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朝會基本從未斷過。


    曆代帝王哪怕是徽宗那樣的頑主,在沒有躺平之前,也會堅持秉承每日一小會的優良傳統。


    隻不過這種朝會大多沒有什麽實際性的意義。


    大家都是例行公事罷了。


    連帶皇帝和下麵的大臣,每天都在絞盡腦汁想著,每天朝會的主題是什麽。


    大家需要找個什麽樣的理由,來完成今天的朝會指標。


    除去宰輔之外,其他人實際上和擺設查不太多。


    他們來的意義隻有一個,那就是讓皇帝看看,我們這些人也都在辛勤工作,並沒有偷懶。


    這就導致,大家有事兒沒事兒都要朝會上露個臉,否則那就是不作為。


    馬德祿就是朝會的忠實參與者之一,他每日必來,來了也不說話,就那麽直挺挺的站在那兒。


    有人說這是閑地。


    但就是這常年如一日的朝會,成就了馬德祿如今禦史台中丞的職位。


    禦史台一般會有兩位中丞,這是為避免有人一家獨大,從而主導了言官們彈劾的方向,說白了就是防止有人結黨。


    哪怕是一代忠臣典範的範仲淹,也同樣逃不過被掣肘的命運。


    以前是遊昌道,現在卻換成了馬德祿。


    要說馬德祿這人並不是什麽權貴世家,也沒有什麽深厚的背景,他能位居中丞,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運氣。


    更難聽點的說法就是,他就是個過度。


    當初遊昌道一招不慎被貶謫為禦史令,馬德祿作為禦史台的資深員工,常年保持著超高的出勤率,而且為人老實穩重。


    不論是資曆,還是工齡,又或是口碑,馬德祿都稱得上是優異,尤其他還是汴梁文壇有名的學者。


    這樣的人自然就是補缺的最好人選。


    所以當馬德祿上台後,便有不少人向他拋出了橄欖枝,更是在種種運作之下,讓他拿到了今年鄉試主考官的資格。


    這可是養望的好機會。


    試想一下,若你能有機會住持天下科考,等這些學子通過一係列的選拔做官後,日後說不定這些人裏,就會有幾個身居高位的。


    中國人最講究禮儀孝道,作為一屆學子的主考官,這些人自然而然就成了馬德祿最堅實的黨羽。


    這不是結黨,而是人情世故。


    就連趙允讓都不止一次的建議,要讓秦為找機會住持一次春闈,如此就算他日後再得罪了某些人,也不至於大戰之下連個幫襯的人都沒有。


    不過秦為對此並不放在心上。


    一個是他年紀太輕,朝廷大概不可能讓他一個小年輕來住持春闈考試,否則那就不是栽培,而是捧殺了。


    再有就是,秦為現在的處境很特殊。


    他雖也是文官,但卻屢屢身兼武職,不僅上過戰場,更是多次揚言要強軍興軍。


    這樣的文人不存粹,一旦讓他上了位,多少人的利益將會受到波及。


    這也是為何他雖是朝中新貴,卻無多少人願意拉攏的原因。


    他的處境太極端了,天堂地獄隻在一瞬間。


    ……


    天色還黑麻麻的,馬德祿就來上朝了。


    “中丞……”


    遊昌道就像是個幽靈般,從路邊一處小攤後麵竄了過來,未語淚先流。


    要說這人也算是人才了,拿得起、放得下。


    麵對曾經是自己下屬的馬德祿,遊昌道並沒有絲毫架子,而且表現的十分恭敬,就好像馬德祿一直以來都是他的上司。


    這就是官場,失勢時就要有低頭的覺悟,否則就隻能被越踩越低。


    馬德祿一看是他,就頭痛的道:“不是許了你假了嗎?”


    昨日被圍毆後,遊昌道就找到了馬德祿家裏,聲嘶力竭地哭訴了一通後,懇請他為自己做主。


    麵對曾今的上司如今的下屬,馬德祿作為上官,自然是要為他說話的,否則就會被人說是小人得誌。


    再怎麽說人家也是你曾經的上司。


    現在你做了上司,人家不僅沒有怨言,而且還對你恭敬有加。


    再說大家都是同僚,自然要互相幫襯才對……所以於情於理,馬德祿都要為遊昌道出這個頭,否則他在禦史台的名聲也就臭了。


    他和範仲淹不同。


    二人雖然都是禦史中丞,但範仲淹是靠在實實在在的本事上來的,背後擁躉者不少,朝中關係更是深不可測。


    所以範仲淹不管做什麽,下麵的人也不敢有微詞。


    馬德祿沒有什麽太深的背景,所以他就更要維係好現有的人際關係。


    遊昌道雖說是被貶了,但他的關係網還在,尤其他和郭家還是姻親,這樣的勢力馬德祿更好維護。


    所以他今日來,就是準備在朝會議事的時候彈劾秦為的。


    但遊昌道顯然是擔心他會食言。


    “中丞,下官一夜未睡,心痛啊!”


    遊昌道姿態低微,一個勁兒的哽咽道:“下官不是為了自己,隻是覺著那秦為毆打了下官,這是……這是對禦史台、對您的蔑視啊!下官對此耿耿於懷,夜不能寐……”


    他看著很慘,臉上腫著,是被秦為打的;眼睛腫著,卻是熬夜和嚎哭弄出來的。


    不管遊昌道的目的是什麽,但他挨了打是真的。


    還是那句話,於公於私馬德祿都要為下屬討回這個公道!


    他心中惱火,卻不會在這裏喜怒形於色。


    “老夫知道了,你且回去。”


    馬德祿急匆匆的走了。


    “中丞……下官感激不盡。”


    馬德祿緩緩跪下了,身後的那些官員們見到也為之駭然。


    這還是那個強勢淩厲的遊昌道嗎?竟肯在眾目睽睽之下給曾經的下屬跪下,還真是能屈能伸。


    這樣的人簡直可怕啊!


    昨日之事早就傳遍了,遊昌道現在弄這個姿態,這是想和秦為拚了嗎?


    眾人緩緩走過,在遊昌道這裏左右分開,周圍燈籠散發出了微弱的光芒,照耀著那張猙獰的臉。


    “秦為,某看你今日可還能逍遙……”


    ……


    馬德祿站在宮門外等著入朝,回身就見到了不少複雜的目光。


    很多人的眼中都帶著狠辣的光芒,看來他今日是來對了,秦為的作風已然引起了公憤!


    弄死那個小子吧!


    一個官員走了過來,肅然拱手。


    “馬中丞,您隻管出手,大家都是您的後盾。”


    馬德祿點點頭,心中湧起了些豪氣。


    禦史中丞這個位置很關鍵,承上啟下,當年的呂夷簡、張之白都是從這個位置上飛升上去的。


    先是三司、樞密院……等熬夠了工齡後,自然就能入步政事堂,位居宰輔!


    聽說王臻就要入政事堂了,這是個好機會,等王臻上去了,樞密使的位置就會出現空缺。


    正使的位置他不敢覬覦,畢竟自己根基太薄,但樞密副使或是再進一步比如參政或是掌權什麽的,是不是也能奢望一下了。


    不想當宰相的言官不是一個好禦史。


    馬德祿深知自己現在的處境,就是朝廷用來為後麵的能臣做過度的。


    但這並不妨礙他有一個升官的夢想。


    況且,秦為……新仇舊恨啊!縱觀朝堂和權貴圈子裏,他得罪了多少人?


    當初在貢院門口,秦為侮辱自己的場景還曆曆在目,現在他算是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來反擊了。


    而且這事兒還與他沒關係,這是懲惡揚善的好時機!


    “秦為來了。”


    馬德祿抬頭,眾人轉身。


    秦為拿著個羊肉包子在啃,啃的愁眉苦臉的,絲毫沒有吃美食時的喜悅感。


    包子是春杏蒸的,可裏麵的餡料卻是劉姝調配的,說是要學著勤儉持家,非要春杏教她做飯。


    心是好的,但有些人天生就不是做廚子的料。


    哪怕春杏手把手教她如何配料,如何和麵,可還是鹹了些。


    秦為無奈的一抖手,裏麵的餡料落了一半,然後把剩下的連肉帶皮一口塞進了嘴裏,滿滿當當的。


    他一抬頭,就見到那些人在盯著自己,不禁張著嘴問道:“呃……噗!”


    嘴裏的包子下意識全噴了出來。


    秦為覺得自己終於解脫了,又去邊上買了個肉夾饃,咬了一口道:“唔?這裏麵還有驢肉?味道不錯……”


    麵對著大宋餐飲界的扛把子,誰能不激動呢?


    小販得意的笑道:“小人見過秦郎君,這驢肉是小人花高價買來的,宮門前的相公們口味叼得很,沒有好東西,他們不吃嘞。”


    “餓的他們輕……”


    秦為覺得這就是改良版的驢肉火燒,就交代道:“知道我家不?”


    小販點頭道:“以前小人也在秦記打過雜,不過隻牽了一年的契約,掌櫃說我年紀大了,不適合做夥計了,所以小人就憑借在秦記學到手藝,開了這家賣肉夾饃的小攤兒……”


    秦為點點肉,從懷裏摸出錢來說道:“等你不忙了,把剩下的肉夾饃送去秦家,再順便把你燉肉的方法告訴我家廚娘,你放心,我們隻在自家做,不會跟你搶生意,學費錢二十貫,你到秦家後找管家支錢就行。”


    他擔心今天家裏人都會被那鍋加多鹽的包子給鹹哭,萬一再把人吃出毛病來,那就不好了。


    小販早就興奮的說不出話來。


    汴梁餐飲業的扛把子看好他的肉夾饃,那這就是活招牌啊!


    連連擺手說不要錢,而且要免費教學。


    秦為哪裏會占這種小便宜,隨手又拿起一個做好肉夾饃,擺擺手道:“該是什麽就是什麽,你隻管去拿錢,不夠再談。”


    說完他吃著饃離開了。


    而那些周圍幸災樂禍的目光,卻逐漸變得暗淡,一個個或不解或噴怒的看著他。


    “他竟然沒有一絲擔憂?這是故作從容……還是真的有底氣?”


    “他有屁的底氣,當街圍毆禦史令,這都在眾目睽睽之下,而且當時連呂相都在場,他哪能逃了?”


    “那就是故作鎮定,呂相他們來了。”


    “樞相也來了。”


    “他肯定會來啊,他和秦為的關係還用多說嗎?”


    說話間宮門開了,眾人魚貫而入,但目光大多都在秦為的身上。


    等大家入殿站好後,趙禎也帶著許茂則姍姍來遲,當看到了馬德祿和幾個禦史時,趙禎微微眯眼。


    看來今天這事兒是休想好說了。


    等看到王臻時,他甚至還笑了笑,然後開始議事。


    今日大夥兒議事都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張之白甚至說錯了人名,一副老慢昏聵的模樣,但一雙眼睛卻時不時左右飄忽。


    這都是在等著看熱鬧啊!


    當呂夷簡說完一件事後,殿內靜默了下來。


    但氣氛卻越發的凝重了。


    馬德祿在等著,他隱蔽的看了一眼群臣。


    這時候誰先出來誰就是主力,和秦為辯駁的主力。


    不對!


    差點忘了還有一個王臻在呢。


    這老漢可是個硬茬子,敢在禦前咆哮皇帝的蒙人,連張之白都對他忌憚三分,呂夷簡略微年輕,就更不是對手了。


    這樣的王臻威懾力十足。


    周圍的人都在暗中觀察著秦為和馬德祿,見他這般模樣,有人心中冷笑。


    都到這個時候了,害怕還有意義嗎?


    要麽你學人家範仲淹幹脆就別來,來了就要出手,否則今日就是你馬德祿名譽掃地的時候。


    馬德祿心中一歎,知道自己必須要出來了。


    他出班,抬頭說道:“陛下,昨日傍晚,秦為和龐籍之子龐世英、商郡王府小公爺趙允讓,三人一起圍毆禦史馬德祿……臣請陛下做主。”


    正菜上桌了!


    趙禎的目光微微一動,然後看向了秦為。


    秦為卻一臉純良無辜的看過來。


    兩個年輕人相對一視,大有幾分心有靈犀的默契……趙禎淩然換做一副佯怒的模樣,然後淡淡的道:“為何?”


    秦為也麵帶委屈的出班,拱手道:“陛下,那遊昌道一直在禦史台說臣的壞話,更是屢屢彈劾汙蔑微臣……”


    大家都看向了馬德祿。


    他緩緩回頭看向秦為,淡然說道:“有冤訴冤便是,如何也不該動手!”


    秦為知道他會說這話,所以挑眉道:“那秦某該如何訴冤?”


    馬德祿冷冷的道:“可去禦史台尋某,也可請了陛下做主,別說你沒有進宮的權限,這不是理由!”


    這話乍一聽再正確不過了。


    你秦為進宮和回家一樣順腳,但凡入宮通秉,你比宰輔還要快。


    若真的受了委屈,為何不能來找陛下訴冤!


    可秦為卻笑道:“敢問馬中丞,這遊昌道一直說秦某的壞話,是公事還是私事?”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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