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京城鬧得沸沸揚揚的其他事件相比,章叔銘的升遷便顯得微不足道了。九月末,翰林院以章叔銘德才兼備,整理典籍有功之名請求封賞,章衍又暗地上書為義子保奏,言辭頗為懇切。皇帝不忍掃了老臣的麵子,因此格外施恩,竟是對章叔銘連升兩級,任翰林院侍讀,從五品。章叔銘畢竟也是飽讀經書的學子,謝恩之時和進退之間極為有序,也讓皇帝暗暗點頭。


    章叔銘既已升官,範衡文和李均達便不好在翰林院再呆下去,更何況掌院學士唐曾源一直對兩人冷眼相待。好在有了風無痕的承諾,兩人的心緒才好了些,否則天天麵對著一幹勢利小人的同僚,還真是難提起精神來。不過勤郡王府兩人倒不太好意思再去,畢竟如今風頭正緊,為了自家小事,範李二人還不至於貿然求見。


    然而,吏部的文書來得卻相當快,也不知風無痕托了哪位大佬引薦,兩人各得了外放的差事。雖隻是兩個中等小縣,但比起在京中苦熬資格,外官的升遷便要容易多了,畢竟吏部尚書蕭雲朝是風無痕的母舅,屆時的考評想必不會故意為難。得了文書的那一刻,範衡文和李均達不禁相視一笑,神情間暢快不已。


    兩人家境都隻是小康而已,因此到京城就是為了科考,之後進入翰林院更是兢兢業業,也從未好好逛過京城。此次一旦得閑,兩人交卸了翰林院的差事,不禁感覺一身的輕鬆,也就相約好好遊玩一番。想起離開時同僚詫異的眼神和豔羨的臉色,範李二人都有一種荒謬的感覺,十年寒窗苦讀,不就是為了能出人頭地,那些在編修和修撰位子上輾轉的低品京官怎會不羨慕兩人的外放?


    “衡文兄,今次能夠外放,也不知幾時才能回到京城,想起這一年多來的種種,實在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李均達舉起手中酒杯,殷勤地勸道,“不過,幸好你我至交一直未變,否則一人逢此劫難,應對失措之後,前程就真的完了。”


    範衡文惘然地看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卻想起了當日和何叔銘相識的情景,那時兩人是何等投機,言談之間引為知己,哪會想到如今竟是如同陌路。“世事無常,莫過於此,七殿下說得不錯,知人知麵不知心,我們就權當之前是一場遊戲好了。”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眼中閃過一絲水光,“均達兄,隻望你我相交能之始至終。”


    李均達臉上不由現出異色,範衡文這話實在是沮喪得很,不過想想他和章叔銘的糾葛,他隻能深深歎了一口氣。上好的酒菜一盤盤地送上來,兩人卻誰都沒有動筷的心情,隻是一杯杯地灌著悶酒。兩人今日也是一時起意,逛著逛著就出了城,見著水天閣的牌匾,這才決定填填肚子,想不到最終還是擺脫不了那種惆悵。


    水天閣的老板薛舜僑自兩人踏進門起就暗地留了心,雖然範李兩人官卑職小,但他還是認出了他們。他背後的主子早就注意到了章叔銘的異動,對那個狡猾書生的野心和手段也是讚賞不已,連帶著範衡文和李均達也得到了幾分重視。


    “兩位公子,瓊漿雖好,這樣猛灌可是有傷身體,兩位還是淺嚐輒止一番為好。”薛舜僑笑容可掬地來到範李二人桌前,輕聲勸道。


    範衡文不解地抬起頭,見眼前人穿戴打扮俱是與普通掌櫃和夥計不同,不由疑惑地問道:“我等隻是借酒消愁而已,多謝這位先生提醒。請問您是?”


    “須知舉杯消愁愁更愁,兩位還是不要如此恣意的好,本店佳釀的後勁可是一等一的,到時說不定要在下送你們回府了。”薛舜僑微笑道,“在下姓薛,乃是水天閣的東主,今日偶爾來此地看看,誰想卻遇上了兩位青年才俊。”言罷就是一揖,神色間甚為禮敬。


    範衡文和李均達俱是不善言辭的人,頓時紅了臉。兩人雖是讀書人,禮數卻一向周到,雖知薛舜僑是商人,但聽他言語清雅,倒也沒有輕視之心,雙雙立了起來,拱手還了一禮。李均達率先開口道:“薛老板實在是客氣了,我等哪當得起才俊二字,不過是駑鈍之才而已,勉強掙了個功名,實在不值一提。倒是薛老板經營了如此一番產業,實在是令人佩服。”


    “哦,兩位都是上科的才子?”薛舜僑裝出一副大吃一驚的樣子,臉色更為恭謹,“想不到今日水天閣迎來了兩位貴客,真是蓬蓽生輝。此地的景致算不上最好,兩位可否移步樓上的包廂?”他見兩人似有為難的模樣,連忙又應承道,“今日也算有緣,就算在下做東請這一頓,兩位公子務必賞臉。”


    範衡文和李均達拗不過薛舜僑的盛情,隻得跟在他後麵上了三樓。這裏的景象和二樓截然不同,一派富貴華麗的模樣,想來平素也是接待達官顯貴。兩人都隻是小小的窮京官,不禁相視苦笑,若是讓他們倆掏腰包,那微薄的俸祿哪經得起這等折騰,今兒個就算是欠這位薛老板一份大情好了。


    甫才坐定,薛舜僑就高聲招呼道:“來人,將最好的酒菜送上來,吩咐廚子好生巴結著,若是兩位客人滿意,回頭我重重有賞!”身邊伺候的夥計哪還有不知機的,一個勁的點頭答應著,連掌櫃也跟了上來,唯恐東主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


    這次上的就不是起先的普通菜肴了,在薛舜僑的刻意安排下,山珍海味無一不缺,而且更是不惜取出了珍藏已久的茅台。範李二人隻是在當初的瓊林宴上品嚐過這等佳釀,此次再飲卻已時過境遷,不禁感慨不已。酒酣之際,薛舜僑趁勢詢問兩人姓氏來曆,範衡文和李均達不疑有他,一五一十地都吐露了出來。


    “原來兩位公子年紀輕輕,竟然都已金榜題名,實在是難得。此次又獲準外放,十年之後,說不定就是封疆大吏,薛某先前實在是孟浪了。”薛舜僑笑吟吟地舉杯道,“今日就借這難得的佳釀,祝兩位仕途如意!”


    範衡文和李均達連忙道謝不迭,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兩人哪裏聽過這許多奉承話,心中得意至極,已是帶了幾分飄飄然,幸好他倆都是穩重的人,麵上還能維持著幾分淡然的模樣。薛舜僑覷著兩人神色,盡揀好聽的話說,又是不是殷勤地勸酒。範李二人在樓下本就灌了不少,哪經得起這番厲害的瓊漿,不一會兒功夫,醉意上湧,口舌間便有些不自在了。


    薛舜僑哪會放過這等大好機會,連忙再次小心翼翼地搭話。剛才的言語間,他早就得知範衡文比較耿直,因此自然是以他為突破口,套問起他和章叔銘之間的關係來。範衡文本就是心中憤恨,有人詢問怎會放過,苦水一桶桶地就倒了出來。說到動情處,這個堂堂男兒幾乎掉下淚來。薛舜僑心中暗自不屑,這個年輕人顯然未經曆過官場的詭詐,就算外放,恐怕也未必討得了好去,不過這可不是他關心的重點。


    好不容易弄清楚了範李二人和章叔銘的交情深淺,薛舜僑便無心再和這兩個書呆子打交道了,隨口吩咐了一旁伺候的掌櫃和夥計幾句,他便匆匆下樓去了。連兩個相交甚好的朋友都能夠為了前程舍棄,枉論一個女子,章叔銘的野心還真是如同主子所料一般。不過,那位唐學士夫人舉止實在是怪異,難道她和主子是一個想法?薛舜僑連忙搖搖頭,將那些奇怪的想法打發走,自己隻是耳目,這等需要思量的事情自有人管,自己隻需把事情詳詳細細地報上去就好。


    範衡文和李均達迷迷糊糊地醒來時,駭然發覺兩人已是睡在一間裝飾精美的客房中,宿醉後的頭隱隱作痛。好半晌,兩人才省起之前的事情,不禁自嘲酒量不濟。正在左顧右盼的時候,兩個夥計推門進來,手中還捧著熱水毛巾以及茶水之類,一見他倆已醒,臉上便堆起笑來。


    “兩位公子,昨兒個薛大老板見你們醉了,因此特意吩咐騰出一間客房來供您倆歇宿。小的早上來過一回,見公子還未睡醒,便不敢打擾。這裏是剛沏好的濃茶,解宿醉也許有效。”那夥計說著便遞過茶盞來,另一人也忙著擰了熱毛巾。


    範衡文和李均達的宅中雖也有小廝使喚,但因是臨時找的,平日不甚會看眼色,伺候人更是毛手毛腳的。今日見兩個夥計如此伶俐,對薛舜僑的觀感便又強了幾分,當下收拾完了,隨手便賞了他們兩個銀角子。兩個夥計平日也見過不少權貴,並不把這點小錢放在眼裏,但老板的吩咐在先,臉上還是擺出一副驚喜的樣子,倒也滿足了兩位窮翰林的一點子心思。


    範李二人相視一笑,昨日的宿醉雖然丟人,不過也多虧了那些美酒,他們終於擺脫了心結。京城已經沒有幾天好呆了,兩人同時轉過這樣一個念頭,也許此後就得天各一方掙前程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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