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東林見聖上突然吃飯噎住、麵色紅漲, 唬得魂飛魄散,忙領著諸侍上前,喂茶的喂茶,拍背的拍背,好一會兒,聽聖上終於清咳著喘過氣來, 一顆被嚇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 才沉沉落回腹中。


    “陛下, 您可小心些……”趙東林心有餘悸地覷著聖上, 見聖上紅著一張臉, 死死盯著桌上那本翻開的《西廂記》, 麵色陰晴不定, 眸光甚是複雜。


    聖上從前從沒特意命他拿話本看過,還是如此急不可待地邊用晚膳邊看,看著看著, 還突然這麽大反應, 侍立一旁的趙東林, 心中甚是不解, 悄悄往那翻開的《西廂記》掃看了一眼,也沒看出什麽來,再看聖上,那臉色實在精彩得緊,他在旁侍奉這麽多年,極少見聖上失態至此。


    趙東林心中不解了一陣兒, 見聖上抬起頭來看他,像是想問什麽的樣子,忙躬下|身子,等著聆聽聖問。


    但等來等去,聖上卻什麽也沒有問,如常膳罷後,又處理了幾件下麵新遞的朝事,沐浴更衣上榻,也沒有為了顯示“獨寵”貴妃,召傳貴妃娘娘來蓋被聊天,就這麽一個人,在榻上翻來覆去。


    趙東林聽著簾內這動靜,心裏頭更是不明白了,他暗想聖上今日不是見過楚國夫人、嚐過魚水之歡了嗎,怎還這般輾轉反側、夜不能寐?!難道今日幽篁山莊那一會,聖上隻看著沒吃著?!可不對啊,清波榭內榻上淩亂的痕跡,可是真真切切地昭示著,聖上今日應挺狂野盡興啊……


    趙東林想不明白,心裏頭默默琢磨了一陣兒,聽簾內聖上忽地出聲:“傳鄭軒來!”


    專問聖躬的太醫鄭軒,夤夜趕至建章宮天子寢殿,見聖上人盤腿坐在龍榻上,看了屈膝行禮的他一眼,一擺手讓他起來,並讓趙總管等人都退下。


    鄭太醫遵命起身,恭聲問道:“陛下深夜傳召微臣至此,可是龍體不適?”


    榻上的聖上卻不說話,隻一雙沉冽星目,默默地望著他,似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被一朝天子這般凝神望著,鄭太醫真是壓力山大、背後汗流,他在心中飛快暗思自己最近可有行差踏錯之處,可想來想去,實在沒有。


    從前太後娘娘曾私下召問陛下龍體狀況,因聖上純孝侍母,他也無法違抗太後娘娘的旨意,遂曾如實告知太後娘娘,聖上知道此事後,嚴厲斥罰了他,他也知道自己做錯,天子龍體狀況乃是機密,他鄭軒是禦前太醫,豈可將天子龍體狀況,私泄他人!


    從那以後,鄭太醫行事小心謹慎,縱是太後娘娘問起聖上身體,他也要先暗中請示聖上如何說,然後再回稟太後娘娘,再無任何行差踏錯之處,聖上這般深夜召他來此,又這般陰沉沉地看著他,到底是所為何事……


    當今聖上並非刻薄寡恩之人,但能從昔日激烈的奪嫡之爭中,殺出一條血路,入主東宮,成為大梁朝的新天子,聖上也並不是事事寬仁的君主,鄭太醫被聖上這般瞧了半晌,整個人如在油鍋中熬煎,最後實在受不住了,準備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算先跪了再說,他雙腿剛軟地要倒時,終於聽見聖上開了金口,嗓音低沉地問:“……朕的身體如何?”


    鄭太醫忙躬身道:“陛下龍體康健。”


    聖上的聲音似是有些狐疑,“……果真?”


    鄭太醫點頭如搗蒜,“果真!陛下有上天庇佑,龍體無恙,福氣綿長。”


    聖上默了默,又問:“……那為何朕至今仍無一子半女?”


    天子日常召幸記檔,鄭太醫都有看過,他心道薄施雨露,怎能指望瓜果繁茂,口中委婉提醒道:“……陛下廣施雨露,後宮妃嬪,自然有孕者眾。”


    聖上又默了默,接著道:“……貴妃曾經有過身孕,可她腹中的孩子,卻沒能活著來到人世……”


    鄭太醫聽聖上言下之意,大有將那孩子無法平安降世的不幸,往他自己身上攬的趨勢,忙出聲寬慰道:“貴妃娘娘腹中龍裔不幸,乃是因龍裔在貴妃腹中後天有缺,與陛下無關……”


    深深的自我懷疑,像藤蔓緊緊纏住了聖上,他這三言兩語,無力將那些藤蔓撥開,聖上仍是眸光幽沉地望著他,緩緩問道:“……朕……朕……”


    這短短的一句,聖上欲言又止,到最後也沒問出口,末了微坍了雙肩,重重朝他一揮手道:“罷了,無事,你去吧。”


    鄭太醫心中雖然困惑不解陛下今夜這是怎麽了,但他也不想窺探聖心,聽了這話,如逢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退守殿外的趙東林,目望著夜色中鄭太醫遠去的背影,暗道聖上今晚這一出出的,實在是怪得很,但聖上的事,隻要與楚國夫人有所沾染,有哪件不怪呢?!


    聖上在天下人麵前,是英明寬仁的江山之主,在滿朝文武麵前,是殺伐決斷、不怒自威的年輕天子,在太後娘娘麵前,是事親至純的孝順兒子,在容華公主麵前,是對親妹寵而不溺的兄長,在後宮妃嬪麵前,是溫和而又淡情的夫君,這些年來,一貫如此,直到楚國夫人的出現。


    但凡麵對楚國夫人,以上這些,就通通不複存在,聖上在楚國夫人麵前,就像是變了一個人,種種溫柔小意,自不必說,趙東林有時在旁瞧著,都覺得若將聖上比作犬類,那聖上每每見著楚國夫人,就好似有尾巴要搖起來了,這等情景,莫說讓朝臣後妃來看,就是讓太後娘娘親眼看見,怕都不敢相信眼前這人,是自己懷胎十月的親生兒子……


    趙東林想著想著,心中淡淡一哂之後,便是無盡隱憂,這等情景,怎能讓人瞧見?!


    聖上與楚國夫人的這段風月秘事,於世俗來說,是傷風敗俗的孽緣,若有被揭開的那天,不知會驚起怎樣的滔天波瀾,隻能這麽暗埋下去,使之永遠不見天日,才是最好。


    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隻盼聖上在這堵牆透風前,已漸漸膩了此事,斷了對楚國夫人的心思,如此或才可永保安寧……


    趙東林心中所想的,也正是如今溫蘅心中所盼的,早些膩了吧,如此或還可將這道醜陋不堪的傷疤掩埋起來,粉飾太平地過這一生,如若此事被宣諸於眾,她無顏見太多人,不僅僅是對不住明郎,也會連帶辱沒溫氏門風,屆時她當如何自處,明郎當如何自處,還有哥哥、父親、皇後……那將是一場災難,一場拿命都洗不幹淨的毀滅性災難……


    她又怎能允許這場或會爆發的災難,再多一個孩子,一個苟合所生的孩子,一個或許連生父都不明了的孩子……


    在回明華街家裏的路上,溫蘅令碧筠坐在車廂外驅車,接過車內春纖捧來的茶水,服下一枚烏黑的丸藥。


    暮時的街市人聲喧嘩聲中,馬車平穩行進,藥丸的苦澀味,在舌尖彌漫不散,溫蘅望著手中的碧瓷小藥瓶,想著之前明郎附耳笑同她說,想與她生個孩子,想著明郎暢想未來兒女繞膝時,眸中所閃耀的神采飛揚的明光,更是心亂如麻,手攥著碧瓷藥瓶,就像是將自己的心,緊緊攥在手裏,憋悶難受地幾要喘不過氣來。


    她闔上雙目,任自己沉浸在渾渾噩噩的黑暗中,以借此獲取些許喘|息之機,如此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的瞬間,即有一聲熟悉的清喚,在外響起。


    “阿蘅!”


    是哥哥……溫蘅收起藥瓶,睜開眼離開黑暗,手揭開車簾,見哥哥就站在馬車旁,暮光下清如霽月,笑著向她伸出了手。


    溫蘅躬著身子走出車廂,搭上哥哥溫暖有力的手,溫羨一邊扶她下車,一邊道:“我也是剛到,還沒進你家大門,就見碧筠驅車回來了。”


    他隨口問道:“去哪裏玩了?”


    溫蘅微咬了咬唇,輕道:“……去京郊山中賞楓……”


    溫羨看妹妹身子虛軟無力的樣子,說話的聲音,也輕輕細細的,伸手輕觸她的額頭,關切問道:“可是在山中受涼了?”


    溫蘅搖頭,“……沒有,就是……有點累了……”


    溫羨笑,“怎麽這麽大人了,還像小時候一樣,玩起來就不知倦,等到瘋夠了,走不動路了,才知道力氣用過頭了!”


    他話中雖略含責備之意,實則看妹妹能像幼少之時在琴川那樣肆意舒心地遊樂,心中感到高興,溫羨想,明郎攜她搬離侯府,或也真能帶給妹妹新的生活,如今這般遠離華陽大長公主,無拘無束,自自在在,倒也很好。


    如此感歎的同時,溫羨心中也很清楚,現下的安寧自在,都隻建立在華陽大長公主的沉默上,一旦華陽大長公主突然發難,現下所有的一切,又都會被摧毀,唯一能真正護阿蘅一生無虞的,正是華陽大長公主如今所倚仗的。


    這些心中所思,溫羨不會在妹妹麵前說,隻邊與她一同往宅內走,邊笑著同她追憶道:“還記不記得小的時候,有一年重陽節登高祈福,我們一起去了小寒山,你走走停停,堅持要登山頂,等到了山頂,力氣也徹底使完了,是哥哥背你下山的……”


    溫蘅記得此事,她那時小,以為“登高祈福”,一定要攀登到最高處,為家人祈來的福氣才最大,所以堅持要登山頂,結果到了山頂,力氣使盡了,還沒來得及祈福許願,她人已直接困倦睡去了……


    若放在平時,溫蘅將與哥哥笑語追憶往事,可她剛從幽篁山莊回來,心思鬱結,實在沒有這心情,遂隻勉強朝哥哥笑了笑,跨門檻時,還因心神不寧,腳下不小心絆了下。


    這一絆,身子一彎,袖中未係帶的蘅蕪香囊落到地上,囊內那道“蘅”字紅色剪紙,也跟著摔了大半出來。


    一旁的溫羨低身將香囊並剪紙撿起,見這道“蘅”字剪紙,剪得有些歪扭,刀工粗糙,應不是出自妹妹之手,然卻被妹妹細心珍放在這隨身的香囊內,幾是肯定地笑問道:“這是明郎剪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  來自大舅子的評價:歪扭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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