心事。


    “花姨!”葉靈蘇頭也不回,“你見過我了,我活得好好的,你大可以放心。”


    “你……”花眠胸中刺痛,眼前朦朧起來,“若有難處,一定要來找我。”


    葉靈蘇點了點頭,走向大門,經過江小流身邊,後者上前一步,低聲道:“葉姑娘……”葉靈蘇掃他一眼,信步出門,江小流望她背影,臉上掛滿失落。


    “告辭,告辭。”楚空山笑嘻嘻作了一圈揖,一晃身,跟了出去。


    花眠收回目光,抹淚轉身,忽然衝口而出:“島王大人……”


    眾人應聲望去,哪兒還有雲虛的影子。


    樂之揚拉著朱微一陣狂奔,直至僻靜之處,方才停了下來。


    “樂之揚。”朱微大口喘氣,“幹嗎這樣急?”


    “你爹讓我們去見他。”樂之揚惶急道,“耽擱這麽久,也不知來得及來不及?”


    他嘴裏如此說,心裏卻有隱衷。不知為何,自從登上大陸,他對葉靈蘇頗有幾分畏懼,每次見她,隻想逃得越遠越好,非得與之相處,便覺局促、尷尬,難以言述。


    這些微妙情感,樂之揚冷暖自知,無法宣之於口,更不能告訴朱微,一想到又欠了葉靈蘇莫大的人情,便覺說不出的頭痛。


    “爹的心思真難捉摸。”朱微歎一口氣,癡癡望著遠處,忽道,“樂之揚,那位葉姑娘是你的朋友麽?”


    樂之揚心頭一跳,強笑道:“是啊,我在東島時交的朋友。”


    “她生得真美。”朱微又歎一口氣,“沒想到人世間竟有這樣美麗的女子?”


    “你也很美啊。”樂之揚笑道,“除了你,別人再美,我也不稀罕。”


    朱微俏臉通紅,瞥他一眼,說道:“她的武功也很了得,老天爺可真偏心,給了她這樣的美貌,又給她這樣的武功。她還是鹽幫的幫主,帶著那麽多江湖兒女,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真真叫人羨慕極了。”


    朱微貴為公主,可是久居深宮,不得自由,閑來無事,對於紅塵俗世有許多癡想。今晚見了葉靈蘇,我之所無,她之所有,無論人才武功,均是絕妙出奇。朱微心向往之,不覺對葉靈蘇生出極大好感,想象女劍客笑傲江湖的英姿,心中羨慕無比,恨不得以身代之。


    樂之揚深知江湖險惡,葉靈蘇身陷其中、煩惱甚多,遠不如朱微想象中那麽瀟灑寫意,但見她神情,也不忍說破,說笑道:“來日方長,度過這一劫,我們也去江湖上走走。”


    “是麽?”朱微大喜,“一言為定。”說著伸出右手。


    樂之揚點頭,也伸出手來,兩人小指勾在一起,搖了三下,都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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