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吃虧了


    保齡侯史鼐的第二子,戚氏的命根子,史桂史二爺,人如其名,是根“攪屎棍兒”。這小子花花心思多得是,今日打了小廝,明天摔了古玩兒,這些在高高在上的主子們眼裏大概還都是小事兒,戚夫人摟著笑罵幾句“猴兒,討債鬼兒”就揭過了,隻縱的這史桂越來越沒了章法。


    史墨有一次看見他和小丫頭拉拉扯扯,嘴裏還嘰歪著什麽“等爺兒大些,就收你入房,讓你也做半個主子……”隻聽得史墨眼皮直跳,這廝比他還小一歲呢,隻是戚夫人在老侯爺的孝中有孕,怕不好聽,府裏麵對於這位爺的年紀就有些含含糊糊,倒是每年的生辰必是大辦的,弄得現如今新入府的丫鬟們都以為這位小牛犢子一樣壯實的桂二爺比那瘦瘦小小的墨哥兒要大呢。


    過了兩日,史墨才在奶娘嘴裏知道些緣故,原來那小丫頭是史鼐書房裏灑掃的粗使丫鬟,史桂不知怎的竟看上了史侯爺書房裏的青玉瑞獸硯滴,隻是那是他父親的中意物件,時常拿著把玩兒,史桂求了一回,從戚氏那裏就給擋了回去。這廝竟然無師自通勾搭了小丫頭子,讓那還未留頭的小丫鬟給他偷了出來,沒半日就打碎了。


    保齡侯大怒,竟請出板子來要上家法,這史桂被唬的臉色青白,扯著嗓子嚎了半日,板子還未打到他身上,就被急忙忙趕過來的戚夫人攔下了。這事兒三轉兩轉,最後終是都推到那小丫鬟身上去了,可憐這麽一個還未留頭的小姑娘,幾板子下去就沒氣了。


    史墨聽了半晌沒說話,那十一二的小丫頭那天被史桂拉住時臊紅的臉蛋兒他還記得,隻過了兩天人就沒了。


    史桂得了教訓,在戚夫人跟前倒消停了幾日,隻是這人脾性暗藏暴戾,一連幾天史墨都瞅見侍候他讀書的貼身小童臉色青白,袖子底下隱隱能見到烏痕。偏史桂這個混世魔王遠不及賈家的那位寶玉靈性,先生布置的功課卻是沒有完成過了,這位陳夫子最是酸儒,見此臉色鐵青,狠狠責罰了史桂的書童。


    而與之相對的,這位先生看了史墨臨摹的大字竟然隨口讚了幾句。


    結果第二日,陳夫子視如至寶的幾幅名家墨寶就成了一堆被混亂塗抹的廢紙。


    陳夫子哆嗦著嘴唇,指著史桂直喘粗氣,眼看就要厥過去了。


    書房外跟隨的七八個小廝都慌了神,有幾個闖進來扶住先生,又拍背又灌茶水的,有年紀大心思靈巧的一溜煙跑去內宅就搬戚夫人這尊大佛了。


    戚夫人來時,裏麵嗷啊叫嚷正亂著,也顧不得這先生是外男,忙忙進房去。見陳夫子臉色黑青,氣倒是喘過來了。


    史桂見到戚夫人,氣焰更似火上澆油一般,指著史墨大喊:“明明是他偷進了先生的屋子,毀了先生的字畫!夫子怎好賴我?”一旁的小廝長隨皆你一嘴我一舌的爭相作證。


    史墨在今日事發之時便有了計較,此時見戚夫人也來了,心知此事絕不能善了,自己這黑鍋是背定了。


    戚夫人眼見陳夫子雖臉色不好,但也並無暈厥之相,心中大安,她原是擔憂若先生有個萬一,就算書房裏有兩個學生,她的桂哥兒也得平白擔上個逆師的名聲,對日後出仕說親都不好。現在這夫子沒事兒,自然就妥帖了。一會子她自然有辦法讓他自己嘴裏說出來些‘實在’的緣故,外人縱使長八張嘴,也胡w不到桂哥兒身上!


    戚夫人先不問緣由,倒大大方方的與陳夫子見禮,又一疊聲的吩咐丫頭小廝去端來人參靜氣茶來。


    陳夫子手捧上白瓷盞的時候才回過神來,等低頭細一瞅這瓷盞,他心裏咯噔一聲,這白瓷瑩潤細膩仿若羊脂白玉,正是“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磐”,上麵漁樵耕讀栩栩如生,神韻非常。陳夫子也算有些見識,竟從未見過如此金貴的白瓷盞,且本朝官窯、民間私窯多善青花、鬥彩一類瓷器,這瓷盞想來卻是前朝瑰寶了。


    手裏這貴重的白瓷盞卻猛地驚醒了陳夫子,讓他被怒火衝昏了的頭腦清醒過來:這是什麽地方?是保齡侯府!保齡侯的嫡幼子豈是自己小小一個進士能得罪的?再者,原本就是補缺無望,盤費不繼,相托友力,好容易才謀了這西賓之位,權作安身之計。日後補缺,還要仰望保齡侯之力呢!


    抖抖唇,陳夫子隻得自認倒黴,輕輕把這事揭過去罷了。卻聞保齡侯夫人笑盈盈道:“先生且別急,先用茶,定神後再言不遲。”


    就在陳夫子食不知味的把這貴重參茶吃下的時候,一個方臉、厲眉的婆子進來,她身後跟著幾位捧著錦盒的丫頭們。


    婆子正是戚夫人的陪房杜媽媽。


    還未等杜媽媽言語,外頭進來一個丹鳳眼,柳葉眉,身姿風流的女孩兒,不是香雪卻是哪個。


    盈盈與戚夫人道了萬福,戚夫人笑道:“好孩子,有些日子不曾見了,你來這裏作什麽?”


    香雪近前,眼睛尋到史墨身影,方笑道:“奴婢是給墨哥兒送墨錠來了,今晨墨哥兒說學裏墨將用盡,奴婢記下了,隻是前兒才給哥兒送過,又請陳媽媽開了庫房才尋到哥兒慣用的香墨。”


    那墨儼然和潑在先生珍藏書畫上的墨是同一樣兒。史桂馬上得意洋洋的叫囂,戚夫人看著夫子含笑不語。


    史墨心裏冷笑,這戚氏好利落的手段,先是拿話托住先生,然後等先生想把事情揭過去時又用參茶堵住嘴,這一會子弄了這麽些手段。又看陳媽媽,這老婆子也不簡單,看來慣常做這個的。


    香雪的話一出口,陳夫子哪裏還有不明白的,而且但凡大家裏,人多嘴雜,總有愛嚼舌根子的人在,下人們跟紅頂白,陳年舊事他也知曉一二。猶豫的瞟了一眼木在那裏不聲不語的史墨,陳夫子暗想,倒是可惜了這麽個好苗子,隻一月裏寫的大字就有了形狀……但君子果決,當斷則斷!


    ——“算了,也是小兒意氣,教化時日尚短,行動有錯也是難免的。”


    “教化時日尚短”!!!


    戚夫人聞言,笑了。


    史墨縱然已經活過一世,可青天白日的眼看著被砸了一記黑鍋,心裏也是又恨又氣的,這戚夫人還有滿屋子的丫頭婆子,當他是死人一般,說說笑笑就把這麽一頂忤逆西席的帽子當麵給他帶上了!可憐他前世也是富裕人家出來的大寶貝,父母寵愛,兄姐照顧,一直到他車禍身亡,十幾年裏除了早早知曉了自己的性向而擔憂害怕過,其他從未受過半點委屈!


    七歲的小公子沉著一張俊秀的小臉兒,袖子裏拳頭握的死緊,任高他半頭的攪屎棍在他麵前風言風語,抿著嘴一聲不吭兒。


    史墨不是不想辯解,可是看著一屋子的人,或者這一府的人,除了奶娘,有誰是站在自己這邊的呢?


    ……


    被香雪“侍候”回小院的路上就遇到聽到事兒趕過來的楊氏。


    這一會子內宅都傳遍了,無非是說史墨頂撞先生,毀了先生珍藏墨寶,又有香雪作證雲雲。楊氏自是不信,仔細問過,這事兒在她心裏轉了一遭兒就猜到了□□分,直把這戚夫人並史桂及一幹丫鬟婆子恨得咬牙切齒。


    沉著臉,楊氏牽起史墨的手,一麵撫著他的頭,把人帶回小院去。


    一進院門兒,當著院子裏兩三個粗使小丫頭和老婆子的麵,一耳瓜子甩到香雪臉上,直把她打了個倒仰,嘴裏罵道:“你是什麽東西,主子有了事,你倒笑的高興!平素不過看著太太的麵上,你又年輕,並不說你。如今越性了不得了,奴大欺主的東西!哥兒什麽時候要你送過墨?這天殺的奴才滿嘴噴糞,欺負我們這大老爺的獨苗啊!墨哥兒一貫用的漆煙墨,何曾見過那留香的‘狻猊’,狻猊貴重,別說我們哥兒,就是侯爺、進學(秀才)的坤大爺都沒用它來習過字!”楊氏這聲音越喊越高,讓本來就注意著這邊動靜看笑話的丫鬟婆子們聽個正著。


    這話在耳裏過去,知事的都心中一動,這狻猊素來被稱作墨中神品,因其香徹透骨而聞名,府裏侯爺和大爺不愛那味道,還是去年桂哥兒偶聞鬧騰著要用這個府內才知道這墨的名字的,夫人度其貴重,桂二爺磨了好幾日才被允了。


    隻是墨哥兒再冤,夫人說他毀了字畫那就是他毀了,誰叫夫人是這後宅的天呢,怪隻怪這墨哥兒福薄,沒投生到夫人肚皮裏去。


    當天晚上,史墨小哥兒忍不住窩在奶娘懷裏掉了幾顆金豆子,惹得楊氏百般心疼。


    等吹熄了燈,史墨獨自躺在床上的時候,想著白日裏的事情,忽然覺得渾身冰冷,就像掉進冰窟一樣。前世車禍身亡,之後一朝醒來變成了一本書的人物,並且這人物還是不曾提及的,他還安慰自己多半是他接收身體的時候原主就去了的緣故,掙紮著想好好兒活下去。


    自打那時,他就把自己當成了史墨,輕易不敢想起前世裏父母兄姐,生怕想多了,就沉浸在思念當中,在這裏活不下去了。可今日眼睜睜看著自個兒受了這樣的冤屈,史墨再也忍不住,想起前世家人寵溺,躲在被窩裏大哭了一場,說到底,他前世也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年。


    史墨抱著腿,呆呆看著精致的床帳,隻覺這偌大的侯府陰森森的,除了奶娘,竟是一個實心人都找不到。


    原本他對原著裏開朗豪氣,嬌憨大方的史湘雲很是喜歡,因著這份喜歡就是進侯府這一年多來她不曾照拂關心過自己這個親弟,也還在心底暗暗留了份奢望,想著能和這個頗像前世大姐那樣脾性的女孩兒姊弟情深,有朝一日自立門戶,帶著她和奶娘離了這泥沼。


    卻不知怎的,今晚忽然心灰意冷起來,史墨努力回想見到史湘雲的情景,卻發現模糊的很,的確,他們統共沒見過幾次呢,姊弟兩個親近的話兒更沒說過一次,才來時戚氏說他體弱把他拘在這小院裏,那位姐姐也不曾來看望過他,就連奶娘去給她請安也被丫鬟擋了回來……


    越想,腦海中前世大姐的影像越清晰,史湘雲的越模糊,小少年掛著兩顆淚珠子,笑了,是了,大姐才是他真正的姐姐,史湘雲……大宅院教養出來的女孩兒哪裏會有那麽簡單呢,他隻是一廂情願的把前世看到的書上的寥寥幾筆描畫的印象給強加上了,卻忘了這裏的史湘雲是個活生生的人呢!若是隻心直口快、不拘小節,娘家這麽多侄孫女,賈母怎麽就偏偏喜歡這一個呢?


    搖搖頭,史墨自嘲:自個兒真應該從象牙塔中出來睜眼麵對這世界了,還以為是前世無憂無慮的少年呢。


    人複雜的很,再天真爛漫也有深藏的心思,是他自己想岔了……史湘雲麽,日後能幫就幫罷,想來她從未打算依仗過自己這個弟弟。


    ******


    第二日,陳夫子果然拒絕再教授史墨,史墨小少年僅進學一個月就再次被踢出來了,楊氏急的嘴上都起了燎泡,還是安慰著史墨叫他不要著急,心裏暗暗打算著不行的話就去求求三太太——忠靖侯夫人那張嘴在老侯爺還安在時就厲害的緊。


    實際上,就算這陳夫子不教,但保齡侯先大老爺的遺腹子蒙學的消息各家心裏都有數了,戚夫人就算打心底裏不願意讓史墨讀書也不敢真把他拘在屋子裏,思來想去,叫這戚夫人想到個好去處。那地方興許不聲不響的就給自己除一個心腹大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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