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媽媽破例做了一桌子的大魚大肉,夾過去的菜把劉軍的碗都堆得冒尖了。甚至第一次,劉軍接住了我的目光,說不出的憐憫與溫柔。媽媽望望劉軍,又望望我,布滿皺紋的臉笑得象一朵盛開的菊花。在我記憶中,媽媽好象從來沒有笑得象今天這樣開心過。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為了掩飾,我趕忙低下頭假裝扒飯。


    我一直是理解媽媽的,雖然這段時間,她對我沒好聲氣,給我臉色看,可她自己心裏,肯定比我還難受。她是個農村婦女,所能看到的,隻是顯爾易見的幸與不幸。她逼我相親,也是為了我好。如今,她以為我找到了好歸宿,看上去比我還要開心呢。


    我對媽媽所有的不滿與怨恨,全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


    因為劉軍家的稻子比我們這邊收得早,明天就要裝倉了,所以吃過飯他就要回家去。媽媽戀戀不舍地和他告別,並示意我送送劉軍。其實這是媽媽的小把戲,她想製造我和劉軍單獨相處的機會,以加深我們的感情。


    朦朧的夜色中,劉軍在前麵推著自行車,我亦趨亦步地跟在他身後,慢慢走著。帶著微微寒意的風兒一陣陣吹過來,潮濕的空氣中夾雜著稻穀的清香。身邊的樹木微微搖拽著,給人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走在家鄉堅實的土地上,身邊是得到雙方家長認可的戀人,我感到無法言傳的幸福與滿足。我真希望這條路,能永遠永遠地走下去,沒有盡頭。


    當走到一處小樹林邊時,劉軍停止腳步,輕聲問我:“快到春節了,我要到你家送節禮,你看送什麽好呢?”


    他要到我家送節禮?如此,他是真的決定和我長期相處了。我簡直幸福地不能呼吸,好半天才語無倫次道:“你送什麽我都喜歡。”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說:“如果你三年前去讀了大學,還有一年就畢業了。你考上的那所大學,畢業後單位爭著要的,不象我。”


    他的話讓我半天才明白過來,原來三年前,我是考上大學的啊。在最初的絕望、遺憾、鬱悶過後,我竟不再記得曾經這件事情了。我酸澀地問:“你是上過大學的人,你覺得上大學的最大作用是什麽啊?”


    他脫口而出:“我認為有兩點,一是讓聰明的人變傻,讓天才自殺;二是讓女生變得不再是處女。”


    我怎麽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啊,吃驚地叫了一聲:“啊?”


    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馬上打著哈哈自嘲道:“我讀的是普通師專,老師上課時安排一下就沒事了。其餘時間自己安排,大學裏其實很自由的。”


    我好奇地問:“那自己怎麽安排呢?”


    他苦笑道:“吹牛攀比、聊天上網,租房戀愛,最後混個畢業證書。”


    我緊追不放:“那你也戀愛了嗎?”


    他立刻怔住了,隨即訕笑道:“我,嗬嗬,當然沒呢,要不現在還孤身一人?”


    我暗想,我現在也孤身一人呢,不是也曾戀愛過?但這話,當然是不能說出口的。又一陣夾雜著寒意的微風吹過,我不自覺打了個寒顫,他溫柔地將我的領口往上拉了拉,體貼地說:“回去吧,快要過春節了,小心感冒。”


    我順從地“嗯”一聲,心裏感到無限溫暖。直到他騎著自行車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還是久久不忍離去。這是第一次,他沒有問我關於錢的事,也是第一次,我們所談的話題,離生活這樣近。


    以後幾天,雖然忙著打穀、揚場、晾曬、裝倉、垛草,但媽媽一直沉浸在喜悅之中,因為她的改變,我們家重又變得其樂融融了。


    垛草時,因為我沒力氣用叉子把稻草往上碼,便站到草垛上,由媽媽和海鷗往上碼,我在上邊垛,因為沒有經驗,把稻草垛得奇形怪狀。我站在高高的草垛上,總是站不穩,東倒四歪的,引得媽媽和海鷗在地上哈哈大笑,說我醜態百出,象個猴子,我自己也笑得前仰後合,愈發感覺自己真的象隻猴子了。在歡快的笑聲中,我幾乎忘記了在東莞所經曆過的一切傷痛。


    正在我大笑不己時,淑芬恰巧路過,她和我媽媽、弟弟一起取笑完我,便正色問:“我家忙完了,明天我去縣醫院給我媽拿藥,你要不要一起去?小英的表姐就在哪裏,說不定還可以找到她呢。”


    我用眼光征詢媽媽的意見,媽媽爽快地說:“回家這麽久,你也該出去轉轉了。順便買兩斤毛線給劉軍織件毛衣,上次他來,我看到他毛衣袖口都開線了,舊得不成樣子。。”


    我難為情地說:“我才認識他幾天啊?”


    媽媽得意地說:“這是要靠緣份的!你沒聽人說,有的人,談了七八年還分手的呢;有的人啊,剛認識就結婚了!”


    說完,她一個人先哈哈地笑起來。


    第二天,我和淑芬騎自行車出了門。因為淑芬要找五福交待幾句,我們便繞道去鞋底廠。誰知,剛出村口不久,我忽然聞到一股怪怪的味道,我好奇地問:“這是什麽味道?這麽難聞,稻子收了,誰家還往空地裏噴農藥?”


    淑芬撇撇嘴:“你那是豬鼻子。這哪裏是農藥,這是曹菊鞋底廠的塑膠味。平時刮東南風,氣味都跑到隔壁村了。今天刮東北風,氣味就跑到我們村了。”


    我驚訝極了:“鞋底廠的味對人體特別有害,怎麽可以把廠子建得離村子這麽近呢?也沒人管一管?”


    淑芬無奈地說:“管什麽呀,曹菊每天在她抽屜裏都要放上很多零用錢,村委會的人誰都可以去拿,早就喂肥了。”


    我擔心地問:“你家五福哥在那裏打料,毒氣更是大得很,廠裏有沒有什麽


    防毒措施?”


    淑芬沒好氣地說:“有個屁!連口罩都沒發一隻。要不是看在每月拿六七


    百塊錢的麵子上,誰願意去受那個罪。不要說人,你看看,這條溝渠就是鞋底廠排放汙水的通道,以前常有小孩在裏麵放水逮魚的。現在倒好,你要能找到一條魚,那是你本事。”


    我順著淑芬的目光轉頭一看,隻見我們身邊的溝渠裏,原本一到冬天就清澈見底的水變成了濃綠色,上麵還飄著許多浮物,不但渾濁不堪,還散發著陣陣惡臭。更恐怖的是,以前我們常到溝渠兩岸邊的草地裏采茅草根吃。現在,不但看不到一點綠意,連茅草的枯葉都看不到了,溝渠兩岸裸露著光禿禿的泥土!


    我忽然想到,在這樣冷的天氣裏,人不穿衣服是要冷的,動物沒有毛皮也會冷的,不知道裸露於寒風中的土地,她冷不冷?


    很快,我們遠遠望見了曹菊的鞋底廠。離廠越近,空氣中那種強烈的劣質塑膠味便越濃重。這種難聞的塑膠味,比我在東莞任何一家電子廠聞過的塑膠味都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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