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芬指著路邊的幾棵樹說:“你看,這些樹以前都長得很好,去年冰雹都沒打倒。自從鞋底廠在建成後,不但停止生長了,煙囪排出的毒氣,經過那棵樹那棵樹就枯死。真是毒啊,毒氣經過的地方,連草都不長。今年梅雨季節過後,村裏機壓井打出的水都能喝出一股股塑膠味。幸虧廠子快要搬走了,再不搬走,這塊怕就要廢了。多可惜呀,以前這是我們村最肥沃的一塊土地呢。”


    我暗自歎了一口氣。就算鞋底廠現在就搬走,這裏的土地,再也不能稱之為土地了,因為毒氣己浸入她的每一寸肌膚,她再也己養不活莊稼。而曾經的莊稼呢,早己成枯草。


    更可怕的是,毒氣不但浸入了這塊土地的每一寸肌膚,也浸入了這裏每一個人的肌膚。如果再搬到學校裏,豈不是又要毀掉另一塊曾經長滿莊稼的土地,毀掉另一群曾經健康的人嗎?


    這時,我們己經到了鞋底廠大門,強烈的氣味熏得我趕緊捂住了鼻子。廠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車。淑芬說:“這是大老板的車,大老板來了,曹菊肯定在,你要不要進去看看她?”


    我搖搖頭。在別人眼裏,她是個成功者,而我,則是個失敗者。做為失敗者,我實在沒有勇氣主動去見她。淑芬笑笑,便一個人進去了。


    在門外站得久了,適應性極強的鼻子便不再象剛才那樣敏感了,氣味也就不那麽難聞了。雖然我知道,其實氣味還是剛才那樣的氣味,依然象一層厚厚的衣服包裹著我,所以我並不敢深呼吸。我看到鞋底廠內間或走動的人,一個個步履輕快,呼吸均勻,真為他們捏了一把汗。


    正在這時,我看到一個穿著尖尖的長統馬靴、身著飄逸的大紅色長風衣、頭發如瀑破一般披散在背後的女子朝門外走來。她的身旁,是一個身材高大、麵色紅潤的男人。此時,她正親熱地扯著男人的手臂撒嬌。男人年齡不低於五十歲,頭頂己經全禿,為了掩飾這種全禿,他象很多禿頭但又愛美的老男人那樣,把兩邊的頭發留長,然後分別從兩邊向當中梳,小心地掩住了頭頂禿的部分。但總歸不自然,並且一縷一縷的,這一縷一縷的頭發和間或露出的頭發相映襯,非常別扭。


    盡管女子妝化得很濃,和三年前不可同日而語,但我還是一眼認出,這是曹菊。走到門口的時候,曹菊也認出了我,她驚喜地叫道:“海燕?你是楊海燕?”


    我望了望自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衣著,勉強笑了笑:“是啊,曹菊,我以為你不認識我了呢?”


    曹菊本來不比我高,現在她穿著高跟鞋,我穿著平跟鞋,看上去比我高很多。她飛快掃了我一眼,臉上笑意更濃了,由上向下俯視著我,神采飛揚道:“哪裏啊?聽說你回家,我早就想去看你了,這不是忙嗎?廠裏這段時間效益好得不得了,為了擴大發展,我先是找新的廠房。好不容易和鎮上簽合同搬到學校去,老朱又要帶我去上海考察項目。上海啊,樓房又高又大,衣服又貴又漂亮,對了,我買了好多件外國進口的衣服,等下你到我家看看吧。我家你應該知道在哪兒吧,村裏有兩棟小樓,一棟是村委會,一棟就是我家。”


    那男人始終笑眯眯地望著我,趁曹菊閉嘴微笑的時候,他終於插上話:“曹菊,這是你朋友嗎?什麽時候帶你朋友到我那兒玩啊。我有很多朋友,可以相互介紹認識的。”


    曹菊這才想起了什麽,忙把男人扯過來向我介紹:“這是老朱,我男朋友。”


    老朱友好地衝我點點頭,這時,他的電話響了,他接了電話,趕忙向我們道了別,鑽進了小車裏。我看到,臨走前,曹菊還把頭伸進車窗裏親了一下他的禿腦門。


    看著這一幕,我忽然明白以前媽媽為什麽那樣生氣了。是啊,曹菊雖然找的男朋友老,但有錢,並且也是名正言順的男友。金錢和男人,她都得到了,而我呢,兩手空空,什麽也沒有。


    在衣著光鮮的曹菊麵前,我頓覺矮了半截,心裏暗暗乞求淑芬快點出來。


    送起老朱,曹菊又回到我麵前,憐憫地說:“海燕,不是我說你。你在廣東那麽久,怎麽還這麽樸素?你就不怕村裏人看低你?”


    我呐呐道:“這個,這個,看得起看不起,和穿衣服好象沒關係吧?”


    曹菊杏眼圓睜,憤憤道:“怎麽沒關係?我算是看透了,農村人就是這付德性,沒見過世麵!你穿得不好吧,他們認為你在外麵混得差;你穿得好吧,他們又說你是‘賣豬肉的’!我在飯店端盤子時,辛辛苦苦做事,每天累死累活不賺幾個錢,每次回來,連家裏人都臉不是臉、腚不是腚的。現在我索性明碼實價賣了,辦了廠,哪個不跟著巴結我。這世道,有錢就是爹,有奶就是娘!對了,你來鞋底廠是不是想進來上班的?我聽我媽說你在家裏找了個對象,不想再出去了呢。”


    我狼狽萬分,連連擺手:“不,不,我是在這兒等淑芬的,她進去找五福了。”


    曹菊仿佛洞察一切地笑了笑:“是也沒關係,你什麽時候想來上班就什麽時候來。你和淑芬她們不一樣,當年,你成績那麽好,還考上了重點大學,我媽總要我和你學呢。那時候村裏人誰提起來,都‘嘖嘖’稱讚。現在想想,我那時對你還是挺佩服的。不過你外出三年,一切都變了。現在村裏人隻要提起我,哪個不豎起大拇指。人哪,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完,她得意地“咯咯”笑起來。


    曹菊從小貪玩,學習成績一直不好,總是留級。她比我小一歲,我上高三那年她才上初三。但是,她卻一直是個喜歡出風頭的人,做事大膽潑辣,說話尖刻犀利,得理不讓人。


    但就是這樣一個成績不好、不被人喜歡的女孩子,現在卻是遠近聞名的女廠長、女強人;而我,曾經的乖乖女、好學生,卻是個聲名狼藉的壞女人。“壞女人”是我自己說自己的,事實上,我們家鄉是把那些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有過暖昧關係的女人統稱為“破鞋”、“騷貨”、“爛桃”等等諸如此類的形容詞。


    所以,在曹菊那肆無忌憚的、明顯蔑視的笑聲中,我愈發窘得發慌,羞愧得渾身直冒冷汗,真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以前,我並沒有刻意要和她比過,但如今,她卻刻意地要和我比!她的風光更襯托出我處境的棲惶。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啊,我認認真真打一份工,從不喪失做人的基本原則,努力做一個好女孩,為什麽到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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