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雲峰一改常態變得事無巨細皆親力親為。他在那間20多平米的房子裏仿佛尋找到了男主人公的感覺。曾經的楊社長可以揚起手拉高了嗓門招呼社員們,譬如:“開會啦!”“大家趕緊集合。”“你過來,把這個稿子送到陳老師辦公室去!”“幫我把衣服拿穩咯,還有手機!”他可以如此隨便的吩咐著赫子明以及其他的社員們做任何一件大家都覺得有意義的事情。他可不隻是帶著社員們發過傳單和參加學院網吧組織的某場電子遊戲競技。他是學校的社團代表,偶爾會在某個教育刊物的封麵出現半個身影,而且,與赫子明不同的是他拿過大獎,無論是學校的校報還是縣、市級的雜誌,偶爾也會有他的名字。


    而現在,他望了望慶市街上擁擠的人潮,男女老少從他身邊皆擦肩而過,他就站在那人群中,那種不可名狀的陌生在蔓延。偶爾有年輕姑娘會回望一眼這臉型還算俊朗身材稍顯瘦削的男孩子,那目光中透著一種想要去認識和了解的欲望,然後,然後回轉頭,成為彼此生命中的過客。


    那時候他已經在一家小型網絡公司做起了編輯,他夢寐以求的文字工作令他從失落中慢慢走出變得忙碌,就像上了發條的鬧鍾,每天不停的旋轉:早起,上班下班,買菜做飯,睡覺,晚上的些許閑暇成為了他和呂萍最彌足珍貴的時光。他們從不奢望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商城或者廣場走一圈,甚至看看壁櫥上琳琅滿目的化妝品、呂萍最喜歡的細絨娃娃。他們隻是安靜地靠在一起看完上映很久被雲峰利用中午休息時間的空當下載在硬盤裏的某部大片。他們手牽手的閑逛在馬路上、超市裏、菜市場上或者免費開放的公園裏。


    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這便是打開畢業這扇門後的另一個世界。


    楊雲峰偶爾會在人群中尋找那些最熟悉的背影,把他們當做曾經的誰。他吃晚飯時對呂萍說:“今天我好像在路上看到了小梅。”“我在菜市場看到一個姑娘,長得特像張桂桂。還記得嗎?就是那個我們班最胖的張桂桂。”呂萍一臉茫然的盯著桌上的菜和碟。那些家長裏短對於呂萍來說變得乏味、無聊。她根本沒有心思去關心那個熟悉的影子是曾經熟悉的誰,連自己個的日子都還過得一塌糊塗呢。


    楊雲峰不再是那個高傲得被學院裏的女生們呼喚著追逐著的楊社長,他周末的早晨起得早,洗涮完事後就會拉開窗簾,讓溫暖的晨光直射到正在熟睡的呂萍臉上。他擠上牙膏兌上一杯淡鹽水放在衛生間。他把那黃燦燦髒味兒十足的馬桶清涮了一遍,然後開始煮麵條。有幾次呂萍邊吃麵條邊聯想到黃燦燦的馬桶差點把持不住自己。她對於楊雲峰這種做事不講秩序的情況已經抱怨的太多了。


    他可以在她熟睡得正香的時候開始灑水掃地,把整個狹小的屋子弄得像個麵粉廠。他可以細致入微的盯著案板上的黑漬又刮又擦持續個把小時。他可以給三隻腿的凳子綁上小木條,然後他坐在那凳子上架著二郎腿吃晚飯看電視。呂萍看著那凳子腳晃悠悠不穩當,坐上去還嘎吱響,她雖然身材嬌小可始終不敢坐上去,生怕凳子轟然倒塌一屁股栽在地上。她依然坐在床頭吃飯、看電視、看書。


    吃飯的時候,楊雲峰總會自我稱讚一下今天的菜有多好吃:“小萍,今天我在小白菜裏多加了一種佐料,你猜猜?”“紅燒肉裏麵的醬汁恰到好處,今天我做得棒極了!”“昨天花生米炸得太老了,今天的味兒剛合適!”


    但無論怎麽去自我誇讚,可究竟“好吃”的味道就擺在那裏。呂萍吃到過鹹得帶苦的花生米,吃到過醬汁如清湯的紅燒肉。有時候菜會太辣,辣得兩個人搶同一杯子水,那時的楊雲峰可顧不得呂萍嘍!


    呂萍也曾抱怨過楊雲峰的菜煮得還不如她老爸。楊雲峰也不生氣,笑笑就過去了,說實在的,他也覺得自己做菜的本事和自己平時在小說中吹牛逼的本事相去太遠。呂萍的抱怨他一笑而過。呂萍發現自己的抱怨在楊雲峰那兒隻化作了幾個幹笑就煙消雲散了,就好像丟進了大海裏的石頭,卷幾個小波浪就沉下去了——充分得不到尊重。


    呂萍覺得自己的話語權受到了質疑。第一次聽說話語權這個詞是從表姐那兒聽到的,表姐說如果你在你的男人那兒的話語權充分得到重視,那這個男人才是你的。呂萍又問了句:“那表姐夫那兒你的話語權充分得到重視嗎?”表姐引以為傲的說:“那當然!我的男人必須得聽我的!”


    於是,他在楊雲峰的耳畔撕咬著:“姐的肚子都沒填飽,憑啥跟你親嘴兒啊?”


    楊雲峰坐在床頭一幅嘴饞的表情:“先養養我的胃唄,明天我繼續給你做好吃的!”


    呂萍擺擺手:“別提好吃的,都半年了,我還沒吃過一頓飽飯!”


    楊雲峰笑道:“這有點兒誇張了吧?平時就沒出去吃?”


    呂萍怒了嘴:“不誇張!出去吃的時候,你點過100塊錢以上的菜嗎?”


    楊雲峰沉默不語了......


    楊雲峰隻有在這時候才覺得錢變得至關重要!如果有了錢,就不會有此種種誇張。如果有錢,就不會餓肚子。如果有錢,就算偶爾吃一回鹹得發苦的花生米,那美其名曰享受生活體驗過去。如果有了錢,他就能再圓回來一回。


    而此時此刻他隻能沉默不語!楊雲峰絕不是那種把錢放在第一位的。當赫子明拿著老爸相助的7萬塊錢開起了小飯館的時候,他還蹲坐在辦公桌前抓耳撓腮像憋尿一樣憋著某篇推廣文案。那時他一個月能拿到手的工資不會超過3000塊。在慶市這個地方3000塊供著兩個人的吃喝住行就像瞎子貼布告——準倒貼。


    他對老爸說:“我靠不了你,因為你不是李剛。”


    他對老板說:“來這裏上班,不是為了那點少得可憐的工資,我是來學習的!”


    他對呂萍說:“開飯館有啥了不起?就算開張了也是靠的他爸!靠他自己試試?”


    就這樣,他在這家網絡公司學習了大半年,每天自顧不暇地量化著寫那些倒背如流的廣告式文字:“專業處理男人問題”,“男人的問題南仁幫你辦”,“1分鍾解決男女問題”,“慶市整形哪家強”。直到做了半年,他才明白自己寫的這些狗皮膏藥居然是可以上論壇、上官微、上報紙甚至上電視,他一度覺得他的人生會因此而大放異彩。也在此時他才發現,他所在的這家網絡公司的經營項目甚至涵蓋了整個慶市的男婦科及整形科醫院。老板把這個巨大而有意義的事業在每天的早會上向各位員工都做了一遍已經膩味的演說:“各位同仁,我們此時此刻正在努力的工作是可以堅持終生的事業,是為全慶市甚至是全國全世界的男男女女的健康做服務的事業,我們的工作是極具意義的!工作給予我們的意義絕不是僅有的一份工資,我們應該看到其背後的真正意義!”


    楊雲峰是絕不會想到自己的一篇300字的文章或者是幾個長尾關鍵詞便會有如此偉大的意義,自從他進了公司開始,這一篇持久而激情澎湃的演說會在早上的8點半準時開始,當然,混搭著《羊皮卷》的經典語錄。


    聽著激情澎湃的演說,看著同事們一個個空洞的眼神,再捏一捏自己癟塌塌的錢包,就像早上沒來得及早餐空喝三瓶白開水的感覺。


    同事們也早已把這聽得生出了繭子的演說純粹當作身外之物。他們隻是在等待,等待這漫長的十分鍾。聽演說的人會把這十分鍾聽成二十分鍾、聽成半小時、一小時,哎!終於結束了!


    緊繃的神經瞬間鬆弛,藏在包包裏的老麵饅頭、香椿味的湯包、韭菜味的鍋餃混搭著牛奶香又散布在辦公室的每一個角落。楊雲峰呆坐在辦公桌前還在回憶著領導某個有趣的神態,他想:“我們領導一定是在北影深造過的,沒有邀請他去拍《人民的名義》有點可惜。”


    再回想起大學裏的劉老師雖然發型油膩、衣衫不整但至少句句話語入心入肺,談當今世界、談曆史過往、談詩詞小說,無不精彩,隻可惜那時候的楊雲峰也像現在這般歪著身子倚靠在書桌上,像散了架的泥人,將高高的書本立起來,把自己躲在書本後,就像躲在某個封閉的小密室一樣,他在暗自神往某個天地、某段快樂時光、某個人。


    至少劉老師的那些高談闊論是真實的,是精彩的!再看看辦公室微掩的門和剛剛領導的那番高談闊論,總覺得華而不實虛無縹緲。從畢業到工作,總會麵臨著一段迷茫時光,這也難怪!老師們總會留下某道題目、某道試卷讓你複習、練習、預習,可這些,領導都不會!


    方向留給了自己去思考和辨別,當然,也有數不清的選擇,不過,在有限的時光裏,你的選擇也會變得有限!於是,楊雲峰果斷的選擇了離職,既不是高工資,也不能學不來人家的高談闊論,不離職就是耽誤人生。


    直到七年後,大腹便便的楊雲峰將自己的腳擱上了辦公桌,把自己的肥胖的身軀塞入進口真皮的老板椅,麵對著那一群他認為笨得發蠢的中層管理,他開懷大罵,罵累了氣歇了,他突然想到當年老譚的一番豪言壯語,於是,他便顧不得那些曾經為其致力反抗的尊嚴,那時候的他已經絲毫沒有表達障礙,他把這一番高談闊論念得比當年老譚還要快速、熟練。他把那些他自認為充滿正能量的言辭像楊媽媽灌臘腸一樣灌給他的部下。他明知道那些曾經他深不以為然的言辭會帶給他們什麽!


    同樣,劉老師的那些精彩的授課卻深深牽動著呂萍的心。劉老師在三尺講台上的表演於她而言就像一幅啞劇。她可以看到精彩而誇張的肢體語言,在夏天,她甚至可以看到劉老師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她總覺得學習曆史就像是在學習過去某個人留下來的生活習慣和觀念,那些都是過時的,在現在這個以買和賣為主導的世界根本不相符合。她總覺得學習政治和哲學就像是在告訴自己必須按照某種規則和方法活著一樣,她是熱愛自由的,因此政治和哲學於她而言不過是一個思想的牢籠。她隻對那些故事小說、詩詞解析感興趣,雖然她聽得打起了哈欠眼角掉下了淚珠子,她還是會張著耳朵聽。


    她之所以想學這個還是因為他!她明知道他會在某個時刻聽一節同樣內容的劉老師的課程!他曾經在夜色的長凳上誇獎過劉老師精彩的授課風格,雖然年邁的劉老師講起課來唾沫星子漫天飛舞,講台被拍得啪啪作響。楊雲峰說:他知道為啥劉老師每次講課講到興頭上就要用足了勁去拍講桌,是因為他不想後排的學生因為聽不清他的聲音而趴在桌子上睡覺。聽劉老師的課就像在看一場舞台劇,有抑揚頓挫的閱讀,有動作誇張的手勢令人捧腹大笑。


    她想,他就坐在這某個地方!


    這像一場沒有約定的幽會,兩個人都變得小心翼翼,兩顆觸碰的心像小鹿般亂撞。他們完全可以打個電話約好時間牽手一起去聽一堂劉老師的課,可她不想。她不想讓他知道那些在夜色下尋找的話題是在頭一天劉老師的課堂上臨時聽到的某個橋段或者得到的某個答案。譬如:元好問的“切切秋蟲萬古情”的下一句是什麽?落紅不是無情物為什麽不能改為落花?楊雲峰也不想。他不想讓她知道每天躲在豎立起的書本後斜臥在書桌上浮想聯翩的那個人便是她。他之所以小心翼翼無非是不想被劉老師的粉筆頭給砸中。他也根本不知道她居然會來聽一堂她完全不感興趣的課。


    但她的表現還是令他極其吃驚!她能在某個不經意間對上他隨口說出的一句詩詞。她甚至能隻字不落的背誦《洛神賦》了。楊雲峰突然覺得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是一瓶淡淡的白開水散著溫熱,她的傻乎乎中充滿著幾分才氣和聰明勁兒。


    再看看眼前的這個姑娘,正熟睡在床榻的另一側!潔淨的肌膚嘴角還掛著剛剛爭執不休落下的幾分怒意!他確認:她還是那個單純的她,像一瓶子淡淡的白開水。


    她的抱怨和惱怒皆是因為你的不夠努力!她之所以還會呆在這狹窄的20平方裏,無非是在等待著你!她的神情中絲毫沒有盲目,因為她抱定了一份信心,那便是屬於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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