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江十月不耐煩地說:“不過是一隻看門狗,跟他費什麽話?我們一齊向門外衝就是了,哪隻狗過來攔就打斷哪隻狗的狗腿!”


    看到這邊亂起來,廠區的治安隊員也緊張起來。孔馳和江十月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不一會兒,宋主任的臉上就滲出豆大的汗珠。真的如餘武說的那樣,沒有一個保安隊員神情緊張,有的還親密地和男工們講話。


    宋主任非常狼狽,孔馳和江十月的口氣也愈發不耐煩了。忽然,他們將宋主任推倒在地,一個個發瘋似地朝大門口跑。


    宋主任倒在地上著急地大喊:“攔住他們,快攔住他們。”


    可那些保安隻是做做樣子,並沒有誰真的去攔住他們。眼看跑在第一的江十月就要衝到大門口了,忽然不遠處傳來刺耳的警笛聲。江十月頓時一驚,立刻收回就要跑出廠門的腳步。


    果然,幾輛警車和好多輛警察專用摩托車衝進廠區,並在離藍球廠50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具體看不清多少人,警車和摩托車上不斷閃爍的紅色指示燈卻不斷提醒人們:警察出動了!


    警察站在廠區,當然是代表廠方,肯定也是廠裏請來的。雖然警察和治安隊員們並沒有任何對他們動武的表示,甚至很少人往這邊看,但剛才還蠢蠢欲動的男工們立刻感到了某種無形的壓力。


    很多男工退回到籃球廠的位置,孔馳和江十月看到後麵越來越稀少的人,隻好垂頭喪氣地走回了人群。越來越多的人將行李搬到了藍球廠,甚至有幾個人想過來結工資。開始的時候,孔馳和江十月幾個活躍分子還想象剛才一樣到處遊說,但點頭的人越來越少,對他們的態度也越來越冷漠。


    宋主任立刻親自出馬,走向那幾個拿著行李想過來結工資的人。先是一個,兩個,三個。。男工們很快排成了隊,一邊歎氣一邊交出各自的廠牌、廠服、飯卡、宿舍鑰匙,經過我們各部門代表一一確定簽名後,領了工資,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了廠門。


    快到下班時間了,他們大都沒有落腳的地方。有老鄉投奔還是好的,沒有老鄉投奔的便聯係幾個相同命運的人,準備到偏僻的山上或很難被治安隊發現的地方過夜。


    有很多人哀求我們:“工資我明天再拿,讓我再在廠裏過一夜好不好,就一夜。過一夜你們就多扣了十元好不好?不,二十元,三十元,五十元也行。”


    對於這些請求,人微而言輕的我們隻好無奈地搖頭。印象最深的是一個隻有十六歲的男孩,去年進廠時他借的是別人的身份證。1。55米左右,長得非常秀氣,瘦弱得可憐。結了工資,他卻抱著涼蓬邊的柱子不肯走,他哭著求我們:“讓我住一夜好不好,就一夜,我真的沒地方去呀。”


    胡海波問他:“怎麽沒地方去?是誰帶你來東莞的你就再去找誰。”


    男孩可憐巴巴地說:“是我哥帶我來的,可我哥得了膽囊炎,這邊看病太貴,他上個月回家做手術了,現在還沒有回來。”


    我們麵麵相覷,都非常同情他。按剛才驅逐男工的辦法,餘武應該威脅他離廠的。但餘威看著哭成淚人兒的小男孩,轉身無奈地對我們為難地攤攤手:“怎麽辦?我真的是下不了手。”


    但這時,除了這個小男孩,所有的男工都離開了。宋主任臉上露出了笑容,長舒了一口氣說:“謝天謝地,終於都走了。”


    回頭一看抱著柱子的男孩,詫異地問:“這個也是嗎?”


    我試探著問:“他好可憐呢,能不能讓他在廠裏過一夜?”


    宋主任向我一瞪眼:“出了問題你負責?”


    我嚇得立刻噤了聲。


    餘武隻好走過去,輕聲說:“走吧。”破例沒有象剛才對待別的男工那樣粗暴和大叫。男孩卻仰著流滿淚水的臉,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一下,忽然抱住他粗壯的大腿,哀求道:“求你了,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餘武歎了一口氣,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強硬地掰開他的手,輕輕將他抱離地麵,另一手提著行李,將他送到門外。


    我難過地看了一眼手中的“辭退通知書”,會計部結算工資那一欄有他歪歪扭扭的簽名,我牢牢地記住了那三個字:劉小逢!


    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等條件允許了,我一定要記錄下他的名字,記錄下曾經發生在廣東東莞土地上的這段曆史!


    曆史不會忘記,東莞不會忘記,我不會忘記!曾經有這麽一個瘦弱而秀氣的男孩,他的名字叫:劉小逢!


    我忽然想起了英國牧師約翰.多恩的詩:“每個人的逝去,都是我的損失,因為我的命運,與所有人的命運相連。所以,不要問喪鍾為誰而嗚,它就是為你而敲響!”


    是啊,打工者付出心血和汗水,用以換取微薄的報酬,工作卻沒有任何的保障!今天被無理解雇的是劉小逢這一群人,事實我們所有人,或早或晚,都逃不過和他們相同的命運!


    當天晚上,因為針織部一次性解雇了160名男式,梭織部那些放假的男工們也惴惴不安起來,他們四處打聽是否梭織部是有一批男工也要被解雇。但所有經理級以上人員對於這個問題回答得非常幹脆:“絕對不會!”


    得到如此明確的答複,男工們安下心來。誰知第三天中午吃飯時,梭織部四個車間又有160名男工的名字被貼了出來,並要示這160名男工吃過飯後到籃球廠集合。因為前車之鑒,男工們雖然個個罵聲不絕,但還是乖乖地回宿舍拿了行李,沒有象上一批被解雇的男工那樣對峙和反抗。據代表梭織部參加解雇事件的朱蜜說,這次隻是象征性地來了幾個治安隊員,並沒有象上次那樣大張旗鼓。


    留下來的男工們更加惶惶不可終日,特別是那些仍在放假的人,更是提心吊膽。很多人見麵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知不知道,還解雇男工嗎?”


    那一段時間,籠罩在非典陰影下的“金秋”廠內憂外患,人人自危,不斷有傳言滿天飛。這些傳言有的是說非典的:哪裏哪裏又死了人;政府己取消所有大型集會,比如演唱會、人才市場等等。並且,所有工廠都停止了招工。每個傳言到來都讓我們害怕好一陣子,廠裏給每人發放了一隻一次性口罩,要我們不到萬不得己出門時一定要戴上。當然,口罩的錢是要在我們工資中扣除的。


    還有傳言就是關於那些被解雇的男工,暫住證雖然沒有過去查得嚴了,但依然沒有停止。那些被解雇的男工們,很多廠本來就不招男工,現在因為非典,更是進不了了。有親戚朋友的便暫時借住,也有幾個人合租房子的。那些既沒有親戚朋友又沒錢合租房子的,有的睡在橋洞裏,有的睡在山上。還有部分回了家,因為內地非典查得嚴,從北京、廣東等地回去的人,還沒和家人見麵便被隔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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