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個時候還小,也是第一次聽到有關世家這個問題。


    我的父皇是一代明君,但他對世家卻總是多有退讓。長孫舅父卻不同,我第一次見他就知道他是一個睿智的權臣。這些年,就連母後去世,他也喊的是皇後娘娘,十分的不近人情。


    母後去世那年,我十歲。


    那也是貞觀的第十個年頭。


    十月的長安本該熱熱鬧鬧地辦起金秋宴,可無端端地落了場大雪,讓本是豐年的秋收直接變成了壓倒母後的最後一根稻草。


    母後生新城之後身體便每況愈下,提前到來的一場大雪熬盡了她最後一滴骨血。


    立政殿內焚了許許多多的艾香,夾雜著中藥的苦澀,刺鼻又心酸。母後就平躺在她平素休息的雕花床上等待人生最後一步的到來。


    宮人仆婦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那天可真冷,無論我和明達還有小九抱的多緊,飄著雪花的風還是從門扇的縫裏鑽進來,一直鑽進我的衣襟,讓人遍體生寒。


    諾大的立政殿空空蕩蕩,隻餘父皇一個在大殿裏踱來踱去,甜白的茶盅被砸碎了好幾個。


    那時候母後已經是彌留,回光返照似的還能勉強說兩個字。她叫了我和明達在床邊,空洞無神的眼珠轉了兩輪,消瘦的雙頰泛起微微的紅暈,溫婉地笑起來。


    “百福。”她扯著嘶啞的嗓子,像平常一樣喚我。


    我跪在榻上緊緊握住她枯槁的手:“母後。”


    她輕輕拍了拍我的手,似乎在看我,又似乎在看另一個人。


    半晌,才回過神喃喃道:“百福,明達就拜托你照顧了。”


    我深知這便是臨終的托付了。


    當年我母親去世也是這樣抓著父皇的手,說:“二郎,阿驕就拜托你照顧了。”


    我不擅長告別,又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隻好拚命地點頭保證:“明達是兒臣的妹妹,兒臣一定會照顧好她。”


    我不曉得母後為何隻將明達托付於我,而不論尚在繈褓之中的新城。


    後來我大約曉得,一個喪母的女嬰想要長大實在是太難了。


    很快就聽見宮人唱報:“長孫大人覲見。”


    長孫舅父是做兄長的,進內室也不用避諱。


    他行色匆匆從宮外趕來,麵如紅蕖,目光如炬。


    小牛皮的尖頭靴子一腳跨進門檻,他連頭頂的風雪還未抖落幹淨,先沙啞著嗓子壓著喊了聲:“憂憂。”


    這大約就是他此生唯一一次露怯。


    母後已經是燈盡油枯,聽見長孫舅父喚她孩童時的稱呼,人雖然還溫溫柔柔地笑著,兩行清淚卻順著她渾濁的眼珠流下來。


    她高高的顴骨上像火燒一樣的姹紅,與屋外呼呼的風聲雪聲形成冰火兩重天。


    “阿兄。”


    母後伸出枯如縞素的手拽著長孫舅父的衣角,細弱的手腕青筋畢露。大抵是因為垂死,人也脆弱起來,她像個小姑娘似的嬌滴滴道:“阿兄,阿兄,以後我再看不見你了怎麽辦。”


    我大約能理解這種感覺,母後與長孫舅父一起長大,有幼年時的情誼又有一起經曆家變的經曆。他們一路互相扶持著活下來,一個活成了皇後,一個活成了權相。那些幼年的烏雲退散了,可如今卻又一個要先去。


    我想若是我,我也定會撲在兄長的懷裏大哭。可長孫舅父除了進門那一聲“憂憂”,再看不出半點端倪。


    長孫舅父穿了蒼墨色的袍子,臉上有著兩條深深的中年人的法令紋,聞言撩了袍子跪在母後的雕花床前。


    他的表情還有哀戚,說出的話卻是十二分的鎮靜:“皇後娘娘,臣來了。”


    半晌,母後才扯著風箱一般,撲哧撲哧地喘息,一字一頓地交待:“長孫大人,陛下待長孫家不薄,大人作為外戚,當知道木秀於林的道理,不可插手太長,讓陛下難做。”


    母後當真不是一般的女子,人都要走了還在為娘家和夫家操心。


    妹妹如此,哥哥就更厲害。長孫舅父已經斂了哀容,正色地叩首回話:“遵皇後娘娘懿旨。”


    當年我並不明白母後為什麽竭力阻止長孫家族的崛起,如今再看,才知道這個女人的政治眼光有多長遠。假如要除去世家,那麽新起的家族裏長孫家族就成為父皇與世家博弈的棋子,廢世家先廢長孫就成了必下的一盤棋。


    可如果長孫家族是無權的外戚,自然就失去了棋子的作用,能夠得以保全,綿延數百年。這個道理長孫舅父大約是懂的,隻是不曉得他為何沒有這麽做,反而讓家族一步步做大,成了這局棋裏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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