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問上奏改官廳的折子未獲內廷批紅,一番斡旋之後,他逐漸明白,這件事並非權力分配上的角逐,而是太後張嫣那裏的私人問題。雖然這種事兒有點麻煩,但是總歸不算什麽大事,張問這才稍微放心下來,繼續按部就班地實施他的步驟。


    沒兩天,張問便收到了張嫣傳召的懿旨,他隻得前往宮中,並打算就此說服張嫣支持他的政略。


    張問覲見的地方是乾清宮西暖閣,這個地方經常是皇帝批閱奏章和休息的地方,如今皇帝太過年幼,張嫣便住在這裏。


    暖閣內的家具和幔維多為青色和紫色,讓這裏看起來仿佛有些昏暗而陳舊,而那玉塌之側鑲嵌的黃金、和一些珍貴的擺設又顯得富麗堂皇,於是西暖閣給人的感覺是華貴而神秘。


    如今張問來到這裏,這裏已經沒有了讓他感到威脅的勢力,但是這裏的一切卻仍然讓他有些緊張而惶恐。紫禁城的宮殿在他的心中遠遠不隻是建築,而代表了一種威儀。方才在外麵還從容不迫的張問,一進西暖閣一顆心就提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按照禮儀言行。


    西暖閣並不像乾清宮殿那樣寬闊,這裏更適合日常起居,因為住在太大的空間裏會讓人缺乏安全感。於是大臣一旦被召見到西暖閣,實際上已經和皇家十分親近了,在這樣的房間裏,皇帝的玉塌不再高高在上。


    “張閣老快請起,賜坐。”張嫣輕快地說道,她的心情似乎很好。


    等張問從地上爬起來之後,剛才讓到一旁避免受張問之跪的王體乾又走到了玉塌傍邊,躬身說道:“奴婢先行告退。”


    其他太監宮女也紛紛退了出去,張嫣沒有應答不置可否。而張問立刻就意識到如果王體乾走了,自己將和張嫣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他急忙說道:“王公公留步,今兒我要啟奏太後的朝事,王公公也一起商量一下吧。”


    張嫣聽罷臉上一紅,畢竟她的身份擺在這裏,有些時候也不能做得太明白,於是她也隻好說道:“王體乾,你也留下,聽聽張閣老說的事兒。”


    “是。”王體乾聽太後話,便應了下來。實際上司禮監太監很重要的工作是充當皇帝的顧問。


    接下來張問就開始陳述改官廳的理由,他一開始說得比較保守,大部分內容都是奏章上明白寫的冠冕堂皇的內容。


    而張嫣對這些並不是很有感興趣,但是她卻裝作很認真的樣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張問,一副仔細傾聽的模樣。人的心思有時候真的很奇怪,越是有那種的想法,越要偽裝、生怕被人看出來。這時候的張嫣也是這樣,當張問已經在她麵前了,她卻情不自禁地故意要裝作很關心朝政的模樣。


    張問闡述完畢之後,張嫣回頭問王體乾道:“你覺得張問上書的內容,對國家有利嗎?”


    王體乾也想明白了太後和張問之間有點問題,他才不會犯傻胡亂慷慨陳詞,便不假思索地說道:“奴婢以為張閣老所言句句在理。”


    張嫣聽罷眉頭一皺,感覺十分尷尬,王體乾這家夥,前後說話完全相反……如果張問說得在理,那內廷為什麽不批紅?張嫣覺得自己那點羞於見人的心思要暴露了,便正色道:“張閣老,你這個改三大營為東西官廳的法子,好像會讓權力偏向內閣,是不是?”


    她一說出這句話,張問和王體乾二人都十分愕然。要是說這句話的人是皇帝而不是張嫣,那聽這句話的大臣該膽寒到什麽程度?這不是明擺著是說,內閣大臣居心叵測麽?


    不過因為它是出自張嫣之口,也就沒那麽嚴重了。


    張問怔了怔說道:“今天王公公也在這裏,臣想提醒一句……任太後還住在冷宮裏吧?”


    “為何要提她?”張嫣臉色頓時一變,仿佛觸及了讓她感觸最深的東西。


    張問冷冷道:“前不久新皇繼位、皇上尚在繈褓之中,早有王公大臣認為天子年幼、內廷和外戚勾結專權,現在朝廷內外暗流湧動,反對咱們的人不在少數。如果我們稍有不慎……臣說句直言,臣與王公公的下場定然是身異處,而太後,恐怕就會和現在的任太後一樣的遭遇……”


    張問這句話說得確實非常直白。他說話也看人,比如對王體乾說話就不需要說得這麽明白、說太明白了反而不好;而太後張嫣顯然不太善於揣摩大局,於是張問說得越明白,她才越能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手握國器大權、身居高位,哪裏有這麽輕鬆安全的?


    張嫣聽罷,神色變得凝重起來,初時那種心動的好心情早已蕩然無存,她白著臉問道:“那你可有什麽準備沒有?”


    張問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刻說道:“改官廳就是微臣做的第一步準備。臣的方案,可以大大地提高京營的戰鬥力和對朝廷的忠誠度,隻有先從武力上準備好,才能有備無患。”


    “你……你是說他們可能謀反?如果反對者要起兵造反,為什麽要等到我們準備好了才動手?”


    張問道:“反對者現在造反,勝算幾乎沒有!無論怎麽樣,現在朝廷總歸是名正言順,誰也無法掀起多大的風浪,因為大部分人都會在牆頭觀望。他們在等待時機的成熟。因此,暫時的平靜,我們不能掉以輕心……他們等待翻盤的機會,就是朝廷不得人心、引起許多人不滿的時候,到那時就能一呼百應、聲勢巨大。”


    說起這樣的事情,張嫣有些迷糊,她怔怔地說道:“有你執掌內閣,實行仁政、愛護官民,身正不怕影子歪,他們不就沒有機會了?如果朝廷真的弄得天怒人怨,那錯就在我們自己。”


    張問搖搖頭道:“如今這世道,想讓天下太平、歌舞升平,哪裏有那麽容易的事兒?如果朝廷實行溫和政策、繼續這樣下去,現在的狀況是入不敷出……一旦國庫耗竭,萬一哪天遼東那邊鬧了旱災蠻夷入關來了;又或是某地連年饑荒無力賑災,生了起義叛亂。朝廷該怎麽辦?打仗、賑災、修水利等等統統都要花銀子,隻好加稅,不照樣天怒人怨?


    與其這樣坐以待斃,不如下猛藥革新,一旦變法改革,肯定要觸及許多人的利益,那時候自身利益受損的人就會對朝廷極度不滿。這時,那些反對咱們的人的時機就成熟了,隻要振臂一呼,聲勢立刻就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我們率先準備的就應該是武備,當事情到了無法調和的時候,唯有鎮壓、流血,才能徹底解決問題!”


    說到這裏,房間裏沉默了許久。張問又說道:“說句不該說的話,現在咱們大明朝廷應該何去何從,就這裏的三個人來決定。咱們掌握了國家大權,但情況不容樂觀,希望咱們內部能協同一致,不要生分歧,方能共度難關。如果太後和王公公覺得我的看法有問題,就說出來,怎麽辦好、咱們就一致決定怎麽辦。”


    張嫣欠了欠婀娜的身子,看向王體乾道:“王公公覺得張閣老的意思如何?”


    王體乾猶豫了許久,他其實有點不太讚同張問的幹法,大明朝這麽多年了,雖然經常打打鬧鬧,不照樣過來了?如果實行太激進的政策,說不定會鬧出什麽大亂子來!王體乾也是飽讀史書之人,他想起了漢朝,天下兵禍一起,就如燎原大火、根本就控製不住,哪裏有說鎮壓就鎮壓說殺掉就殺掉的?


    不過朝廷的狀況確實是一日不如一日,王體乾現在掌管了內廷,他就明白,內帑的存銀每個月都在減少,從未見漲。所以張問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積弊一深,總有崩潰的一天。


    王體乾思前想後,最後換了一個角度來看這件事。他先不管朝廷大事應該怎麽辦,而是想著目前內外廷的關係和自身的處境,很明白他和太後、張問是一條船上的人,如果翻船大家都得栽,和張問對著幹有害無益。


    過得許久,王體乾才小心地說道:“回太後娘娘的話,奴婢覺得張閣老言之有理,咱們隻有同舟共濟,方能共度難關。”


    張嫣歎了一口氣,說道:“那著司禮監批紅吧。我今兒有些累了。”


    她突然很頹然,當她還幻想著美好而浪漫的事情的時候,張問一來就打破了她的幻想,把她從那些寂寥的夢中拉回了現實。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那種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生活嗎?興許當初她姐姐說得很對,宮廷並不是仙境、它的華貴並不像表麵那樣光鮮。


    張問從凳子上站起來,叩拜道:“臣現行告退。太後也不必太過憂心,定要將息貴體,臣一定會把太後和皇上交給臣的事情辦好。”


    張嫣揮了揮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辦自己的事、早日將國事調理妥當。”


    “臣謹遵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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