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玉往嘴巴裏塞了口飯,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郭湛安,又把頭低下了。


    郭湛安察覺到了,放下筷子,取過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開口問道:“怎麽了?”


    霍玉搖搖頭,又看了郭湛安一眼,把嘴裏的飯菜全數咽下去之後,才試探地問了一句:“哥哥你的臉色怎麽不好?”


    郭湛安一愣,反問道:“有麽?”


    霍玉點點頭,說道:“哥哥昨天從太子府上回來就不太對勁,時不時就走神。哥哥,是太子殿下說了什麽嗎?”


    郭湛安對上霍玉關心的目光,心裏頭堵得慌。他不動聲色地把左手放到桌子底下,握拳後狠狠地掐了下手心,這才打起精神來,笑著搖頭道:“你放心,隻不過太子殿下與我說了些事,我正琢磨著要怎麽辦才好。”


    霍玉聽後,放心了不少,笑著說道:“那就好。不過,要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哥哥大可以與我說。”


    郭湛安笑著捏了捏霍玉的臉頰:“成了,距離科舉還有沒幾個月的時間,你把心思放在讀書上,別到時候落榜了哭鼻子。”


    霍玉笑道:“哥哥放心,總歸不會讓哥哥丟臉的。”


    說著,霍玉起身替郭湛安舀了一碗湯,放到郭湛安麵前,說道:“哥哥再用一些吧,今天的鯽魚湯格外鮮美。”


    這鯽魚湯放了些時候,已經不那麽燙了。可郭湛安卻覺得滑落進喉嚨裏的每一口湯都快把他從裏到外燒得幹淨,此時此刻,他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


    “玉兒,咱們早些去桐花縣好不好?”睡前,郭湛安攬著一旁的霍玉,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他的手臂。


    霍玉有些奇怪:“不是說距離科舉前一個月再啟程的麽?為什麽要這麽早去?哥哥一起去麽?”


    郭湛安搖頭道:“我不能去,我被免官,前些日子又被陛下訓斥,這個時候離開京城,怕是又要無故生出事端來。”


    霍玉有些抗拒,搖咬了咬下唇,說道:“哥哥,等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再去吧。留哥哥一個人在京城,就算賈歡他們都跟著,我也不放心。”


    郭湛安又何嚐不是這般的心情?隻是明天就是李紹鈞給他的三天期限的最後一天,李紹鈞言出必行,他要是再不送走霍玉,李紹鈞必定不會放過霍玉的。這兩天來他想了無數的法子,可細細推敲一番,便發現這當中沒一個能躲過李紹鈞眼線的。


    他尋思著,不然就按照李紹鈞說的,把霍玉遠遠地送走,送去桐花縣,正好還能參加幾個月後的科舉。李紹鈞如今這麽反對他與霍玉的事情,無非是看中了他的才華,等李紹鈞的地位穩定,用不著他了以後,他再去找霍玉。


    雖然兩個人要分開一些時間,甚至是好幾年,當中的煎熬難以想象,但總好比眼睜睜看著霍玉被親哥哥殺了。


    隻是,他真的狠得下心來送走霍玉麽?


    郭湛安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渾身無力,想他這麽多年來也算是曆經了不少大風大浪,也從來沒有如此無助過。可笑他一個男人,卻連心愛的人都保不住。


    霍玉見郭湛安不說話,還以為是不高興了,忙趴在郭湛安身上求道:“哥哥,讓我晚些去吧。”


    郭湛安心中長歎一聲,抬起頭親了親霍玉:“明日再說吧。”


    這一晚睡得並不太平,剛入子時,外頭便是一陣電閃雷鳴,隨後狂風暴雨一陣陣地敲打著門窗。郭湛安被急促的雨聲驚醒,先看了一眼身邊,發現霍玉倒是靠著他睡得正熟。


    此時一道閃雷劈下來,外頭一瞬間的白光在窗欞上投下了一個人影,郭湛安背後冷汗都冒出來了——這個時辰還有誰悄然無息地在外頭?


    郭湛安掀開被子,也顧不上披一件外袍,便拿下牆上掛著的劍,在牆角處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分辨出雨中的腳步聲後,提劍殺到了外麵。


    隻見黑夜之中一個人影閃了出來,橫劍擋下他這一擊,隨後用力往前一推,郭湛安無奈,隻能收了力氣,向後退了幾步。


    但那人並沒有趁勝追擊,反而落下遮臉的黑布,說道:“郭少爺放心,我是太子殿下派來的。”


    “太子殿下?”郭湛安仍舊不放鬆警惕,“大半夜的闖入我院子了,這也是太子殿下交代給你的?”


    那人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伸手遞給郭湛安看。郭湛安不敢大意,先是粗粗看了一眼,見那模樣的確像是太子的令牌,這才稍稍放心。


    郭湛安一直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後,又回到了原先精明的樣子。他想到依此人的本事,如果真想殺他,借著雷雨天做隱蔽,自己現在也不可能站在這了。


    那人見郭湛安信了,便收起了令牌,說道:“太子殿下說郭少爺今晚必定睡不著,便讓我來提醒郭少爺一句。明天就是第三天了,還請郭少爺早作決斷,否則一旦過了子時,那我可就不客氣了。還有,郭少爺若是想演一出暗度陳倉的戲碼來,也請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天下之大,也逃不過太子殿下的手掌心。”


    郭湛安心中大為震動,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響雷,再抬頭看去,那人已經不見了,空中隻留下他最後一句話:“我回去複命,郭少爺大可放心。”


    郭湛安轉身回到屋中,將劍重新掛在牆上。出去了這麽一趟,雖說是站在廊上,卻還是淋濕了大半個身子。郭湛安擔心自己一身水汽躺進被窩會讓霍玉沾了寒氣,便索性從櫃子裏拿出另一套褻衣,大大方方地在床前換好,又站在熏籠那暖了暖身子,這才重新躺下。


    隻是這樣一來,他就愈發睡不著了。


    郭湛安睜著雙眼看著床頂,耳邊還回響著先前那人的傳話,他隱隱覺得那人話中有話,可就是一直抓不住那轉瞬即逝的暗示。


    就在破曉之際,郭湛安才琢磨出那人話中的深意——天下之大,也逃不過太子殿下的手掌心,可見李紹鈞對他是一點都不放心。也就是說,就算他送走了霍玉,也打消不了李紹鈞心中的懷疑。


    上位者,忌諱優柔寡斷。他與李紹鈞多年的交情,幾次死裏逃生一起闖過來,如今倒是愈發像君臣了。


    郭湛安設身處地,想著換成他是李紹鈞,要想萬無一失,那就隻能斬草除根了!


    這個念頭一出來,郭湛安立刻坐了起來。他下意識看了身邊的霍玉一眼,發現後者依舊睡得沉,便俯身親了親霍玉的額頭,換來對方一陣帶著睡意的嘟噥。


    郭湛安起身,走到外間,讓外頭已經等著的丫鬟進來替自己穿衣,想了想,喊來福全:“昨夜下了一整夜的大雨,今天到處都是積水。你替我看著玉兒,別讓他去外麵。我有事要去太子府一趟,若是玉兒問起來,你照直說。”


    福全應下,又說道:“二少爺昨兒個說少爺您最近精神不濟,讓廚房特地給您做了些藥膳,還準備了早上用的百合粥,少爺可要用一些?”


    郭湛安整了整衣領,說道:“不必了,太子殿下那是急事,我要立刻趕過去。”


    等郭湛安穿戴整齊,他又從一個櫃子裏拿出一個上鎖的匣子,用隨身攜帶的鑰匙打開後,從裏頭拿出一個有些年歲的錦囊。這時候書墨來了,說馬車已經準備好,郭湛安便沒有帶任何侍從,獨自一人上了馬車,讓車夫駛向太子府。


    李紹鈞下朝回來,就從二管家那裏聽說了郭湛安來的事情。聽見郭湛安已經等了一個多時辰了,他也不急,反而先回後院換了一身便服,這才慢悠悠地走到郭湛安候著的前廳。


    郭湛安聽到李紹鈞來了,起身拜道:“拜見太子殿下。”


    李紹鈞目不斜視,從郭湛安身邊走過,坐下之後,才伸出右手:“免禮。郭卿此次前來,應該是有決斷了吧?”


    郭湛安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呈上那錦囊:“請太子殿下一觀。”


    李紹鈞不解其意,但仍舊讓一旁的侍從接過:“打開讓我看看。”


    那侍從打開錦囊,從裏頭拿出一枚玉佩,一張紙條,隨後雙手呈給李紹鈞。


    李紹鈞隻瞧了一眼,突然瞪大了雙眼,一隻手重重拍在桌子上:“郭湛安,你好大的膽子!”


    郭湛安再拜道:“太子殿下可是認出來了?”


    “不可能,這不可能!”李紹鈞搶過那玉佩,手無法抑製地顫抖著:“這東西、這東西怎麽會在你手上!”


    郭湛安重複著問他:“太子殿下可是認出來了?”


    “郭湛安!”李紹鈞盯著郭湛安,咬牙切齒,似乎下一個瞬間便要衝上去殺了郭湛安一般,“你給我老實交代,這東西到底是從哪裏得來的!”


    郭湛安謹慎地說道:“殿下,人多口雜。”


    李紹鈞立刻甩了甩手:“都退下!”


    等前廳隻剩下他們二人,郭湛安才說道:“殿下,這東西是霍玉的。”


    “郭湛安,你膽子越發大了,連這種謊都敢撒!”李紹鈞自然是不信的,“這是我弟弟的東西,怎麽可能是霍玉的!”


    郭湛安並沒有辯解,而是說道:“殿下不信,大可以請人來看看這東西的真偽。”


    李紹鈞握緊掌心的玉佩,心中百感交集。


    他哪裏還需要別人來辨別這玉佩的真偽,他自己就有一枚與這玉佩一模一樣的!這是從文帝那時候定下來的規矩,但凡皇子,人人皆有一塊四爪龍的玉佩,以顯示皇子與其他皇族的不同。若是某位皇子登基,那這枚四爪龍玉佩便會再讓皇家匠人加工成五爪龍,妥善收好。至於其他皇子的四爪龍玉佩,則會一直跟著他們,等皇子去世後,這玉佩則作為陪葬品,放入棺槨中。至於他們的子孫後代,便再也沒有權利擁有四爪龍玉佩了。


    四爪龍玉佩是隻有皇子才有資格佩戴的,用料不必多說,自然是上乘。每一枚玉佩都是用整一塊和田白玉雕刻而成,價值連城。四爪龍的圖案是由文帝年間的大畫家吳從子花了三年的時光才畫就而成,三年裏光是廢稿就有一人多高。雕刻四爪龍玉佩的匠人都隻為皇族服務,每一名匠人都在小時候被師傅選中,入司苦練,且再也沒有離開的機會。


    若不是郭湛安有幸見過李紹鈞的玉佩,他也認不出霍玉一直隨身攜帶的玉佩竟然有這麽大的來頭。


    李紹鈞深深吸了口氣,打開那紙條,見到上麵的“鈺”字,兩行熱淚險些就要從眼眶中滾落。


    這紙條外麵已經發黃,打開後裏麵除了折痕處有發黃的跡象以外,其餘部分依舊是白的——這一看就知道是放了好些年,而不是最近泡過茶水之後假冒的。


    看到這,李紹鈞已經信了四分,又問道:“除了這些,還有什麽證據能夠證明霍玉就是我弟弟?當年鈺兒失蹤的時候,他身上裹著的繈褓也不見了,如果霍玉真是鈺兒,那他小時候的繈褓呢?”


    郭湛安搖頭道:“當年玉兒是被一個叫霍大山的人在雪地裏撿回去的,後來孫老——他是一個賬房先生,霍大山死後,是他養大的玉兒——無意中和我提起過,霍大山見玉佩價值不菲,紙條和玉佩一起放在錦囊裏,或許是玉兒親生父母留給他的,便留了下來。至於繈褓,孫老不曾提起過。我初見玉兒那晚,就遭人追殺,玉兒住著的地方在那一晚被燒,裏麵的東西盡數毀了。就算霍大山留下繈褓,也早就化為了灰燼。不過,當初還在桐花縣的時候,嶽安大人曾近見過玉兒,說他的側臉像極了先帝。如果太子殿下還有疑慮,或許可以找一兩位信得過又見過先帝的來看看。”


    李紹鈞擺手道:“這件事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嶽安我信得過,但天下之大,有一兩個長相相似的也不奇怪,更何況隻是側臉相像罷了。茲事體大,縱然玉佩、紙條加上側臉相像疊加後的可能性太小,我也不可能隨便認一個人為我的親弟弟。”


    郭湛安見李紹鈞有所鬆動,便順勢問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滴血認親。”


    郭湛安皺起眉頭:“殿下可想好了?滴血認親這種事,我是不認的。當年始皇帝的血與秦莊襄王和呂不韋的血都融合了,可見這種事是不準的。”


    李紹鈞是心意已決:“別人說的我都不信,你這麽說,莫非是不敢了?”


    郭湛安忙道:“自然不是。隻是殿下,當初我見了這玉佩,問過霍玉是否想尋自己的親生父母。玉兒說,他怕是親生父母不要他,故意把他扔在雪地裏的,所以並不大願意尋找生身父母。殿下,如果玉兒真的是六皇子,還請殿□□恤玉兒的心情,不要這麽快與玉兒相認。”


    “你這是何意?母後與我都極為疼愛鈺兒,他不見了之後,母後連吐了三口血,病體纏身,之後鬱鬱寡歡而亡。我好不容易找到弟弟,當然要讓他認祖歸宗,也好告慰母後的在天之靈。”


    郭湛安長拜道:“殿下,如今局勢尚未明朗,縱然殿下已經是太子了,可四皇子還在一旁虎視眈眈。如今殿下是唯一的嫡子,繼承大統名正言順。如果六皇子此時認祖歸宗,難免會有人打他的主意。到時候雙龍並立,縱使六皇子於政事上遠遠不如殿下,也難保不會有人拿他做傀儡,打擊殿下呀。”


    李紹鈞沉吟片刻,點頭道:“言之有理,好不容易找到的弟弟,我還不想這麽早就兄弟反目。”


    說著,李紹鈞看了眼麵前依舊長拜著的郭湛安,冷不丁說道:“你倒是深情,為了一個霍玉,竟然算計到了這等地步。”


    郭湛安也不否認:“我對霍玉一往而深,讓殿下見笑了。”


    李紹鈞懶得理他:“罷了,既然我現在還不方便見那霍玉,你帶著我的人,去你府上走一趟,取霍玉指尖的一滴血來,這總可以了吧?”


    郭湛安苦笑:“是。”


    不必說郭湛安想了一個什麽法子瞞過霍玉,取了霍玉的指尖血,送到太子府上。就說李紹鈞刺破自己食指指尖,逼出一滴血掉入水中,隨後郭湛安拿出一枚小小的竹管,將裏麵裝有的霍玉的血倒入水中。


    霍玉的血剛入水中,便與李紹鈞的指尖血相互糾纏在一塊。兩滴血互相拉扯,好似兩方大軍,都想吞並對方;又好似一個枝頭上的雙生花,互相鬥讓。最終,兩滴血交融在了一塊,再也分不開了。


    “六弟,真是我六弟!”李紹鈞見水中的兩滴血融在了一塊,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叫出聲來,“母後,我找到我六弟了!”


    既然相信霍玉就是自己的親弟弟,而他又已經與郭湛安兩情相悅,李紹鈞就不可能再說出什麽讓郭湛安娶榮福公主之類的話來了。


    正如李紹鈞自己說的,他對南風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厭惡,先前反對,無非是出於用人考慮,加上兩人多年的交情,擔心郭湛安名譽有損。但如今霍玉身份明了,李紹鈞恨不得立刻把人召來太子府,將府中所有的珍寶都擺在霍玉麵前,還擔心彌補不了霍玉這麽多年來缺席的親情,哪裏還會反對呢?


    非但不反對,李紹鈞這會兒還覺得郭湛安有些礙眼,一會兒覺得他現在身上沒有一官半職,讓霍玉受委屈了;一會兒又覺得郭府的家長都不是好相處的,霍玉在郭府住了這麽些天,總有郭湛安照顧不到的地方,要是被人欺負了怎麽辦?


    李紹鈞越想越覺得霍玉肯定是被欺負了,真是恨不得立刻把郭顯通夫妻喊過來,狠狠敲打一番。


    郭湛安見李紹鈞前後態度變化之大,哭笑不得,在李紹鈞麵前是保證了又保證,最後才領了好些珍寶賞賜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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