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母後開列的那張賜禮單子上,又添了許多,那些,都是先前他在宮中寶庫,依她的喜好,親自挑撿出來,想送她卻沒送成的。


    那些珍寶裏,有古琴綠綺,有珍本古籍,有異域花種,並不是尋常賜物,她是不是在一水的綾羅綢緞、金銀珠寶裏,發現了這股清流,意會到這是他特意送她的,看了看,還算喜歡,所以盡管她厭憎他,但她是個懂禮之人,來而不往非禮也,意思意思,派人給他送個小小的回禮。


    會是什麽呢?


    皇帝心思如小鹿亂撞,左猜右猜了好一會兒,回禮沒猜出來,但唇際,已經有點忍不住微微上浮了。


    他清咳一聲,命趙東林呈上前來,伸手接過,見這紫漆描金小方盒上,繪得是冰裂梅花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心裏讚了一聲:夫人真有品味!


    懷有一點點點或很多很多小小期待的皇帝,對著這匣子,真是想立刻打開,卻又不敢打開,他想先聽聲猜猜裏頭是什麽,遂拿在手裏搖了搖,誰知剛揚手輕搖了兩下,就裏頭東西撞得骨碌碌直響。


    可別把她送的禮物撞壞了!!


    皇帝趕緊停了這粗暴動作,拿穩盒子,靜看了好一會兒,心裏的小鹿不瞎跑了,意識到自己方才所想太過樂觀了。


    這回禮,也許不是謝他的特別賜禮,而是在謝他終於放過了她。


    這樣想,皇帝的心,不由地有些酸澀起來,他酸著澀著,又轉念心道,縱是如此,這也是她第一次送他禮物嘛!


    皇帝心中的小鹿,又悄悄抬起頭了,唇際微浮笑意,手探向那紫漆匣蓋。


    匣蓋打開,皇帝唇際的笑意,也立刻僵在了那裏,心中的小鹿直接“咚”地一聲撞牆而死,心也涼了半截。


    那匣子裏裝的,是那顆邊國進貢的罕見明珠,這明珠,他在幽篁山莊送過她一次,她當時直接當著他麵,扔進了水裏,後來,他派人將這珠子撈了出來,混在一堆珠寶裏賜給明郎,借著明郎的手,再次送給了她。


    還君明珠,她這是要和過去的他,徹底撇幹淨了。


    皇帝給撞牆而死的心鹿收了屍,難掩失落地闔上了匣蓋。


    都道天子天子,他絕不是老天爺的親兒子,她與明郎之所以能相識相愛,是因為他將明郎外放青州並賜下紫夜,之所以能跨越重重阻擾,結為夫婦,是因為他寫下聖旨,親自賜婚,之前種種,已足夠叫人悔斷腸,在他下定決心放手,為了她的性命,由著她與明郎雙宿雙棲,給他與她,安上那樣一種再無可能的關係,選擇昭告天下後,翌日就得知,她與明郎已經和離。


    一次,兩次,簡直就像老天爺在玩他似的,原本在聽到她說,在昨夜已與明郎寫下和離書後,將所有癡心妄想,都已葬在內心最深處的他,忍不住又心生妄想,心中的希望,悄悄地破土發芽。


    剛冒出點芽兒呢,今日她就派人還君明珠,直接將這新芽給掐斷了。


    皇帝在心底歎了一聲,暗嘲自己又在做夢,縱是她已與明郎和離又如何,他已昭告天下,她已是他的家人,今生已隔山海,還能如何呢……


    ……可若她肯給他一點希望,他定願越山踏海,設法扭轉乾坤……


    皇帝對著匣子空想了許久,在心中搖了搖頭,將這糾結心思,暫先放下,轉到另一樁正經事上去,吩咐趙東林,“傳溫羨來。”


    在定下嘉儀與溫羨的婚事後,皇帝曾召見溫羨,道要將他升入禮部,但溫羨卻自請進入掌斷天下獄案的刑部,皇帝問為何,當時溫羨道:“微臣誌在刑獄,願盡職洗冤糾錯,為陛下清明江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皇帝欣賞溫羨品性才能,從前早有意破格提拔溫羨,曾三番兩次明示暗示明郎,配合他將他這大舅子,給升上去。


    按理說,明郎如此愛她,定也愛屋及烏,敬重她的家人,與溫羨關係,應也不錯,但明郎不知為何,對此總是態度模糊,一直拖著沒有成事,後來,玉鳴殿事件之後,溫羨成為未來的駙馬,一下子與世家子弟平起平坐,升遷不受再寒微出身拘束。


    他遂溫羨所願,將他升為正五品刑部郎中,雖比從前的翰林院侍讀學士,隻略高半級,但卻是,真正地進入了大梁朝的權力中心。


    溫羨也不負他所望,進入刑部不到一月,即連斷五件陳年積案,洗冤糾錯,然這麽個才能傑出之人,卻在她的身世之事上,欺君罔上,故意瞞天過海。


    若換了旁人,皇帝定要疑心此舉是為追名逐利,為了家族能有救養公主之功,為了能有一位公主妹妹,以襄助自身,提高權位,青雲直上,但溫羨其人,皇帝考察良久,相信他為人清正,品性昭昭,此事應另有隱情。


    或許,他也如他一般,知道她的真正身份,遂故意為她選擇了另一種可保一世平安容華的可能……


    恭謹腳步聲近,皇帝望著那個玉冠緋袍、如儀跪拜的年輕男子,冷聲道:“你可知罪?”


    溫羨伏地頓首,“微臣惶恐。”


    皇帝道:“十八年前,青州琴川清虞巷,你在那裏遇見何人,難道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了嗎?!”


    溫羨恭聲道:“琴川清虞舊事,微臣銘記於心,畢生難忘。”


    皇帝望著那個恭謹跪地的緋色身影,“既然銘記於心,為何欺君罔上?!”


    “微臣鬥膽,想先問陛下一事”,溫羨抬起頭來,麵上毫無懼色,仰望著禦案後的玄衣天子,清聲問道,“敢問陛下為何將錯就錯?”


    偌大的禦殿之中,唯有趙東林隨侍一旁,他悄悄瞄看這個,悄悄瞄看那個,見這對君臣眸光相接,竟像是已達成了一種默契。


    皇帝道:“起來說話,朕再給你一次機會,若再敢有半句虛言,直接推出午門,斬首示眾。”


    “微臣不敢”,溫羨遵命站起身來,自袖中取出一道密折,雙手呈上,“請陛下過目。”


    趙東林快步近前,接過密折,轉呈與聖上,皇帝翻開密折,一眼掃去,即心中一震。


    他將這道寫滿驚世之言的密折,來回細看了數遍,心中驚浪翻湧,目光複雜地看向下首,“……此事當真?”


    溫羨道:“微臣敢以性命擔保,若有半句虛言,願受千刀萬剮,剖肝剜心而死。”


    一時間,皇帝心海如潮,他沉吟良久,命趙東林將這密折還給溫羨,“此事幹係重大,必得查個水落石出,但需得秘密進行,朕會暗撥人手予你,助你密查此事,各種案卷文書,也將任你調看查閱,如有查案特別需要,可遞送密折予朕請示,朕都將予你暗助,你雖是五品郎中之位,但可實有三品侍郎之權,朕特賜你種種恩典,是要你盡快查明此事,查實此事,你萬不可有負朕望。”


    溫羨屈膝跪地,重重磕首,“微臣必不負陛下所望!”


    當年鐵證如山的定國公謀逆一案,竟然另有隱情,皇帝望著溫羨如儀退殿的身影遠去,心情萬分複雜。


    溫羨手中,原有一件藏於嬰兒肚兜的告冤密文,那嬰兒肚兜實屬於她,那密文細寫了當年的謀逆案,所牽涉的誣陷人員、假證由來,依著這密文循查下去,或能將這鐵案推翻,查明當年真相。


    若定國公謀逆一案,真的查明為冤,那她就不必將一生都困在現在的身份中,他與她之間,再無身份的枷鎖,或有可能……


    但若定國公謀逆一案,真的查明為冤,那也將是對華陽大長公主的致命一擊,為了明郎與皇後,他本意並不想殺了華陽大長公主,原想留她一命,這幾年也一直在相對平和地打壓華陽大長公主,並不想弄到見血的地步……


    若定國公謀逆一案,真的查明為冤……是洗清冤情,還是密而不發,他,就又陷入了兩難之中……


    至於溫羨,他沒有什麽兩難,此事密而不發,他的妹妹一世做著平安榮華的永安公主,於他來說,並不是壞事,此事沉冤得雪,他的妹妹,恢複定國公之後的身份,將永無隱患,於他來說,也是好事。


    隻要查清定國公謀逆案有冤,那他的妹妹,就不必時時如履薄冰,在某天身份突然被爆時,身處險境,他們溫家,也就不會背上收容罪臣之後的罪名,隻要他這個天子心裏有數,此事揭不揭開,洗不洗冤,都沒有什麽要緊,溫羨所要做的,隻是先順勢將妹妹送到一個安全的位置,再抓緊時間,查明真相,將真相捏在手中,以防萬一。


    皇帝思量許久,輕聲笑道:“裴相的眼光不錯,這個溫羨,若真娶了嘉儀,倒真能讓他曆任六部,往下屆丞相方向,培養培養。”


    趙東林在旁陪笑不語,皇帝笑睨他一眼,“你是不是在想,丞相這個位置,朕原是給武安侯留著的?”


    趙東林將身子躬得更低,“奴婢隻知伺|候陛下,不敢妄揣聖意,更不敢置喙朝廷大事。”


    皇帝懶得理這滑頭,沉默許久,輕歎一聲:“明郎不是相才,是將才。”


    武安,武安,武安侯一係,本就是以武傳家,代代從軍,輩出將領,世代守護大梁江山,明郎的父親老武安侯,便就曾兼任大將軍一職,征戰沙場,橫掃千軍。


    起先,老武安侯病逝,世人皆以為明郎也將從軍,繼承祖輩父願,但明郎卻放棄武科舉,去考文科舉,不遵他母親安排,進入兵部,而從他賜職,進入工部,令世人驚疑不解。


    華陽大長公主勃然大怒,世人驚怔不解,而皇帝心裏很清楚,明郎這是要他放心,許多事,他們心照不宣,無需明說,真真是肝膽相照,但如今,他們兩心已離,為一名同時深愛的女子。


    和離,定是她的意願,明郎怎麽可能主動如此,他怎麽放的開手,這一和離,本就已對他怨恨極深的明郎,定將對他恨意更重,皇帝抬手拿起設在案前的烏金匕首,指腹撫過雕刻的“斷金”二字,心頭沉重,如壓玄鐵。


    明華街沈宅之中,侍從進進出出,忙著搬運公主殿下的舊物,溫蘅扶著父親走至門外車馬前,停下腳步,望著一路跟走過來的沈湛,一福輕道:“侯爺請回吧。”


    沈湛道:“……我看著你走。”


    溫蘅不語,她轉過身去,要扶著父親上馬車,父親卻僵站著不動,問:“要去哪裏呢?”


    溫蘅柔聲道:“我們搬到新家去。”


    “那,以後還回這裏嗎?”


    溫蘅道:“不回來了。”


    沈湛在旁聽得心中一痛,見溫父“哦”了一聲,在女兒的攙扶下,登上馬車後,見他沉默地站在車旁不動,怔怔地手指著他,奇怪問道:“他不跟我們一起嗎?”


    溫蘅搖頭,溫父疑惑不解,“你之前不是和我說,他和我們,是一家人嗎?一家人,不住在一起嗎?”


    溫蘅道:“現在不是了。”


    溫父一下子暈暈乎乎,想不明白了,溫蘅望向車窗外的沈湛,輕道:“我走了……以後,你多保重。”


    沈湛勉強蓄起些許笑意,深望著溫蘅,亦輕道:“以後,你也多保重。”


    他有滿腹的話要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也不能再說,靜看著阿蘅朝他微微頷首,手放下窗簾,車馬粼粼遠去,再也看不見。


    沈湛折身回府,慢慢走回海棠春塢,塢內,再也沒有她的倩影,留下的許多物事,都是他曾經送給她的,衣裳首飾,古硯紫毫,去夏離京時,為她特意購買的一匣匣各地風物,泥人娃娃、皮影小人兒、黃楊木雕、壽陽花球……還有,她出嫁當日,頭戴著的珍珠花冠。


    沈湛在桌旁坐下,手撫著花冠上鑲嵌的顆顆珍珠,這樣的扶觸,上一次是在前年深秋,他回到京城,向聖上請求賜婚,聖上如他所願,他快活地如至雲端,回到侯府之中,即命人開啟府庫,親自挑選花冠所用珍珠。


    一顆顆圓潤光華的珍珠,皆是他親手挑選,他命人將這一斛珠,送至青州琴川,給她裝飾花冠,心中擬想著她戴著珍珠花冠,嫁給他的情形,掰算等待著成親的日子,每一天,都彎著唇晨起,每一夜,都是好夢。


    縱是在心底擬想過千萬遍,真正成親的那一日,他挑開大紅蓋頭的瞬間,眼前所見,仍是美得勝過他的想象千倍萬倍,讓他神蕩心顫。


    明眸似水,紅燭流灩,花冠珍珠光華璀璨,映照得她容色皎皎,整個人如被柔光輕攏,清灩絕逸,不可方物,他握著她的手,心道,以後,他就是她的丈夫,她就是他的妻子,他們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可這一生一世,僅有十五月之久,止於他的好母親,止於他的好兄弟,以後他回來時,海棠春塢內,再也沒有明燈亮著,她不會再坐在窗下,人影如花,等著他回來,夜夜,他孤獨入夢,醒來時,身邊衾枕嚴冷,再無佳人。


    她留下了所有他曾送給她的物事,包括這頂她曾無比珍視的珍珠花冠,她是要徹底斷了,可他做不到,他斷不了……


    沈湛將滿桌的物事揮掃於地,朝外高喝,“拿酒來!!”


    自與永安公主和離,武安侯便日夜酗酒,朝也不上了,官署也不去了,每日裏不是把自己關在宅子裏悶睡,就是在京城各大名肆中狂飲,一壇接著一壇,飲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再在圍觀路人的指指點點中,被家仆背出酒肆,送上馬車,運回家去。


    這一日,夜半三更,武安侯府被人瘋狂砸門,伴隨著含混不清的醉喊聲,門上仆從心裏罵罵咧咧,以為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上武安侯府來鬧事,抄了掃帚在手,打開大門,揚手劈打下去,卻被人扣住手臂喝道:“大膽!!”


    仆從定睛一看,喝他的人,是侯爺的近侍長青,再垂眼看去,那一手拿著玉壺春酒瓶灌飲的醉鬼,竟是侯爺本人,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忙不迭跪地告罪,“小人該死!小人該死!!燈黑沒看清,是小人瞎了眼……”


    好在醉醺醺的侯爺,沒空治他的罪,腳步虛浮地從他身邊掠過,一邊往侯府裏走,一邊醉聲喊道:“阿蘅,我回來了!阿蘅,你在哪兒啊,我回來了……”


    深夜岑寂、燈火渺茫的武安侯府,隨著這一聲高過一聲的醉喊,燈光漸亮,仆從侍女們都被驚起,不遠不近地圍上前去,望著發酒瘋的侯爺,麵麵相覷,輕聲議論。


    華陽大長公主也被驚動,她披衣起身,聞聲至庭園處,見多日不見的兒子,醉醺醺地站在園子裏的一架秋千架旁,簪發淩亂,不修邊幅,身上的錦袍不知潑沾了多少酒漬灰塵,一手攥拿著酒瓶,一手抓著秋千藤繩,對著空蕩蕩的秋千架道:“阿蘅,我回來了……”


    侯爺新婚時,常與夫人在這秋千架處冶玩,有時兩人並坐在秋千架上,看書說話,有時夫人款款坐著,侯爺在後輕輕推著,瞧著真是神仙眷侶,令人歆羨。


    但再怎麽歆羨,那都是快一年前的事了,夫人早不住在武安侯府了,如今,更已搖身一變,成了公主殿下,不再是武安侯夫人,也不可能回來了,更不可能像從前一般,笑語回應了,侯府的仆從侍女們,心中淒然,靜看著侯爺醉醺醺地對著空蕩蕩的秋千架空喊,“阿蘅,我回來了……阿蘅,我回來了……”一聲聲地,飄蕩在岑寂的春月夜上空。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營養液!!


    讀者“”,灌溉營養液+10


    讀者“那那柒柒”,灌溉營養液+2


    讀者“最是人間留不住”,灌溉營養液+50


    讀者“弱魚”,灌溉營養液+3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臣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阮阮阮煙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阮阮阮煙羅並收藏臣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