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做太子及初登基那幾年,有時也會來來武安侯府,如同尋常人家的少年,到姑母家裏做客,同明郎在府裏宴樂說笑,但隨著近幾年與華陽大長公主關係越發緊張,他已有許久未踏足武安侯府了,此次來此,他給自己找的理由是,久違地來做做客,順便,親眼看看武安侯府的婆媳關係。


    嗯嗯,後者隻是順便。


    但,皇帝來的不知是不巧還是巧,午後的武安侯府中,本應休沐在家的武安侯有事外出,華陽大長公主也有事外出,府裏獨一位年輕貌美的女主人,本正臥在窗下小榻上休息,聽門外來報陛下微服來府,忙起身整衣相迎。


    皇帝今日穿的是一件朱砂縷金錦袍,通身無繡,獨一抹長身玉立的砂紅,襯得人愈發麵如冠玉,足蹬石青靴,腰束紫玉帶,手裏拿著一柄漆股竹燙花邊素麵折扇,本正散漫無拘地執扇敲打著手心,忽望見是她一人迎了過來,忙端正了站姿,見她一襲淺粉的海天霞色輕軟羅裙,隨她急急行來的步伐,為風吹舞地裙擺如落花流水、披帛若曉霞雲煙,依依似春日枝頭輕顫的桃花,挾著馥鬱的香氣,迎上前來,執禮下拜,“臣婦參見陛下。”


    皇帝以折扇虛扶她起身,“沈夫人不必多禮”,又問,“姑母與明郎呢?”


    溫蘅回道:“母親與夫君,俱有事外出,不在府中。”


    皇帝“哦”了一聲,“倒是不巧了”,又道,“那朕就在府中等等吧。”


    “是”,溫蘅忙將聖上迎至府中待客的花廳,又是命人沏茶又是命人焚香,皇帝看她忙得不可開交,笑道:“朕是微服來此,沈夫人隻當尋常客人接待吧,沏杯茶就行,不必多禮。”


    溫蘅“是”了一聲,從侍女手中接過新沏的龍井,親手奉與聖上。


    一雙瑩白素手搭在白玉杯壁處,竟與玉質同色,細膩皓白,十指纖纖,宛如軟玉削春蔥,皇帝眼神一掠,努力把持住心神,不讓自己觸碰到分毫,單手接過茶杯,溫和道:“有勞沈夫人了,沈夫人坐吧。”


    溫蘅略退數步,在下首黑漆小圈椅上坐了。


    皇帝一邊輕撇著茶上浮沫,一邊找些閑話同她說,見她始終十分拘謹有禮的樣子,略頓了頓,問:“那幾本珍本,沈夫人還收著嗎?”


    溫蘅原以為聖上早已忘了此事,此時陡然聽他提起,登時雙頰浮紅,離座下拜,“臣婦該死,臣婦鄉野之人,此前從未見過天子,那日不知您是陛下,冒犯……”


    “好啦好啦,不要動不動就跪,難道武安侯府是一貫有這樣隆重的‘待客之禮’嗎?”皇帝笑著打斷她的話,扶她起身,“至於死不死的,也不要提了,朕若敢把你怎麽樣,明郎是要找朕拚命的。”


    溫蘅被扶站起身,仍是羞窘地頰處紅暈遲遲不退,皇帝看她這樣倒有“人氣”,不是端華守禮的武安侯夫人,而是婉約嫵媚的青州女子溫蘅,含笑望著她道:“冒犯一事,也是沒有的,若不是沈夫人不認識朕,朕那日也感受不到為商之趣,朕此生第一次做商人,還做了一名讓利頗多的‘仁商’,全賴沈夫人不識龍顏,何來的冒犯?!”


    溫蘅聽得輕輕一笑,她今日淡妝在府,因身上疼痛也無心長坐妝扮,幾是素麵朝天,頰處的兩處紅暈,如兩道天然的胭脂,淡淡拂在她雪色的麵容上,此時展顏淺笑,更是人如桃花,芳菲嬌妍。


    皇帝看得一癡,忙低頭喝茶,他飲了兩口放下,道:“朕記得那幾本書裏,有一本《岐山夢餘錄》?”


    溫蘅回道:“是,現收在明郎書房裏。”


    皇帝道:“拿來與朕看看,正好打發時間等明郎回來。”


    說罷見她朝他一福,轉身向外走去,香氣也離自己越來越遠,皇帝心生不舍,又起身提步跟上,“朕與你同去。”


    溫蘅記得《岐山夢餘錄》收在第一列書架的第三排最右邊,但直接找去,卻沒看見,想是明郎另外將它收放在了某處。


    皇帝款款搖著折扇道:“不著急,慢慢找。”


    溫蘅道“是”,遊走在如林的書架間,時而仰首,時而低身,一列列一排排地看去,皇帝也就跟走在她身後,凝注著她的一舉一動,暖陽穿窗透室,在書架間垂下一道道光影,細小的光塵輕輕地打著旋兒,她鴉青的雲鬢,也被披染上一層金色,一點細軟的碎發一顫一顫,像是蝴蝶振翅,在引人摸上一摸。


    皇帝攥著手,跟著她走著,一時走進光中,一時走進影裏,心情也是時上時下,一時心生歲月靜好之感,不知今夕何夕,忘卻她是何人,好似身在夢中,一時又明白清楚地知道她是誰、自己在做什麽,瞬間大夢初醒,如此七上八下、恍恍惚惚行走了一陣,見她雙眸忽然一亮,像是找到了那本《岐山夢餘錄》,仰麵踮腳夠去。


    溫蘅尋了半晌,終於找到了這書,一時高興忘形,忘記了自己身上有傷,沒有命人搬杌子來,而是直接踮腳去夠,輕軟的衣袖滑落下來,露出一段雪膚玉臂,以及其上青紫的傷痕。


    皇帝心裏本正亂七八糟的,忽然望見她臂上的傷痕,登時心頭一震,大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腕要細看。


    溫蘅嚇了一跳,剛取下的《岐山夢餘錄》也摔落在地,匆匆向後退去,攏好衣袖,可聖上卻逼近前來,語氣急切,“給朕看看……”


    溫蘅越發垂首後退,聖上沉聲道:“這是禦令!”


    溫蘅隻能慢慢伸出手去,皇帝虛握住她的手腕,將輕軟寬大的衣袖往上拉,青紫的腫痕觸目驚心,連隨侍一旁的趙東林瞥了一眼,都忍不住暗暗倒吸了一口涼氣。


    之前幾次相見,她身上的香氣都十分淡雅,皇帝還以為她是今日在家弄香的緣故,才使得衣裙沾滿濃鬱芳香,卻原來,是為了遮掩藥味,皇帝眼望著她手臂上的傷痕,不知心裏是何滋味,嗓音沙沉,“……怎麽傷的?”


    溫蘅輕道:“臣婦前兩日搬書時沒留神,不小心碰傷了手臂。”


    皇帝回憶她今天走坐都十分“拘謹”的樣子,心中懷疑,問:“身上還有其他傷處嗎?”


    溫蘅搖了搖頭,皇帝再看了她一眼,抓住她的另一隻手腕,要掀開衣袖去看,溫蘅欲往後退,卻已退至牆壁,退無可退,隻能緊攏著衣袖、懇求地望著聖上道:“陛下……”


    皇帝望著她眼底的懇求,慢慢地鬆開手,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問:“到底是怎麽傷的?”


    溫蘅道:“臣婦昨日走路時大意,不小心摔下了台階。”


    皇帝眸如幽海地靜望著她,似在分辨她這話的真假,許久,又沉聲問道:“明郎知道嗎?”


    溫蘅垂首不語,皇帝心裏明白了,這傷八成與華陽大長公主有關,他不知心中是何感覺,隻覺一腔惱鬱無處發泄,又見她微低著頭、形容可憐,真想將她攬入懷中好生撫慰,嚴加懲戒害她如此的人,可偏偏,他是皇帝,權掌天下,本應無所不能,卻在麵對她時,有無數的不能為之事,連心底話,也不能泄露一字半語。


    趙東林默看聖上麵色寒凝,負在身後的手,也緊攥得發白,像是在掙紮些什麽,生怕聖上控製不住做出些什麽來,畢竟,對麵可是武安侯夫人,此地可是武安侯府,他正懸著心,忽聽外頭傳報:“侯爺回府了!”


    沈湛剛回府就知道了聖上微服來此的消息,一路急行至書房,見聖上手裏正拿著本書在看,而妻子,侯站在一旁。


    沈湛按儀向聖上行禮,皇帝放下書道:“難得來你家一次,你卻不在。”


    沈湛含笑拱手,“臣有罪。”


    皇帝道:“帶朕到你家園子逛逛吧,朕也有幾年沒有來過了,看看和記憶中有什麽不同,瞧瞧你之前說的為你夫人修的琴川亭台,又都建成了什麽樣子,若是好看,朕回頭也讓人在夏宮裏建上幾座。”


    沈湛遵命,迎聖上到自家園林閑逛,一邊引路一邊介紹,皇帝根本無心詳聽,眼角餘光瞥見她一直慢慢跟走在後麵,暗想也不知那樣青紫的傷痕,她身上遍布有多少處,越想越是心疼惱火。


    他這樣想著,再看沈明郎一直在含笑說話,麵上的笑意,落在他眼裏,真是萬分刺眼,也沒心情再待在這裏,再待在這裏也不知他會不受控地說出什麽、做出什麽來,還不如早點離開,也讓她好早點回房歇息,遂淡聲道:“朕乏了,改日再來逛吧。”


    沈湛不知聖上為何突然沒了興致,但也不好多問,按禮攜妻子將聖上送至侯府大門外,皇帝登上馬車,回身朝沈湛道:“朕是微服出宮,又不是敲鑼打鼓地來到你家,不必巴巴地看著朕走,都回去吧。”


    沈湛道“是”,挽住愛妻的手臂,回身向裏走去。


    皇帝明顯看到她在被沈湛挽住手臂時、疼地眉頭微微一皺,而後很快掩飾地和沒事人一樣,在什麽也沒察覺出來的沈湛,笑著看向她時,回之以溫柔一笑,由著沈湛就這般挽著她的手臂,一起相依著回府,身影漸遠。


    皇帝躬身進入馬車,如在發泄什麽怨氣般,將車簾狠狠一摔,車簾晃蕩了幾下,平靜了下來,而他的心,卻是激憤如潮、難以平靜。


    沈明郎這丈夫,到底是怎麽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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