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菜地就像是被狗拱過, 能夠明顯看到整片地被修補過的痕跡。


    這些一季一成熟的菜,本來最近應該都能吃了,可放眼望去, 許多地方都被重新下種, 原本成熟的滿滿當當的菜地, 如今還剩下的果實隻剩下零零散散的一兩個。


    虞楚就知道他們肯定又鬧了什麽幺蛾子。


    尤其是沈懷安, 她隻是喚了他一聲名字,他卻一屁股坐在地上, 實在可疑。


    虞楚挑眉道,“沈懷安,你又做什麽了?”


    沈懷安冷汗直冒,在這個時候卻仍然抓錯重點,委屈唧唧地說, “師尊, 為什麽隻質問我一個人啊?”


    陸言卿無奈地伸出手,將沈懷安給提溜了起來。


    “哦?”虞楚似笑非笑道, “難道我誤會你了, 其實你什麽都沒做?”


    沈懷安徹底蔫了。


    陸言卿剛拽著沈懷安的領子把人拽起來, 還沒站直多久, 沈懷安便又跪下了。


    “是我的錯,我沒看好兔子, 讓它們啃了菜。”沈懷安跪在地上,他喪氣地說, “我開玩笑沒掌握好分寸,我錯了,師尊。你罰我吧。”


    虞楚蹲下來,她拄著臉注視著沈懷安。


    沈懷安好像做錯事情的小狗狗, 虞楚越這樣看他,他越側開頭,不和虞楚對視,躲避她的目光。


    “怎麽罰都行?”虞楚問。


    沈懷安這才看向虞楚,他認真地點了點頭。


    “您怎麽罰我都行!打我罵我,我都能承受得住。”


    沈懷安過去做錯事情,父親沈鴻也打過他。


    從小練武的孩子都皮實,更別提沈懷安這樣的。疼是疼,但他能忍住。


    沈懷安想著,大不了就被毒打一頓。讓他疼個半個月,心裏也能舒服些。


    虞楚卻隻是笑眯眯地看著他,看得沈懷安後背雞皮疙瘩。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打你罵你。”虞楚說,“至於該怎麽辦,我得好好想想。”


    沈懷安心情忐忑地被虞楚揮走。


    他覺得他還不如當場被打一頓了,打完也就安心了。現在這心裏不上不下的,讓沈懷安睡眠質量都有點不好。


    原來是陸言卿每天蹲在菜地邊,如今又多了個尾巴。


    虞楚一推開門,便能看到兩個身形纖長的少年排排蹲在菜地邊,神情嚴肅得像是在參議什麽大事。


    一看見虞楚,沈懷安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師尊,想好怎麽罰我了嗎?”


    虞楚便搖搖頭。


    “我得再想想。”她輕笑道。


    沈懷安瞬間便又蔫了。


    虞楚就是故意的。沈懷安確實是個天才,但他性格浮躁,需要打磨。


    他想被打一頓,那虞楚就偏偏不打他。


    這樣放了沈懷安三天,看著少年都蔫噠噠了,虞楚這才決定結束這無聲的懲罰。


    “這樣吧,我看這本書不錯,你幫我抄一遍。”虞楚從門派藏書閣抽出一本不薄不厚的書,遞給沈懷安,“記得要保證字跡工整,如果太敷衍的話要重抄。”


    沈懷安頓時絕望。


    他此生最不喜歡的事情,一是打坐,二是讀書,三是寫書法。


    拜虞楚為師之後,一樣都沒逃過。


    主要是如果在家裏時,他不想讀書寫字可以發脾氣耍賴,教書先生和爹氣的半死也沒什麽辦法——最多打他一頓,可他沈懷安又不怕挨打,三天後又是一條好漢。


    如今管他的人變成虞楚,沈懷安就慘了。


    他又不敢發脾氣,又是自己有錯在先,隻好苦著臉收下書。


    虞楚輕笑,“加油寫,我可知道你最好的筆跡是什麽樣子。”


    沈懷安更絕望了。


    有家境的少爺小姐自然都會學一手好字,但區別是愛好寫字的人會經常寫,久而久之隨手寫就是好字跡。


    而沈懷安家裏是武林世家,學個字就是走個流程,家裏雖然也逼著他讀書,但也以武為重。他平時沒怎麽練,想寫出來要花費更多的精力。


    看著手裏這不薄的書,沈懷安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確實做錯了事情,虞楚怎麽罰他他都得受著。沒辦法,沈懷安帶著書回了自己的東廂房,他屋內的桌子上終於擺上了紙張筆墨。


    這下可好,沈懷安的一天被安排得滿滿當當。


    清晨他要去保養菜園、白天打坐修煉、晚上還要寫字。寫字還要質量,每天中午給虞楚呈上昨天抄寫的書法,虞楚每日都會檢查。


    硬生生將一個閑不住的男孩給摁坐了下來,幾乎一整天幹的事情都是靜止而費精力的。


    幾天後的晚上,陸言卿帶著水果來看沈懷安,便看到少年生無可戀地撐著眼皮,努力打起精神一筆一劃的寫毛筆字。


    他看起來有點狼狽,虎口和手上都蹭上了墨水,臉上也有一些星星點點,陸言卿都能從這幅場景,直接還原沈懷安是如何呆滯愣神時不小心蹭到的自己。


    看著沈懷安呆滯的樣子,陸言卿又好笑又覺得心疼。


    “吃點水果吧。”


    沈懷安僵硬地搖了搖頭。


    “我趕緊寫完,早點睡覺。”他幹巴巴地說,怎麽聽怎麽有點可憐,“我怕我一吃水果就又走神了。”


    陸言卿知道虞楚這是故意磨沈懷安的性子,可他還是有點不忍心。


    隔日,他去找了虞楚。


    “師尊,今天下午讓沈懷安和我下山透透氣吧。”陸言卿憂心忡忡地說,“我覺得他都快寫得人傻掉了。”


    虞楚本來也在等陸言卿來找他。


    沈懷安這樣緊繃著五六天了,本來也該出去放鬆一下。


    但她是師父,說了懲罰不好隨意變卦,尤其是沈懷安這樣聰明又腦子轉得快的孩子,她心疼而收回成命一次,未來對他而言便會越來越沒有威懾力。


    陸言卿來求情便是最好的中和方式。


    虞楚早就算好陸言卿會來求她,她放下書,看向陸言卿。


    “好吧。”她說,“那便早去早回。”


    陸言卿大喜過望,立刻去找沈懷安。


    沈懷安整個人都快呆掉了,聽到陸言卿的話,他呆滯了幾秒後才反應過來,跟著陸言卿下山。


    直到陸言卿帶著他去了酒店,點了幾個菜,又破例點了酒,沈懷安才漸漸緩過來,恢複了正常。


    “太可怕了。”沈懷安喝幾口酒,心有餘悸地說,“抄書比挨打還要可怕,我下次再也不這樣幹了。”


    沈懷安雖然不到十五,但武林世家的孩子多少都會喝點酒。陸言卿看他辛苦,讓他再喝幾口,沈懷安都猶如驚弓之鳥,抿了幾口就不敢喝了。


    “說起來,你為什麽要放跑我的兔子?”二人靜靜吃飯,陸言卿忽然想起最開始的事端。


    這事兒鬧到現在,沈懷安也沒了剛開始的惡作劇的開心,甚至也有點覺得自己這事兒做得幼稚。


    聽到陸言卿問,他撇過頭,有點不自在地撓了撓鼻子。


    “就是……就是想氣你一下嘛。”


    “你覺得我會因為你放了我的兔子而生氣嗎?”陸言卿無奈地說。


    沈懷安想了想,好像陸言卿確實不是一個能因為兔子就生氣的人。


    這樣再想自己的所作所為,似乎也真的是有點丟人可笑了。


    “好嘛。”沈懷安別扭地低聲說,“我知道錯了,以後不這樣做了。”


    “我倒是不介意,但你下次最好把師尊的東西都事先收起來。”陸言卿似笑非笑地說。


    沈懷安臉皮薄,自己不好意思了,臉頰便漲得泛紅。


    “陸言卿,你別打趣我了!”


    二人正在你來我往的鬥嘴,隔壁飯桌坐下來幾個修仙門派的弟子,也開始大聊特聊起來。


    沈懷安剛開始沒注意,直到他的耳朵聽到了‘白羽樓’三個字,這才將注意力轉向他們。


    “那個女修也是真利落啊,一刀就捅了致命處,完全沒想給白羽樓掌門活路。”


    “哎,她也是活該。雲煙門的弟子真的從白羽樓後麵挖出了屍骨,還救出了十多個孩子呢。真是作孽,死有餘辜。”


    “不過這個閻魔仙子真是人如其名,輕而易舉便殺了一個掌門,之前怎麽會一點名氣都沒有呢……”


    沈懷安聽到白羽樓的掌門被人殺了,第一反應是吃驚,隨即他很快想到了什麽。


    怎麽就這麽巧,虞楚自己單獨離開半個月,然後白羽樓的掌門就被人殺了?


    一個想法同時間出現在他的腦海裏,沈懷安不敢置信地看向陸言卿,陸言卿無聲頷首。


    “回去再說。”他道。


    二人打包了些堂食,離開雲城進山之後,沈懷安才又問向陸言卿。


    “是師尊殺了那白羽樓掌門?”


    陸言卿微微點頭。


    “此事你切勿聲張,也別告訴小穀。”陸言卿道,“我們可以告訴她白羽摟掌門死了,但別說是師父殺的。”


    “我明白。”沈懷安說。


    小穀雖然才十歲,平時也很乖巧,但師兄弟二人都知道她敏感而聰慧,虞楚和他們二人都希望穀秋雨放下過去的陰影好好生活,也不想讓她懷有感恩之情的壓力。


    她能順其自然地長大便好了。


    回到主峰上,蹲在路邊玩的穀秋雨一眼便看到了沈懷安手中拎著的木製食盒,她立刻跑了過去。


    “你們都拿了什麽好吃的?”


    穀秋雨年紀太小,之前又是仙門大會,雲城魚目混珠,虞楚便一直沒讓她下過山。所以她對和山下的雲城有關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沈懷安將食盒遞給她,小穀雙手提著木食盒,將它放在桌子上,開始翻看他們都帶回來了什麽菜肴。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沈懷安說。


    “什麽好消息?”小穀抬起頭,好奇地看向他。


    “白羽樓的掌門死了,白羽樓解散,那些欺負你的師姐有的被廢除靈根貶為凡人,有的被大門派關了起來。”


    看到穀秋雨愣住,沈懷安注視著她,他輕聲道,“你安全了。”


    小穀怔怔地看著沈懷安,她的大腦似乎遲鈍了幾秒才處理成功沈懷安話中的消息。


    幾秒鍾後,她的眼睛不知不覺被淚水模糊了視線。


    小穀向後退了幾步,忽然轉身向著後山跑去。


    她的步伐比鳥兒更快、比風更輕盈,仿佛將一切都拋在了身後。


    小穀跑到後山,她看到虞楚坐在山頂庭院裏看書,她一口氣衝過去,撲向了虞楚,擁進她的懷抱。她纖細的手臂緊緊地摟住虞楚的脖子,像是小鳥擁抱天空。


    虞楚一手拿著書,一手抱著她的後背,疑惑道,“小穀,怎麽了?”


    小穀不說話,隻是將額頭抵在虞楚的胸口,無聲抽泣著。


    過了一會,她才抽抽搭搭地說,“師尊,謝謝你。”


    虞楚的手指撫入她的發絲,輕笑道,“那便多吃點,快快健康長大。”


    小穀哭得鼻尖泛紅,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晚上,二人躺在床榻上,小穀乖乖地裹著被子,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看著身邊的虞楚。


    “怎麽了?”虞楚感受到她的目光。


    “師尊,不知道為什麽,我今天好想我娘。”穀秋雨小聲說,“我明明都不記得她長什麽樣子了,可我還是想她,是不是好奇怪?”


    虞楚側過身,她伸手撫過小穀的頭發,輕聲說,“你想起了什麽?”


    穀秋雨的雙眸看向窗外的星空,她呢喃著說,“我也記不得了,好像也是個夏天,娘親給我唱歌來著。”


    虞楚整了整小穀的枕頭,然後無奈道,“那我給你唱一首,然後你就乖乖睡覺,好不好?”


    小穀點了點頭,她側過臉看向虞楚,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


    虞楚伸出手,將她的眼睛蓋住,讓她閉上眼睛,然後輕輕地拍著女孩。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


    “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聲……”


    搖籃曲中,女孩逐漸睡去。


    從此之後,她再也沒有做過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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