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及至這天夜裏,看了場好戲的幾個人各自歸家,約好明日早早兒繼續來看。


    史墨今日趁賈環不注意之時,偷吃了幾盅顏色清亮血玉似的果酒,他一向被看管的緊,以前又活的小心,生恐酒醉入了別人的彀中自然不肯也不敢多飲,是以酒量極差,出來時被夜風一吹,幾盞甜香的果酒就有些上頭了。幸而他是個老實的,也不折騰人,隻閉起眼睛來懶洋洋的眯著。


    賈環摸摸他熱燙暈紅的臉蛋兒,史小墨感覺到溫熱的身體,立馬挪動一下屁股舍了冷冰冰硬生生的車柱子,靠到人家胸膛上去了,還來回磨蹭幾下找到舒服的肩窩,滿足的打了一個小小的酒嗝,嘟囔著就窩進去美滋滋的打小呼嚕了。


    那兩隻爪子,很自覺地就揣到人家柔韌的腰腹上。


    賈環僵硬了片刻,怔怔看著懷裏睡得心滿意足的這人,心裏滿滿的,火辣辣的熱有一瞬衝上了眼眶,心道,這個幾乎刻進了自己骨頭裏的人,這一刻終於這般不設防全心信任的窩進小爺懷裏,小爺分明聽見他喃喃的都是“環兒”!……忍不住的,賈環咧開嘴衝著藍灰色的車簾子露出一個傻兮兮的笑來,兩隻胳膊從身側抬起,重重的環上懷裏的人,牙花子都露了出來……


    賈環賈環,如若能環上這人一輩子,讓他作什麽都願意。


    外頭趕車的唐子剛把布簾子掀開一條縫,就僵硬的原樣闔上了,佯裝淡定的回過頭來,對騎馬的杜考小聲道:“杜大爺,我們家兩位爺酒吃的多眯上了,怕是不能與您道別了。”


    杜考掃了一眼那布簾子,淡淡的點點頭,道了聲“好好照料你家爺”,就催馬拐到了另一條岔路上去了。


    直到拉車的那匹健壯的棗紅色大馬進了大門,在中庭“啾兒”嘶鳴了一聲,賈環才如夢初醒。唐子敲敲車欞子,才掀起布簾垂眼低聲道:“環爺,到了。小的背大爺進房罷?”


    賈環眼神黏在懷裏睡得香甜的這人臉上,隻覺的這一路太短,不由得抬眼睨了唐子一眼,這廝趕車趕這麽快作甚,投胎麽……不知道他家大爺飲了酒,顛的腹痛翻騰了可怎麽好?


    唐子正抬著眼皮子偷看,接到那股子怨氣立馬苦了臉,小的冤呀……


    棗紅色的大馬見後頭還沒動靜,怒了,這天殺的,讓自己這千裏良駒拉車就罷了,到了府裏還唧唧歪歪不給卸車,人家一整天沒見到婆娘了,不知道這天涼啦,正是靠在一起耳鬢廝磨取暖膩歪的好時候?


    “啾~~!”大馬長嘶一聲兒,再不讓回馬廄就尥蹶子啦!


    這聲音嚇了賈環和唐子一跳,就隻有史墨把頭往人家懷裏鑽了鑽,睡得四平八穩。


    沒好氣瞪一眼唐子,賈環把史墨往懷裏攏了攏,小聲嗬斥:“拿披風給他蓋上,我送他回房!”


    說罷,就一手伸到史墨的腿彎下頭,一手環著他的肩,讓他把頭舒服的靠在自己肩窩上,半跪著從車上下來,“愣著作甚,還不快拿披風給圍上?”


    唐子慌忙回神,從車上拿著厚披風把蓋在大爺身上,木木的看環爺跟抱媳婦似的小心翼翼的把人抱走了……莫名的,唐子忽然有種他們家大爺給人了就再要不回來的詭異感……


    大馬看著自己那個無良主人抱著他家婆娘都進了小門,身邊這個傻乎乎的家夥還不給“鬆綁”,打了個響鼻,一尾巴甩到這家夥屁股上,氣沉丹田,就要大聲嘶鳴,不給鬆套,馬大爺我就叫!……傳到馬廄裏,興許自家婆娘看自個這麽記掛著他,今天會讓擠在一起取取暖呢,棗紅大馬美滋滋的想。


    “噯喲,我的祖宗,你可別叫,弄醒了大爺,我今天就得給你擠馬廄睡了!”唐子瞅見身邊這個不省心的大馬又抬起了脖子,驚出一身冷汗,急忙給它鬆套子。


    大馬一聽,這廝竟然要跟他們睡馬廄,不行,絕對不行,好不容易蹬塌了半拉馬廄,才能和婆娘挨得近近的,怎能讓這個傻乎乎的小子橫插一杠子!大馬咽下到嘴邊的嘶鳴聲,後腿不安生的來回踏,真慢,送個套都這麽不利落!


    好不容易給這位馬大爺送了套子,棗紅色的大馬從鼻子裏嗤了一聲,舍個大白眼給這笨小子,就晃晃鬃毛,溜溜達達小跑著往馬廄去了。


    這時大門口幾個門房才敢靠過來,一個向唐子拱拱手,笑著奉承道:“唐子哥,你去歇著罷,累了一天了,這裏我們來就行。”


    一個笨頭笨腦的小子滿眼喜歡的踮腳看棗紅大馬的背影,一邊兒還滿口讚道:“真駿呐,真威風!”


    起頭那人沒好氣的敲了他一下腦袋,笑道:“別看了,再看也不能叫你摸一下,奔霄脾氣可不好,你莫犯傻湊過去,被它踢翻的人可不少!”


    那小子摸摸頭,不好意思的笑笑,可眼還是瞅著棗紅大馬奔去的那邊兒。


    唐子直起腰,讓幾個人把車拉到後麵去,對那小子笑道:“你喜歡馬?”


    那個半大小子靦腆的點頭,又慌忙保證:“我不會去偷摸的,驚到馬可不好,我就遠遠看看。”這一班領頭的門房也替他說話,“唐子兄弟別怪他,這小子原來是個馬倌兒,這回是犯了看到好馬就走不動路的毛病,他心實,平時當差仔細著呢,實在不敢偷溜去看馬的。”


    唐子就笑,“想哪兒去了呢,我瞧著你真心喜歡馬,又是個馬倌兒,就更好了!正巧馬廄那裏還缺個照料馬的,你可願意去,要是願意明兒我就跟王管家說一聲兒,薦你過去。”


    那領頭的一聽就急了:這府裏就一個正經的小主子,難得的是主家寬厚,上下也清明條理的很,是個能讓人安心侍奉的地方兒。這領頭的心喜投到了一個好主家,沒那麽些彎彎繞繞烏七八糟,鎮日隻勤勤懇懇的當差,期盼著給自家閨女看一個好女婿,這輩子就算好好兒過去了——這有點兒憨的小子正是他給自家閨女看上的好女婿,隻等著過一年閨女再大點就求了主子給指了婚,不成想這傻小子竟要舍了這門房輕巧豐厚的差事,去做那喂馬看馬的累活,怎能不急眼。


    ——“噯,噯,他小孩子不知事,唐子兄弟,他眼神可是好使的,又在這裏做慣了,就不麻煩您和王管家了。”


    “我願意去!我肯定能照料好!”


    一老一嫩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唐子看到那有些氣急敗壞的領頭就笑了:“老丁大哥,他願意去就叫他去罷!我知道你的心事,放心,耽誤不了的,也就是看他真喜歡,我才開了這口的,要不然也不是誰都能去照料奔霄和驚雷的。”


    領頭老臉有些紅,他這老丈人看女婿的意思連跟他們熟稔的大爺身邊的唐子都知道了,偏這傻小子還懵懵懂懂的。


    不過聽到這話,他也有些驚喜:“就照料那兩匹?”除了大爺和環爺的坐騎,府裏還養著十幾匹馬呢,要真是就照料那兩匹,這還真不是個賴活兒,隻是想到那壞脾氣的奔霄,領頭又有些悚,“就他這小身板兒,恐怕經不起奔霄的一腿子,要是……”


    “沒事兒,先從照料驚雷開始,奔霄那兒……嗨!等他去了就知道了。”驚雷性子和順,在驚雷麵前,奔霄性子就更順了,你逆著捋它的毛也沒事兒。“好好幹,大爺最稀罕這兩匹馬,你要是喂好了日後也能隨著大爺出去。”


    領頭的大喜,隨大爺出去?跟在大爺身邊當差,可是個再好不過的活了……


    那小子點點頭,心思全飛到那神駿的大馬身上去了,哪裏能想到這些。唐子伸個懶腰,他還得去看看大爺去,不知道大爺被折騰了這一下醒了沒,正好順道去廚上給大爺端過去醒酒湯,想著珊瑚姐姐定是已經吩咐了廚下給做了。


    “唐、唐大哥,我馬上就換值了,能今天去麽,我就是想看看,這時候該給夜草了……還有,我不當值的時候求馬夫大哥帶我遠遠看過一眼,就是覺得奔霄和驚雷的馬廄子有點兒、有點兒太小了,它們都是好馬,好馬有脾性,不喜歡狹窄……”


    領頭的尷尬的看一眼唐子,恨不得把這看到馬就啥都忘了的傻子的嘴給堵上,唐子倒笑起來,隻道:“行,你願意就去罷,隻是別靠近,明天帶你去給它們認了人才行,要不然一準尥蹶子,可不是鬧著玩的!還有那馬廄,明天叫牛把式告訴你。”


    擺脫了那愛馬成癡的小子,走到陰影處唐子抹了一把臉,滄桑的想,等你真照料了奔霄那祖宗就知道了,你要是真給它再續一個寬寬敞敞的馬廄,那祖宗一準兒記恨你,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濺你一嘴泥踹你一腳!想當初,為了能和人家驚雷擠到一處去,那祖宗又拉又踹,還用它那倆大門牙啃,硬生生把一個好好兒的馬廄給弄塌了,從那以後,建一次弄塌一次,為著這,還換了幾個被踢傷的馬倌兒……一匹馬這麽聰明,叫人一瞅就想流淚呀,這哪是馬呀,這是祖宗啊……


    馬廄裏,奔霄討好的把好料用嘴都拱到驚雷嘴邊的食槽裏去,長長睫毛下黑亮亮的大眼瞟一下再瞟一下認真吃草料的驚雷,挨挨蹭蹭的就靠過來了,蹭了兩下,又撒歡的溜達到放草料的小屋子前,伸長脖子把一小口袋豆餅給銜了出來,獻寶似的奔到驚雷身邊,咬住袋子的一個小角,就把清香好吃的豆餅都給倒在食槽裏了。


    驚雷睨了它一眼,低頭吃食不理:這傻缺,它是一頭公馬,公馬!白長了那一雙大眼!


    吃了兩塊豆餅後,驚雷就不吃了,飲了點新換上的水,就立在一旁閉目養神。奔霄蹭一蹭它,才緊挨著低頭吃食,驚雷也不理它,這傻缺有毛病,不叫它靠著,就能折騰的半府的人不安生……


    那豆餅真是香,奔霄吃了好些配好的食料後,忍不住又多吃了幾塊豆餅,等到去咬下一塊的時候,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尾巴,扭頭看驚雷斜眼看它呢,連忙湊過來,驚雷一甩鬃毛,小步悠閑的走進馬廄裏麵兒睡覺,奔霄顛顛兒跟上了,緊挨著驚雷擋著外頭的小涼風站著閉上了眼,心說這時候還真有點羨慕那野鴨子細了吧唧的醜脖子,它也想試試和驚雷交頸而眠的滋味麽……


    等奔霄閉上了眼,驚雷睜開眼瞧了它一眼,餘光瞄了一下那扔在地上盛豆餅的布袋才又閉上:這傻缺就是記吃不記疼,那豆餅子好吃又營養,可吃多了是會拉肚子的,傻缺又忘了上回肚子疼的時候了。


    兩匹馬都是名駒和野馬群的頭馬產下的崽兒,野性重,決計不肯臥著睡覺的,一貫是這樣警覺的站著入睡……


    不過賈環絕對沒有奔霄這樣好的運氣,元澈小舅舅也絕不是驚雷那種和順的脾氣。


    賈環抱著史墨進正房的一刹那,坐在正廳太師椅上的元澈舅舅那雙和外甥十分肖像的鳳眼就豎到天上去了。


    小舅舅輕拂衣袖,站起身閑庭信步似的走近來,可那氣勢,逼得門外的丫頭都把頭深深埋下去,覺得舅老爺這步子好似雷霆萬鈞踩著人心尖子似的。


    賈環額角滲出一滴子汗來,抱著史墨的手卻穩穩的,還在舅舅眼皮子底下把人往懷裏塞了塞。


    伸手掀起厚披風,看見外甥睡得紅撲撲的小臉兒,元澈小舅舅一顆心才真正放回胸膛裏去,下一秒這眼刀子就向著拐跑他的乖外甥的某人身上飛了。


    “怎麽回事,還喝酒了?他身子虛,剛費心補了這麽些時候,你就縱著他吃酒?”聽聽這話,小舅舅的心也忒偏了,外甥吃了酒,就賴到人家身上去。


    珊瑚眼皮動了一下,悄聲吩咐小丫頭去廚上吩咐熬碗潤口的厚粥和醒酒湯來。


    賈環聽了元澈這話,卻是半分不滿都無,反倒順杆兒往上爬:“舅舅別急,這回沒看住他,叫他偷吃了幾口果子酒,日後定不會了。舅舅先吃盞茶,我把他送碧紗櫥裏去,一會兒再出來陪舅舅說話。”一邊兒還低聲吩咐:“秋水,給舅舅換上大爺藏起來的君山銀針上來。”


    秋水應了,元澈的眼角卻愈發犀利了。


    這一局,賈小環完勝。


    元澈眼神一寒,就要開口,賈環自然知曉自己與這位小舅舅相比,無疑是太嫩了,立刻悄聲嚴肅道:“舅舅尚且等我一等,今日幾位師兄約我們出去,卻不是單單吃酒閑話,倒是讓我們知道了史家那邊又把髒主意打到史墨身上,那手段……”


    元澈食指中指摩挲著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神情莫測的看賈環,那眼裏霧沉沉的,幽深的什麽也看不出。


    氣氛兀的沉滯,賈環直麵重壓,後背都沁出汗來,兀自不躲不避的與元澈對視。


    半晌,“哼!”小舅舅一甩衣袖,“把墨兒安頓好了出來說話!”


    元澈站在碧紗櫥外,看著賈環忙裏忙外的周到樣,等瞧見賈環竟然揮退了丫頭親手給自家外甥擦臉擦手……洗腳!…的時候,再也靜不住,修長的劍眉高高挑起,心裏頭就有些異樣,忽然賈環的身影好像和某人重疊了似的……瞧著賈環的眼神亦警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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