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史墨看著眼前這個蹲在草叢裏,抱著雙膝,小臉兒通紅,一雙大眼被淚水衝刷的亮晶晶的小孩,愣了足有幾瞬,心道,這是哪個,他怎麽沒見過,小孩兒還挺可愛的。


    “你、你是誰?我,小爺不用你們管!”回過神來那小孩邊胡亂用袖子擦臉,一麵道。


    史墨一見小孩兒的動作把小臉兒都弄紅了,忙忙拉住他的手,摸摸那處,直接用手把淚痕給他擦淨了,道:“我是保齡侯家的侄子史墨,因讀書暫住在榮府裏。”


    賈環的臉兒被淚水浸過,用袖子一擦火辣辣的疼,他不是那嬌貴的,這疼一晃也就被他拋到腦後去了,不成想卻被一雙軟乎乎的手柔柔的擦掉,他從來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小時候或許姨娘會給他這樣擦,可自從老爺越來越嫌他“不爭氣”“舉止粗糙”連帶著來看他姨娘的時候也少了之後,姨娘就越發咆燥起來,不是打罵小丫頭,就是罵他“下流種子沒剛性兒”,他連哭都不敢在姨娘跟前哭了,他越哭姨娘鬧騰的越厲害,那些大丫鬟小丫頭們看他們母子的眼神越跟刀子似的,尤其是老太太屋裏的,他接觸到那樣的目光比人直接唾臉上還要難受。


    木愣愣的任那雙手給他擦,聽見史墨的話賈環才回過神來,小孩兒聽見史墨的話心裏猛地一難受掙開他的手,憤憤道:“原來是你,快去找寶玉頑兒罷!我們可攀不起這高枝兒!”


    話一出口,小孩兒就後悔了,臉漲得通紅,史墨聽見,也是愣住了。


    卻原來今日裏他的生母趙姨娘在王夫人那裏立規矩之時被敲打了,好一陣沒臉,回去廂房時正看見小丫頭奚落賈環,趙姨娘那性子,當場就撕扯著和小丫頭婆子對罵起來,又推攮了賈環好幾把,在他麵前含酸帶恨的嘀咕寶玉如何如何,又嫌他不去老太太那裏露臉,連帶著提起史墨,說“給太太那裏送了好幾車的禮,姊妹兄弟都有,就連蘭兒都送到大奶奶那裏,你好歹也是個爺,但凡你出息點,人家也不會當沒有你這個人!”卻又顛三倒四罵賈環“即攀不起這高枝兒,你也別去!下流沒臉的東西!”


    賈環雖小,還未定性兒,可在趙姨娘的影響下心裏對寶玉也是又羨又妒,幾番不是滋味兒,這會子見了史墨,一著急冷不丁就把他姨娘罵他的話給說出了口。


    史墨楞一愣,忽然想到這是誰了,仔細端詳了下眼前這小孩的容貌,仍舊有些遲疑:“你是環兒兄弟?”


    賈環見他沒生氣,也沒摔手走了,又臊又慶幸,悶悶點頭。


    史墨倒覺得有意思極了,記得原著裏把這賈環描述成了一個“容貌鄙陋,舉止粗糙,詭計多端,頗有小人之風”的人物,卻不想這小孩現在長得卻不賴。不過想想也是,趙姨娘初時還是賈母身邊的丫頭呢,沒有幾分美貌能教賈母指給賈政做姨娘?


    後來那種樣子大抵是“人既賤我,我亦自賤”,因而氣質越發猥瑣,才顯得麵目可憎起來。


    腦子裏一瞬間出來這些繁雜念頭,倒讓史墨覺得分外有趣起來,說起來這賈環也是個可憐人,要是小時候真像現在這摸樣,原著裏那可真就是被他那位生母趙姨娘給生生養折了!


    遂不在意他剛剛無狀,也不提他躲在這裏哭泣的事情,笑道:“我還沒見過環兄弟呢,說起來環兒生辰隻比我小幾個月,年齡可是相近,是我頭一個年紀差不多的夥伴兒呢,日後咱們一塊兒攻書玩耍才好。”史墨是個芝麻餡兒,幾句話就拉進了他和小孩兒的距離,賈環哪裏聽過別人說他是“頭一個”,這會兒臉真真是羞紅了。


    又聽史墨說起他原來是養在金陵老家,才上京一年,賈環本來就被趙姨娘教的心思頗多,這會兒從史墨淡淡幾句話裏已經自發聯想了一堆,越發覺得和史墨是同病相憐,心裏頭更親近起來。


    史墨從懷裏掏出個小荷包,十分有誘哄小孩兒的大尾巴狼相,笑眯眯道:“環兒,來時嬸母替我打點,我原也做不得主,恐怕對你和姨娘的禮數不周到了。”把荷包塞到小孩手裏,說道:“這是你的,那日我見兄弟姊妹們,因你沒去所以就先擱著了,今兒正好巧了……”


    賈環捏著那做工精細的小荷包,呐呐的,然後慌忙從脖子上扯下塊環佩來,塞到史墨手裏,紅著臉跑了。


    史墨瞅著手裏那塊質地不怎麽樣的玉佩,心道,這也算是互換了表禮了。


    其實這一回史墨見著賈環,固然驚訝他與原著形象差異頗大,又想的多些,覺得這小孩可憐,不由得心軟了一下,可實際上卻並不是對賈環另眼相待,也並非真心與他相交。


    說到底,這裏頭,有一大部分原因是礙著他那生母趙姨娘,這趙姨娘可是個真正的破落戶兒,口頭無狀,心思也歹毒,雖然人蠢碌的很,可這府裏都是什麽人,比傳聲筒還要“盡職”的下人們,要是和那趙姨娘有了嫌隙,她在底下說得幾句,還不知道會傳成什麽樣呢,他犯不著拿著自己的名聲過不去不是。要知道日後那寶姐姐的名聲如此好,在這府裏的地位比正經小姐還高,固然有她是王夫人內侄女的緣故,可最終的還不是小恩小惠得來的好處?因而,史墨麽,他花一點子心思弄這些,也不過就為了個名頭罷了,想來今兒這一遭,就能暫時堵上趙姨娘那人的嘴了罷。


    摩挲著手裏的玉佩,史墨忽然想到這玉佩是從賈環脖子上摘下來的,頓住腳步,忽的心裏有些憐憫酸澀:恐怕這小孩掛塊玉在脖子裏,是學著寶玉的吧?隻是這玉的質地,孩子心腸……


    回到院裏,把玉佩放進自己荷包裏,史墨就把這事拋到腦後去了,可一時的憐憫,怎知不會變作一生的?


    心軟和好奇,原就是某些事情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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