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天後, 沈懷安終於抄寫完了那本古書。


    沈懷安的抄寫全程保持全神貫注精益求精,當他把最後一張宣紙遞給虞楚時,虞楚將他寫出的所有紙張擺在一起, 畫麵十分賞心悅目。


    字如其人, 沈懷安的毛筆字隨性灑脫, 還有點天之驕子的意氣風發, 行雲流水。雖然筆觸仍然稍顯年輕稚嫩,但意境是極其漂亮的。


    “你看看, 寫的多好?”虞楚拿著紙,她看著沈懷安的毛筆字,滿意地說,“你這字多練練,以後定能招姑娘喜歡。”


    要是平常, 沈懷安肯定和她貧嘴。如今卻是沒這個心情, 他巴巴地看著虞楚。


    “師尊……”


    “嗯?”


    沈懷安欲言又止,他打量著虞楚的神情, 小心翼翼地說, “我們……兩清了嗎?懲罰結束了嗎, 您原諒我了嗎?”


    他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 可以看得出心中的迫切。


    “懲罰結束了,我原諒你了。”虞楚放下紙, 她漫不經心地說,“不過這個兩清……”


    沈懷安立刻明白了虞楚的意思, 他保證道,“等我把作物都重新照料好、豐收了再兩清!”


    虞楚這才點了點頭。


    她照顧菜地是退休後的閑情雅致,沈懷安年輕氣盛,又不是農民出身, 菜地對他而言隻是任務,雖然也挺沒意思,但比寫毛筆字好多了。


    沈懷安這回真是被這半個月的抄書懲罰折磨得一點脾氣都沒有了,原本覺得枯燥的打坐修煉,在如今有了需要全神貫注的抄寫對比下,似乎也變得沒那麽難以接受了。


    隻不過懲罰結束,沈懷安還是逃不過上課的命運,虞楚除了教他們修仙之外,自然不可能把他們三人的文化素養培養給拋下。


    都是少年英才,未來沒文化才容易被人笑話。


    這之中,小穀是基礎最不好的。她隻能認識有限的一些字,需要從頭教起。


    陸言卿和沈懷安倒是差不多,陸言卿反而能更好一些。


    他雖然童年波折,但撫養他的老乞丐曾經是秀才,貧寒沒有耽誤陸言卿學習讀書,就是學的不太係統。


    不過陸言卿跟虞楚的這幾年也進步了不少,不比其他世家同歲的公子差。


    沈懷安的程度便隻能算是能過得去,他從小讀書、字也認得,腦子也夠用,就是不感興趣,所以一直不太上心,學點東西費勁得很。


    好在沈懷安不太敢和虞楚耍驢,但讓他學進去也確實很難。


    虞楚給他和陸言卿上課,便能看到沈懷安撐著頭,搖搖欲睡又抑製自己,努力睜大眼睛的樣子。


    虞楚真是頭疼。


    她其實沒有教導孩子的經驗,之前能推展得這麽順利,都多虧陸言卿懂事刻苦又聰明,讓虞楚很省心,不用費什麽精力。


    沈懷安也聰明,但感覺他所有的耐心都給了刀劍,而排斥書本,讓被天才徒弟圍繞的虞楚終於感受到了給不愛學習的孩子上課是多麽地的費力。


    他如今對修煉接受良好,讀書卻又成了新的煩心事。


    虞楚也有點發愁。趁著沈懷安白天修煉的時候,她把陸言卿和穀秋雨召集在一起,問問他們經過這段時間的互相了解,有沒有什麽能讓沈懷安調動積極性的辦法。


    陸言卿也是有點無奈,沈懷安三年能把人家二十年都不一樣精通的劍法學通,卻就是背不下一篇古文。


    而憑他對沈懷安的了解,沈懷安這人就是這樣,喜歡的便認真琢磨,不喜歡的怎麽弄他都學不會。除了像是之前他做錯了事情,知道自己要好好彌補這種極端情況之外,沈懷安很難被人影響。


    “我也沒有什麽辦法。”陸言卿無奈道。


    穀秋雨坐在一邊,她看著大師兄和師尊一籌莫展,她想了想。


    “那我去試試吧!”


    她這話一出,二人的目光不由得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想做什麽?”陸言卿疑惑道。


    沈懷安完全不知道他的師兄師妹都惦記上了他。


    中午,沈懷安完成了早上的修煉,他準備拎著衣服去主峰附近山下的溪邊洗個澡。


    結果一出院子,就看到小穀坐在地上看書。


    門派就他們幾個人住,又遠離世間,門派雖然古老莊嚴但幹幹淨淨,深色石頭鋪成的地麵看起來比官員和有錢人家裏還要大氣。


    小穀經常喜歡隨便找個地方坐下,看看天空雲彩、或者賞賞花發呆。


    她盤著腿,腿上放著書,背對著沈懷安。沈懷安看到小姑娘看書神情認真,這個月身體補得挺好,從側麵看臉蛋圓溜溜的,他心中便起了捉弄之心。


    沈懷安悄聲過去,然後一彎腰,伸手捏住小穀紮著頭發輕輕一拽。


    他沒太用力,但小穀還是單薄,被他拽得向後仰去,沈懷安又趕緊用膝蓋抵住她的後背,讓人坐回去。


    “沈懷安!不可以拽女孩子的頭發!”小穀氣鼓鼓地說。


    沈懷安家裏不收女徒弟,他從小到大各個年齡段的男孩見過不少,但還真沒有過師妹,連女孩都很少見。


    所以他老是看穀秋雨覺得好玩,總想上手撥弄撥弄她。


    沈懷安在穀秋雨身邊蹲下,他笑道,“師妹,看什麽呢?”


    “師尊給我留的作業,讓我背會這個文章,學會裏麵的詞語。”小穀整理好自己的頭發,她拿起書便要爬起來,“我要去找大師兄,裏麵的字太難了,我都不認識。”


    “哎,別走啊。”


    沈懷安一聽到這話,頓時抓住小穀,他抬頭道,“你為什麽問陸言卿,不問我啊?”


    “你?”小穀懷疑地說,“你不是不愛讀書嗎?我怕你教錯了。”


    “我怎麽可能教錯?你學的那些東西都是最基礎的,你沒出生時我就學過了。”沈懷安頓時不服氣,他抬起手擺了擺手指,“哪個文章,師兄我給你念一遍。”


    小穀看起來有點猶豫又不信任,她慢吞吞地翻到一頁。沈懷安性子急,又看到穀秋雨不相信他的樣子,他幹脆伸手把書奪了過來,舉在眼前。


    “‘命之修短有數,人之富貴在天。惟君子安貧,達人知命。’”沈懷安念了幾句,他拍拍書,挑眉道,“小孩子啟蒙的書籍,我還能不會?你看你不信任的樣子,把我想成什麽了。”


    小穀也不跟他鬥嘴,她又坐下來,扒著沈懷安的肩膀,催促道,“你快給我念一念,還有這個字的比劃要怎麽寫?”


    就算沈懷安不愛讀書,但這種啟蒙書籍對他而言還是易如反掌的。小穀問他,而不去找陸言卿,沈懷安頓時也來了興致。


    他讀了文章,給穀秋雨翻譯了意思,又帶她來廂房桌前,教她寫文章中那些困難字的比劃。


    沈懷安被半強製練了這麽長時間的毛筆字,寫起來順手多了,又飄逸又好看,讓小穀看得呆了呆。


    “沒想到你的肚子裏還有點東西。”小姑娘自言自語道。


    “我這是腹有詩書氣自華。”沈懷安得意洋洋地說,“看不出來吧,我也是從小練字的。所以要和我學習,知道嗎?我可以教你這些東西的。”


    “那能怎麽樣?你還是沒有師兄水平高。”小穀趴著桌子,她嘟囔道,“我都知道師尊老說你進步緩慢,你就不是這塊料,萬一以後教錯我了怎麽辦?”


    沈懷安挑眉,“你是不是在故意激我?”


    “是你把我拽過來的。”小穀無辜又生氣地說,“你這人真奇怪!”


    沈懷安有一瞬間覺得小穀是不是有什麽陰謀。可是看看女孩單純的大眼睛,和她可愛的麵龐,他便不由得打消了自己的念頭。


    他這麽猶豫的一瞬間,小穀已經拿上書走到門口了。


    沈懷安轉過頭,他喚道,“哎,不學了啊?”


    “我還是找大師兄吧。”小穀做了個鬼臉,“師尊說了,要精益求精。我覺得還是師兄更厲害,我要找最厲害最靠譜的人教我。”


    “——你!”


    沈懷安站起來,小穀蹭地便跑了,沈懷安邁步便追她。


    女孩腿短,她剛跑到院門口就被沈懷安抓住,像是小雞仔一樣瘋狂掙紮。


    沈懷安提溜著她,不服地說,“你為什麽非要找陸言卿?我剛剛教你教的不好嗎?他哪裏比我強啊?”


    “每次師尊出題考試你都不如他!”小穀蹬著腿,臉蛋憋得通紅,“你就是不適合讀書,你上次好好讀書是哪年的事情了?哪天帶歪我都不知道,我不要和你學,你放開我!你再不放手,我要告訴師尊你欺負我了!”


    沈懷安在家時也老和爹娘教書先生唱反調,說自己不適合讀書,就適合做一介莽夫。


    可有些話自己說行,別人說就是不行,更別提是被一個小丫頭鄙夷。


    沈懷安的火騰地上來了,他鬆開小穀,高聲道,“那你給我等著!你看下周考試我是怎麽殺他個片甲不留的!”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小穀捂著耳朵跑開了。


    沈懷安氣的直跺腳,穀秋雨比他還不講理,幼稚,極其幼稚!


    他氣呼呼地轉頭回了廂房,也不去小溪裏洗澡了,坐在桌前就翻出了書,咬著牙開始硬看。


    ——氣死他了,他學武都能學明白,這幾頁破書算什麽啊?


    等他證明自己讀書也是最聰明的,那小丫頭片子再想求他,他也絕對不會答應!


    下午,陸言卿沒在平日修煉的地方看到沈懷安。


    沈懷安最喜歡的幾個修煉地點,是山崖邊的大石頭、庭院的長廊裏,和門派前山的空地中。


    陸言卿本來是來視察沈懷安有沒有偷懶,結果三個地點都沒看見他的身影,倒是看到小穀一個人坐在大殿前的台階上吃橘子。


    他走過去,問道,“小穀,你看到沈懷安了嗎?”


    “他在背書。”小穀剝著桔子,她輕鬆地說。


    陸言卿看著一臉淡定的小穀,他都有些不太相信她真的做成了這個事情。


    他立刻回了院子,去東廂房看望沈懷安,就看見沈懷安一邊在桌前紮馬步一邊背書。


    沈懷安下盤極穩,也不知道這馬步紮了多久,連抖都沒抖,就是為了分散自己過剩的精力,好能沉心讀書。


    他好不容易情緒恢複正常,便感覺到陸言卿推開門。


    沈懷安本來想不理睬的。結果就聽到小穀對陸言卿說,“師兄師兄,你終於回來了,能不能教教我讀書呀?”


    陸言卿還沒說話,就聽到沈懷安‘哼!’了一聲。


    二人退出院子,陸言卿才不敢置信地低聲說,“你成功了,你做了什麽?”


    小穀踮起腳,示意陸言卿彎腰,她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


    陸言卿站直身體,他看向穀秋雨的目光充滿敬佩。


    人不可貌相,小穀年紀最小,可智商上一點都不比他們差。


    隔周周三,虞楚在下午將三個徒弟召來,進行文學考試。


    小穀的考試簡單很多,她需要默寫幾段簡單的短文,最重要的是寫對筆畫,解釋出正式的意思。


    她的考試很快結束,而桌子的另一邊,陸言卿和沈懷安還在寫虞楚特別準備的試卷,難度也增加了許多。


    虞楚過去也是每隔半個月便考他們一下,鞏固一下之前所學。


    之前沈懷安考試時非常敷衍,他自己心中會有一個對該學該背的文章及格的大概的估摸,多一分都不願意費腦子。寫出來便是差不多一半對一半空著。


    這次,沈懷安的表現卻截然不同。


    他第一次如此認真對待考試,奮筆疾書,全神貫注,將虞楚所有的出題都詳盡地回答了,幾乎和陸言卿一起交卷。


    虞楚在這邊拿著二人的試卷批改,另一邊的沈懷安屏氣凝神,緊張地注視著她的動作。


    過了一會,虞楚放下兩張試卷。


    “言卿,你是不是馬虎了?這次怎麽能有三四處都答錯?”


    陸言卿慚愧地說,“這幾日我有些著重法術練習,確實輕怠了讀書,下次我會注意的。”


    虞楚點點頭,她又開口道,“至於沈懷安嘛……”


    沈懷安整個人的身體都緊繃起來。


    “你這次表現得很不錯。”虞楚將卷子還給他們,她看向沈懷安,“你這次全都答對了,比陸言卿考得還好。”


    頓時,沈懷安整個人都鬆了口氣,他靠在椅背上,嘿嘿地笑了起來。


    “我還是挺有讀書的天賦吧。”他說。


    虞楚的手背抵著下巴,她挑起眉。


    “這次是靈光乍現嗎?”


    “當然不是!”沈懷安立刻說,“我這幾天一直刻苦讀書呢。”


    “言卿,這回你得向懷安學習了。”虞楚看向陸言卿,“他這次答卷確實精彩,你也要多加努力,不然就被落下了。”


    沈懷安的強項是練武,可他上山這幾個月,虞楚沒讓他做過自己最擅長的劍修練習,更多的都是他的弱點,如打坐修煉、背書寫字之類的,導致沈懷安其實沒怎麽被虞楚誇獎過。


    這次還是第一次虞楚誇他而讓陸言卿跟著學習,沈懷安整個人都高興得不行,看著自己的試卷,心中不由得泛起自豪驕傲的感覺、


    他覺得這幾天的辛苦沒白付出,好像讀書也沒什麽難的,他一認真也能拿滿分,還能比陸言卿答得好。


    聽了虞楚的批評,陸言卿也不氣惱,他笑道,“師尊說得是,我也要抓緊努力。下一次考試,定不會再馬虎大意。”


    沈懷安立刻也說,“下一次考試我還能拿最好!”


    陸言卿看向他,溫聲道,“我也希望你能堅持住,畢竟我們不似私塾和大門派,我自己是學著,但也沒有個參考目標,不知自己水平高低。如你能作為對手,那倒再好不過。”


    沈懷安之前還因為自己引以為傲從小苦練的本領在修仙界不算什麽,修煉又趕不上陸言卿而苦惱煩悶,如今陸言卿忽然說要作為對手相互比試,沈懷安也來了興頭。


    “好!那就這樣說定了!”他道。


    晚上,沈懷安趴在床榻上給父母寫信,隔日便用天羅山莊訓練處的上好信鴿,將家書寄了回去。


    而後隔了半月有餘,當莊主夫婦受到兒子的信時,他們都不敢相信沈懷安信裏說的是真的。


    “他真的刻苦背書,還被虞仙長誇獎了?”沈鴻顫抖著手,不敢置信地說,“這、這真是鐵樹開花,夫人,咱兒子真的長大了,修仙也不忘讀書!你看他這字寫的,明顯最近勤練過了!”


    沈懷安將事情經過都原原本本地寫上,言辭慷慨激昂,好似打贏了一場勝仗。沈夫人看信看了半天,總覺得哪裏不對。


    她猶豫地說,“我怎麽覺得安兒被連換激將法套裏麵了,他自己都沒發現吧?”


    “你管他是被激將法還是被麻袋套裏麵了,反正能讀書就是好事!”沈鴻說。


    夫妻二人各自回信,沈夫人寫的信和過去差不多,照例關懷沈懷安的身體,叮囑他要和師兄師妹好好相處。


    沈鴻的回信則是簡單粗暴多了。


    【吾兒輕啟:信已經收到。乖兒子,你爹我早就知道你是最聰明的,隻不過你之前是不願動腦子罷了。望你乘勝追擊,讓你師尊和師兄妹都對你刮目相看,證明你才是最優秀最聰明的那個徒弟!爹為你驕傲!】


    沈鴻寫完信十分滿意,沈夫人過來一看,頓時蹙眉道,“你怎麽也跟著添油加醋?我看人家師兄是故意錯那幾道題的。你還這樣說,讓人家知道了多不好。”


    “人家苦心一片,我們能拆台嗎?”沈鴻哼笑著,“這小子在家時總是最聰明的,誰都弄不了他。現在掉進了天才窩,挺好的,返璞歸真。”


    南方,玄古山脈。


    沈懷安剛剛又和陸言卿一起學完一節課,他過去回到廂房裏便會癱在床榻上,直到休息過後開始修煉。


    如今他卻拿出了書,又坐在桌前看了起來。


    這時,廂房的門吱呀一聲輕響,小穀的頭頂著門板,她探進頭來,一雙大眼睛,睫毛眨呀咋樣的。


    “師兄——”小姑娘拉長聲音。


    沈懷安本來還想當做看不見她,聽到她這樣呼喚,到底還是板著臉,挑著眉轉過頭,可眼梢處的神情分明是雀躍的。


    “現在直到找我了?”他輕哼一聲,傲嬌地說,“哪裏不會,我來看看。”


    小穀便嘿嘿地笑了起來,來到桌邊將書遞給他。


    她小聲說,“師兄你真厲害,我覺得在我心中,你差不多和大師兄一樣厲害了。”


    沈懷安捧著書,漫不經心地說,“那當然,我本來就很厲害。”


    至於小穀的後半句話,他還是當做沒聽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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