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芬氣得直跺腳:“那你就割吧,你想割多少割多少!”說完一扭頭跑了回來。


    五福看她不住地抹眼淚,倒還想得開,勸慰道:“她不當你妹妹你也別當她是姐姐了。這樣更好,也省得我們費力氣。”說完,彎下腰繼續割麥子。


    淑華從小就隨大人在田裏做事,對自家的每一塊地都非常熟悉。她家這塊土地多少畝,總計多少畦子,她的那份地占多少畦子,她隻用眼晴一瞄,心裏就有數了。


    她告訴同來的那三個男人:“咱們照著六畦半割,從頭開始,你們三個割,我捆麥個子,到時候裝車方便。”


    於是四個人又打著驢車往另一頭去,然後卸下驢車,驢低頭吃草,他們四人開始忙活起來。


    淑芬氣得直翻白眼,卻別無他法,冷著一張臉,象跟麥子賭氣似的,大幅度地揮著鐮刀,把麥子割得東一拉西一綹的。掉在地上的麥穗子也懶得撿起來,而是用腳狠狠地踩到地裏去,把五福心疼得不住巴嗒著嘴。


    到了中午,淑芬招呼五福回家吃飯。五福傻呼呼地問:“要不要喊你姐一起回去吃飯?”


    淑芬瞪了五福一眼,惡狠狠地說:“有那工夫,我還不如把飯喂狗呢!”


    等他們走遠了,我媽連連搖頭:“做的什麽孽喲!”


    麥地裏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和我媽也餓了,便收工回家。這才發現,收麥子的時候,我的雙臂不但染上了一層黑黑的“麥丹”,也被麥芒刺出一條條紅紅的劃痕。小麥雖然很漂亮,但它的麥穗外麵,卻有一層薄薄的、黑黑的東西,我們把這層東西叫“麥丹”。我雙臂上的“麥丹”還沒有洗淨,劃痕還沒有愈合,又很快到插秧的時候了。


    海鷗上初三,正緊張地準備中考,所以今年沒有放忙假。媽媽有關節炎,割麥子還行,但一下水插秧,關節炎準會犯。我不在家時,她都是等我舅我姨他們忙完了再請他們過來幫心,但現在我在家了,就不好再麻煩別人了。所以幾分稻田,都是我一個人插秧。


    插秧的時候,小半截腿浸在布滿麥茬的泥水裏,頭頂是熾熱的太陽。雙腿、雙手在泥水裏泡久了,再被太陽暴曬,皮膚先是發紅,然後發白,最後一層層的皮往上脫。剛脫了老皮的皮膚,經太陽一曬,更是生生地疼。


    我從小就怕軟體小動物,別的軟體小動物都還有可能躲避,可是稻田地裏的螞蝗,卻是避之不及。記得我第一次下水學插秧,感覺小腿肚一疼,抬起腿來一看,一條小拇指長的螞蝗正死死叮著我的小腿肚子,黑黃的身子還不停蠕動著。當時就嚇得我哇哇大哭。幸好爸爸趕來,一巴掌拍掉了。


    可怕什麽來什麽,我剛下水田不久,就感覺小腿肚子上傳來一陣疼痛。剛開始時,象蚊子咬了一下,不覺得太疼。我原以為也不過是小蟲子咬的,並沒有放在心上,可那小蟲子卻越咬越緊,越來越痛。我把腿抬到田埂上一看,卻是一條身子肥胖的螞蝗叮在我腿上。被它叮咬的地方,竟滲出一縷縷的血跡來。


    這次,再沒有爸爸幫我拍打了,媽媽也正在遠處的田頭整理稻秧。我的腿越來越疼,軟軟的、肥胖的螞蝗讓我頭皮發麻。


    正在旁邊地裏插身的淑芬也看到了,她大喊:“海燕,你腿上有螞蝗,快打啊。”


    我好害怕,那條腿都不敢動了,戰戰兢兢地說:“我,我不敢打。是不是等它喝飽血了,就會自己主動鬆開我的腿了?”


    五福半真半假說:“才不會鬆開呢。螞蝗如果不打掉的話,它有可能鑽進人的皮膚,說不定還會鑽進你腦袋裏呢。”


    這真是恐怖!情急之中,我硬著頭,忍住對軟體小動物的惡心,猛地扯住螞蝗的後半截身子,拚命往下拉。可那螞蝗仿佛長在我腿上一樣,怎麽也扯不下來。淑芬大笑:“誰叫你扯啦?快用手打啊,螞蝗隻能打的,再不打,真的要鑽你腦袋裏去了。”


    我連忙放開手,閉上眼晴,猛地一個巴掌拍下去,大約是吸得太緊了,連拍了兩大巴掌,螞蝗才掉下去。我怕它再來叮我,趕緊找了一根小樹枝,將它挑到了田埂上。


    在灼熱的陽光的照耀下,螞蝗在田埂上不停地跳躍,但它跳躍的幅度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很快就不動了。我忽然感覺得悲天憐人,再怎麽說,那也是一條生命啊。但沒辦法,這是個弱肉強食的社會!在我陌視螞蝗生命的同時,我的生命也同樣在被別人陌視!


    望著螞蝗曾經柔軟的身體僵硬地躺在田埂上,我第一個念頭是:農民種點糧食很不容易;第二個念頭就是,很不容易種的糧食,在物價飛速上漲的今天,卻比什麽都便宜!


    農忙過後,我整個人瘦了一圈,臉也是紅黑紅黑的。照鏡子的時候,我就想,這樣的紅黑,是長期在農村生活的人慣有的臉色。如果我沿襲母輩們的生活習慣,嫁一個農民,永遠在農村生活下去的話,這樣的臉色,是我最終的膚色,並隨著年齡的增長,會和土地越來越接近,最終和土地達到一致。並且,我會和母輩們一樣,整天圍著丈夫、孩子、田地、鍋台家務轉,臉上早早刻上皺紋,早早衰老。最重要的是,我的青春,我的理想,隻能變成恒久的記憶,隨我進入無聲的墳墓。


    盡管這個想法讓我害怕,但殘酷的現實,讓我無路可走!


    二哥二嫂那邊遲遲沒有消息,我的去縣城賣衣服的心也漸漸淡了下來。我依照我媽的吩咐,從外婆家抱了幾隻小母免子,每天薅草,然後精心伺弄我的小免子們。如果現在有人問我的理想是什麽,我會告訴他,我的理想就是看著我的小兔子們快快長大,然後多下幾窩小兔子,周爾複始,我就會有很多很多的錢了。


    我媽不再為我的親事操心,來我家提親的人也就沒有多少了。我把給劉軍比織的毛衣拆了,又給海鷗改織了一件。每天喂完小兔子們,我就抱著毛衣,一邊陪著媽媽說村裏的閑話,一邊有一針沒一針地織起來。


    相對於東莞繁忙而緊張的打工生活,這樣的日子對我來說是輕鬆而快樂的。但我不知道,這樣的輕鬆和快樂,能持續多久。


    和這種波瀾不驚的生活一樣,我的心,也寧靜似水。從死亡線上掙紮回來的我,對於生活,我不再有任何夢想;對於男人,我不再抱有希望。我甚至想,這個時候,要是有一個稍微正常的男人,無論他是否文盲,無論他是否流氓,隻要他願意娶我,我都會嫁給他。


    在一個不算炎熱的午後,這個男人,走進了我的生活。


    他就是我的初中同學張大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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