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人生(21)


    林愛勤是四個孩子裏最溫順老實的一個。林愛儉本來就有些小性,再加上她上有姐姐下有弟弟,得到的偏愛不多,對這母親本身就有些成見。後來當兵的機會白白沒了,在食堂的工作和好好的對象也被整飛了,又差點嫁給個腦子不夠數的。她心裏的恨那一直攢著呢,這輩子那是想起一回恨一回。往後要過的順心還罷了,要是不順心,試試看,林美琴這個媽那就是插在心頭的刺,拔不出來了。林尚德雖說得到的偏愛最多,可這卻不是個看人不看事的人,無條件的包庇包容親媽,他做不到。隻林愛勤,要說起來母女倆有過啥嫌隙,那也真沒有。這就是個低頭做事,乖乖聽話的姑娘。可今兒,林美琴連這個大女兒也失去了。


    因為她忘了,她的女兒今年已經二十二了,在這個年代,二十二歲的姑娘就已經是老姑娘了。老姑娘再給介紹對象,想找好一點條件的,人家就已經開始挑揀了。再加上金家的名聲,林家的名聲,本就不好找對象的她婚事變的更艱難起來。


    但要是婚事說成了,婚事肯定會快。畢竟,大家都會說:老實不小了,抓點緊吧。


    這辦婚事,不得要錢呀?誰不想風光體麵。你出嫁要兒女給你湊五十,你大閨女說自己認了,你也全部接了。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麽大的閨女,她的婚事怎麽辦?


    傷著了!


    林美琴把最後一個心底對她還留著一份溫柔的孩子,推的更遠了。


    林尚德接過話,“糖不好買,我那邊有別人送的花生、山楂、紅棗……”是他發現村裏的孩子身上染了痘,及時叫老關給處理了。藥材不要錢,工分大隊給,但各家都送點東西,像是去年從田鼠洞裏花生,山裏找的野山楂,院子裏棗樹上曬幹的大紅棗,這些留著,本也是想等大姐結婚的時候拿出來招待客人的。


    林雨桐接話,“客人我去請,親自去請。保證挨家挨戶的都給請來,來做這個見證,見證你怎麽風光大嫁。”


    好!


    林雨桐說到做到,真就去請了。有些人家不知道這是幹啥,有這個必要嗎?張寡婦這個大喇叭,滿村的宣傳呢,“別為難四丫那孩子,林美琴說了,要是不請到,她就去三個丫頭的單位去鬧……”


    混蛋了這不是。


    去去去!肯定去。


    林雨桐甚至親自登了金家的門,七妮對林雨桐特別客氣,“聽到消息了,不請也去的。”


    隔壁是金元才,她一過去,對方就說了,“有啥重活吆喝我,別的也幫不上忙。”


    郭慶芬甚至怕林雨桐不等她,還專門在門口等她。這位是把這次機會視為一個重新融入大家的契機,叫人看看,我們也是咱們村的一份子呢。因此見了林雨桐就笑眯眯的,“這麽大的喜事,我肯定要去的。哪一天呀?我給元福送個消息,叫他帶他媳婦回來。”


    “後天!後天一早就過去吧。”


    林雨桐請了郭慶芬,又請了金家老太太,最後去問了樊主任:“您去嗎?”


    樊主任就笑:“去呀!她不就希望我去嗎?”


    林雨桐也笑,“正好歇一天,挺好的。”


    當真是做到了一戶都沒遺漏。


    甚至於連大江小吳和試驗田那邊的人都給請到了,“誰有工夫誰去,就當是瞧熱鬧了。”


    於是,後天一大早,林雨桐和四爺去試驗田那邊,把各種的菜苗,間了好幾大籮筐。一把一把的分好,用草給捆起來。這東西在村裏還是比較稀罕的,雖然村裏也有菜地,但畢竟不多。都想著多種糧食呢,這玩意在現在看來就屬於可有可無的。都是些零散地上種的,不到菜成了,都分不上的。如今就是野菜當菜吃,村裏菜地裏的菜得長大一家都能分點了才會采摘,不會說今兒一把明兒一把的,杜絕不公平嘛。


    兩人把菜弄過來放門口,見了大人就給。大人轉手給孩子,叫先送回家去。


    老支|書就皺眉,“你媽這不是瞎折騰嗎?”


    沒這麽折騰孩子的。


    林雨桐就笑,“您一會子得證婚,先裏麵坐。”


    林尚德在家裏待客。


    林美琴早起叫倆女兒給燒了熱水,好好的洗了澡。軍綠的衣裳前兒晚上漿洗幹淨,今兒已經熨燙平整了。出來後拿了二女兒的香脂抹了臉,將頭發好好的梳了,“白帕子包上是不是不吉利?”她又問二女兒要,“你那塊棗紅的手帕呢?我跟你換?”


    現在這好些的手帕也不好買的,林愛儉的那塊帕子是跟小鄭訂婚之後,小鄭送給她的。她一直也沒舍得用過。


    外麵那麽些人,她壓下脾氣沒嗆聲。她想著,今兒要說不給,她非得說自己心裏還想著小鄭的吧。因此,她從兜裏掏出來給她,那白帕子她也沒要,轉身出來了。


    等村裏的小孩吆喝著,“結親的來了!結親的來了!”林雨桐這才進屋去看林美琴。


    進去的時候,林美琴正在劃拉火柴,等火柴燒了一半了,就給吹滅,用燃過的帶著黑灰的那邊輕輕的在眉梢上塗抹。昨晚應該是拔過眉毛的,今兒更是絞過臉了,這會子眉毛黑黑的,彎彎的,看起來整個人柔和了不少。放下這半拉子火柴棒,又掏出不知道從誰家的大門上撕下來的一塊對聯的紅紙,看起來還挺新的。怕是路過哪個結婚的人家,把人家的對聯下麵扯下來小孩巴掌那麽大小。這會子將這紙張對折了,紅色的都露在外麵。然後先舔了舔嘴唇,保證嘴唇濕潤,這才抿住嘴唇,好半晌才緩緩的鬆開,對著鏡子看了看,又著重染了唇角。這才扭臉看林雨桐,“還成嗎?”


    嗯!很不醜。


    林雨桐點了頭,就道:“結親的來了,準備吧。”


    林美琴就起身,“我直接出去,朱鐵頭這種男人還是要給幾分麵子的。”


    外麵各家至少都有代表來了。要是沒啥要緊的事,基本都來了。反正不用去生產隊下地,瞧熱鬧唄。


    韓隊長還專門打發了人去接人家結親的人,往這邊領。


    對方男男女女的,來了七八個人,架著驢車來的。爐的頭上綁著大紅的紅綢,新郎官穿著八成新的衣裳,不太合身,估摸著是從誰借來的。


    不過單看人吧,是個長的體麵有壯碩的漢子。說實話,現在吃不飽飯,很少能看見這種體格的人。一見這種人,就叫人覺得吧,人家這日子一定不差。挨餓的人不是這個樣兒的。


    就有女人泛酸,“這林美琴別的能耐沒有,找男人的本事不錯。”


    從金勝利到林大牛再到眼前這個,可以說隻看外形,這三個不說比八成的男人強吧,至少比七成的要強。


    到了門口了,這些女人就嘻嘻哈哈的,“趕緊的,新娘子都等不及了,自己出來等著了。”


    跟來的老者麵色就不大好了,這是村裏的老叔爺了,輩分高。


    朱六就趕緊道:“叔爺,不是說了嗎?才發現腦子有點毛病的。不是遺傳的腦子有毛病,是事給刺激的才有毛病的。不遺傳孩子!人家生了四個,有三個都是幹公的,兒子還是郎中咧。”


    “年紀大不算啥,這腦子有毛病,終是……”


    “叔,來都來了,不接怎麽成?”朱五就道,“咱給看住了,別叫跑丟了給人娘家不好交代就行。至於其他的,隻要下雨知道往屋子裏跑,人不算傻徹底就成。過日子嘛,家裏一個人,晚上有個暖被窩的就行唄,咱大隊那情況,還講究啥呀?”他點了點腦子,“再說人家不是傻,就是有點毛病。說啥咱別信不就完了?”


    這老叔對著朱鐵頭的背影重重的哼了一聲,“這小子……這個年紀了都不能叫人省心。”


    這邊說的聲音再小,在驢車邊陪著新郎官的村裏人也聽見了:啥意思呀?覺得林美琴腦子有毛病?


    他張著嘴正不知道該說啥呢,就見林美琴歡歡喜喜的從大門裏出來了。


    好家夥!變的不是一星半點。


    好看嗎?許是好看吧!但是見過之前見過林美琴那副德行的,這會子就覺得被雷劈了。林美琴不是半路嫁進來的媳婦,她是長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的人,她每次轉變都迅猛的叫人措手不及。


    說實話,這個打扮,跟時下的流行真不怎麽搭嘎。化妝這個……除了要上台表演的,誰化妝?


    這麽一弄,叫人就覺得很不正經。鎖子嬸看著都覺得丟人,過來就拉林雨桐,“怎麽叫你媽那麽打扮?”


    “我也得攔的住呀?”林雨桐一副為難的樣子,“由著她吧。許是女為悅己者容?”


    “容個屁!”張寡婦一臉的嫌棄,聲音也不小,“她現在就是腦子有毛病。”


    林雨桐把這當一句隨口說出的吐糟,也沒往心裏去。可結了新郎官的村裏人卻湊到老支|書和林尚德跟前,這麽那麽的一說,“……我聽那意思,他們咋都說美琴這腦子不大正常呀?”


    林尚德看著門口那個明顯年輕些的男人,這是來娶自家媽的。說實話,留她下來不是禍害這個就是禍害那個,嫁她走吧……真等這個時候還是會有些別扭。


    尤其是好些人似笑非笑的打量,然後低頭交流幾句。看著自家媽打扮的那個樣兒,見了新郎官主動的那個姿態……作為一個成年男人,他真覺得臉上燒的慌。要麽人家罵人的時候總愛罵帶‘你媽’這兩個字眼呢,因為這真的太具有侮|辱性了。


    此刻沒人罵他,可他就是覺得議論聲調笑聲都朝著他來了。


    自家媽這是……有病!


    成!有病就有病!病人別人不會計較,反倒是沒那麽難堪了。


    因此他接了一句:“一陣好一陣壞的,早些年也沒這樣。”


    那還是有病。


    幫著接人的人混入看熱鬧的大部分,幾分鍾時間,大家隱隱約約的都知道:林美琴腦子有毛病。


    樊主任手裏拿著紅棗嚼著,心裏卻有些愕然。什麽叫做眾口鑠金?什麽叫做積毀銷骨?這就是了!


    當大家說你有病的時候,那你就是病了。


    林美琴笑眯眯的對著朱鐵頭,“你來了?”


    朱鐵頭‘唔’了一聲,表情沒多大變化。當知道她提了啥要求之後,他就琢磨這個女人。都到這個份上了,還能壓服的子女跟著她丟人現眼,可見這個女人的能耐。前麵兩個男人,一個是司機,一個現在還是工會的領導,隻看人家那孩子,這倆男人至少都不醜。不醜,年齡相當,還有正式工作,能叫她衣食無憂,就這都能給折騰的加不成家。他是覺得娶媳婦難,也覺得都有孩子了,人家為啥要跟老婆離婚呢?對不!如今這世道,想離婚都難死了。而這個女人兩次離婚都是她主動提的,且叫她都離成了。


    這個本事,叫人不得不妨。


    回去一路上他都琢磨呢,心說,這娶回來的是媳婦,長著兩條腿說跑就跑了。這也不是買來了,你能把人鎖住。想看住她,叫大家一起看住她,怎麽辦呢?對!隻有瘋子傻子和孩子,怕跑丟了出事,叫大家幫著看著才合情合理,大家也才樂意管自家這閑事。再則,這個女人厲害呀,連這邊公社的領導都能忽悠住,那可保不齊跟自己過去了,她會忽悠誰去。真叫這女人一朝得勢,咋辦?


    這麽一想,好像腦子有毛病這個借口簡直完美。


    想跑――不成!村裏連穿開襠褲的孩子都知道這種人跑了就可憐了,得趕緊叫大人把人給找回來。


    想告狀――說去吧?都知道她腦子有毛病!她的話能信不?也省的她忽悠人。任憑你腦瓜子好使,巧舌如簧,可隻要叫人認準了你有病,那大家聽你說,讚同你,那也是逗你玩呢。


    心裏拿定了主意就嗬嗬冷笑:好好過日子,那你還是你。沒人把你當病人!可你要是不好好過日子,我也不打你。打人是不對的,人家那女兒也是厲害的。不待見親媽歸不待見親媽,但打了人家親媽回頭人家找自己算賬,這怎麽說?


    他心裏這麽想著,但這怎麽能叫大家知道這媳婦有病呢。如今回去的路上就跟朱五和朱六說這次能被放出來的事,那個身手很厲害的姑娘,竟然是自家那個媳婦的親生女兒。


    把從林雨桐知道的一些消息一說,朱五就先說了,“哥,嫂子這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朱六踢了朱五一腳,“別胡說。”


    朱五梗著脖子,“咋胡說了?兒女都大了,還有三個幹公的。在家裏她能過上上等的日子,跑到咱那山溝溝幹啥嘛?”不是腦子有毛病是幹啥?


    “許是兒女不管。”朱六這麽說。


    朱鐵頭就繃著臉添了一句:“她要補辦婚禮,要帶嫁妝,還說……她閨女鬧不過她,已經答應了。我這回去得立馬準備去迎親。”


    啊?


    女人嫁男人,很多時候改嫁,那都是想找個人分擔,多是為了孩子的。有些年紀大了也嫁人,可嫁了人很難一心一意的過日子,那總是要給她自己的孩子扒拉的。哪裏見過從兒女手裏要錢貼補男人的?


    果然還是腦子有點跟正常人不一樣。


    回去跟村裏族裏的老人這麽一說,得出一個結論來:八成是有點不大正常。


    還有一個聲音說:看看那邊的情況吧,那邊真要準備的齊全,跟嫁閨女似得嫁媽,那這大概齊,這人腦子不好的不是一星半點。人家那邊的兒女要臉,不好鬧的太難看。


    結果進了村子,有人來接。族裏的老叔故意在後麵說那些話,帶路的也不見反駁。從村子裏穿過去,人家這邊的房舍規規整整的。供銷社單位啥的就跟村子緊挨著。幹啥都方便。瞧瞧那學校,還有專門的衛生站,哎喲!那看過去一眼望不到頭的莊稼地,再有個把月,這麥子都要熟了吧。


    好地方!


    到了巷子裏,人進人出的,那麽些個人瞧熱鬧,穿的也都齊整。到了門口,看見打扮的很特別的女人,邊上議論嘀咕,這女人渾不在意。要是不看著女人隻看這家,還是很不錯,院子規規整整的,灑掃的幹幹淨淨的。院子裏方桌板凳的,花生紅棗還有果子就放桌上讓大家隨便拿著吃,這得多富裕的人家。


    一個穿著公安服的姑娘跟話事人說話,邊上站著個小夥子,不時的朝這邊打量一眼,那大概是這女人的兒子。正屋的屋簷下,靠著牆站著兩個也一身體麵的兩個大姑娘,素素靜靜的,黑沉著臉,擺明了不高興,但卻沒發作。那姿態一臉生人勿進的樣子,猜猜也知道心裏有多憋火。


    林美琴見結親的這些人都在打量,就笑著把人往家裏帶,“進去瞧,瞧的仔細。我還說叫鐵頭跟我在這邊過算了,這邊真是啥都有的……”


    朱鐵頭一下子頓住腳了,低聲道,“你要再敢動心眼,再敢廢話一句,我扭頭就走。看你今兒這陣仗怎麽收拾?”


    林美琴的笑僵了那麽一瞬,低著頭果然沒再言語。


    朱鐵頭倒是大大方方的,進去就給跟林雨桐站一塊的老支|書鞠躬,“您就是長輩,我給您行禮了。”


    這倒是一個很叫人意外的人。


    韓隊長在邊上咋舌,那話怎麽說的?好漢無好妻,可不正應了這句話了。


    老支|書支支吾吾的,這麽一個玩意嫁給人家――虧心。他也不想介紹幾個孩子了,省的尷尬。早打發早完事吧!於是叫了兩小夥子,“搬東西!趕時間,親家路遠。”


    那邊的老叔趕緊搭話,“是啊!路遠著呢。”他還客氣的道,“要不是道兒遠,該請大家過去認認門。”


    沒人想認門,老支|書打岔,“老哥哥您身子還硬朗?”


    硬朗!沒毛病。


    倆老頭擱在邊上拉呱去了。這邊幾個小夥子進去,把東西往出一般:好家夥!比嫁黃花大閨女都耗費的多。


    被褥兩床,枕頭枕巾都齊齊整整。兩個藍花包裹,裏麵包的都是衣裳鞋襪。一個桐木箱子,箱子門打開,洗漱日常用品樣樣齊全。


    那七妮就吆喝了一聲,“嬸兒,可得把你的五十塊嫁妝錢裝好,別給弄丟了。”


    嘛玩意?


    五十塊錢!


    七妮就笑,她就住隔壁,林愛儉那麽大的聲,她想聽不見都難。


    林美琴並不介意叫人知道這事,她還特意掏出來叫男方的人看,“幾個孩子的心意,我不要都不成。”


    還真是有毛病!這瞎話咋張嘴就來了,你那幾個孩子的表情像是你說的那回事嗎?


    朱鐵頭真有那麽一刻想扭頭就走,這他娘娶回去的是個什麽東西。他一把將那錢奪過去,然後二話不說塞給林雨桐,“這錢不能要!”


    林雨桐又反手塞給她,且摁住他的手,“你們住的遠,買什麽不方便。留著吧!你幫我媽收好就行。我們做子女的,也不過是傾盡所有的盡孝罷了。”


    朱鐵頭一下子就明白了,人家當麵就是要給,這孝就是要做到明麵上來了。但卻不想錢叫林美琴收著,當然了,自家也不想這個女人手裏有錢。有錢她就能跑,沒錢她跑個屁。一句傾盡所有,一是告訴別人,他們幾個做子女的,在孝道上不虧。二是告訴自己,這邊已經傾盡所有了,林美琴要是以後鬧著要回來,自己就攔著些。


    還是那句話,不想要這個媽了,受夠了。一腳踢出去還不想叫人指摘,往後也不想看到這個女人。


    “明白!”他紅著臉接著這個錢,“放心,吃穿上不虧了她。”


    “那我們就放心了。”


    林美琴一時還沒想明白這其中的差別,覺得在男方和在村裏都掙足了麵子了,目的也就達到了。


    她是帶著中滿足,離開村子的。林雨桐拉著林愛勤她們,做足了樣子,一直給送出村子,看著其遠去。


    林愛儉問說,“戶口遷出的證明給了那朱鐵頭了?”


    給了!


    “結婚證明……”


    “給了!簽字好的!”林雨桐笑道,“該帶的都帶了,家裏一個屬於她的布頭都沒了。”


    黑山大隊再沒有一個叫做林美琴的女人了。


    這一刻,沒有失落,心裏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解脫。


    林愛儉從兜裏掏出二十塊錢來塞給林愛勤,“給!不會叫你沒錢辦嫁妝的。”


    林雨桐也掏了二十,“拿著吧,我倆替我哥出一份。生產隊是年底才分賬,我哥手裏是真沒錢了。”


    林愛勤紅了臉,“不用,說我給就我給。”她麵色複雜:“就當是給她盡最後的孝了。”


    林愛儉硬塞給她,“你給她,是你跟她的情分,我現在給你,是我想給你。等我用的時候你再給我不就完了嗎?”


    她說著就看林尚德,“咱回家住吧,家裏方便,吃飯還省些。”


    一本正經的商量起以後的日子該咋過。


    林美琴坐在車上,看著遠遠的還站在路口目送的四個孩子,慢慢的收回了視線。她跟跟車的幾個人說,“不是我說,我這幾個孩子,當真是孝順又有本事。”說著,就看了朱鐵頭一眼,“我總想著在這邊過日子,其實也是為了肚子裏這個孩子好。上麵四個哥哥姐姐,隨便誰拉拔一把,這日子都能過利索了……”


    朱鐵頭就看她:“啥意思?還敢說招贅是不是?那要不然,我現在把你送回去?”


    “你說的是人話嗎?我肚子裏有……”


    “你肚子裏能有,別人肚子裏也能有。就你會生孩子呀?是個女人都會生!老實的給我閉嘴坐著,少事兒事兒的!”


    朱五戳了戳朱鐵頭:算了!她腦子有毛病,你跟她爭執幹啥。


    朱鐵頭沒言語,坐在驢車上閉目養神。


    林美琴一瞧這樣,就換了個說辭,“也不是招贅,鐵頭就是脾氣太急。我就是想著,這邊電廠說是八九月就要開始建了,臨時工要的可多了。到時候叫村裏人過來,大家掙點算點……”


    聽起來很有道理!可一想,果然不是正常人的腦子。人家那電廠找工人,也不會找那麽遠的。這鄰近的村子閑置的人多了去了。這根本就不可能的事。


    幾人臉上就帶出點那個意思來,林美琴忙道:“你們做不到,但我能。我跟你說,不管是煤礦上的領導還是公社裏的領導,甚至於縣上的領導,我都認識。縣裏的邱主任險些跟我成了兒女親家……”


    哦?是嗎?嫂子好厲害呀!


    “我說的是真的!不信路過公社的時候你們去打聽,看看我家二丫頭是不是跟邱主任的內侄訂過婚?”


    打聽什麽呀?不用打聽,你說啥我們都信。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們知道!


    很突然的,林美琴發現她所擅長的完全排不上用場了。一路上這些人說著話,她要是反駁了誰,大家都特別有耐心,說一句:嗯!你說的對。


    到了村裏,村口那麽人迎接。看著自己好像是看啥怪物。有人問老叔,“咋樣?”


    老叔長長一歎,“行了!就這麽著了,回吧。”


    得!這就是驗證了,這林美琴是真有點毛病的。


    之前還羨慕朱鐵頭有運氣,現在再看,這種女人娶回去難道真比一個人過更好?


    連著好幾天,林美琴都覺得不對勁。她說去給朱鐵頭送飯吧,才一出村子,就有孩子吆喝:“趕緊的!鐵頭家的嬸子出村了!”


    然後好幾個老太太就奔出來了,拖著拽著,吆喝著孩子去趕緊找大人。


    她還聽見有個媳婦說,“鐵頭也是的,腦子有毛病就該關著。”


    “就是愛瞎跑,愛說瞎話,別的毛病也沒有。也不打人也不幹啥的,關著也不是個事。”還有人這麽回。


    林美琴終於反應過來哪裏不對了,這些人分明就在說自己腦子有問題,真是豈有此理!


    誰造謠的?是誰造謠的?!


    朱鐵頭回來,就見林美琴滿臉寒雙,“又怎麽了?”


    “還問我怎麽了?你告訴我,他們為啥說我腦子有毛病?”


    “一群三姑六婆的,嘰嘰歪歪的,有幾句話是正經哈。你昨兒還說三嬸子有毛病,那腦子是八成不夠,七成又多。咋了?你能說人家,人家就不能說你了?”他外衣脫了,自己洗了一把臉,“飯呢?趕緊的!一天天的在家連口飯也做不得了。”


    林美琴把飯給倒扣在桌子上,“吃!吃!我叫你吃!吃個屁!”朱鐵頭把飯撿起來往嘴裏扒拉,“如今這糧食多金貴的,你想怎麽糟踐就怎麽糟踐,還怪人家說你腦子有毛病,那可不有毛病嗎?”


    “還給我裝?”林美琴冷哼一聲,“也不打聽打聽老娘是誰?老娘春風得意,在人前說的上話的時候,你還是個偷雞摸狗的癟三!給我玩心眼?你是怕我走了,故意在外麵那麽毀我的。”朱鐵頭也不辯解,起身站在院子裏喊:“大家夥都聽著,我老婆腦子正常,不是神經病。誰再要是說我老婆腦子有問題,我跟誰沒完。”說完就看林美琴,“這總該行了吧?”他痞子似得一笑,“要不,我再喊幾句?”


    林美琴麵色鐵青,卻無話可說。


    隔壁還有人從牆頭上探出頭來,“鐵頭哥,咱們都知道,嫂子腦子好使著呢,沒毛病。”


    路口有路過的也說呢:“嫂子,是我家那口子嘴裏又噴糞了是吧?您別跟鐵頭哥鬧,我這就回去湊我家那娘們一頓給你出氣。”


    不大工夫,對門就傳來叫嚷聲。那女人叫嚷的毫無誠意,“不敢了!不敢了!再不敢胡說八道了。”


    不用想也知道,兩口子跟哄孩子似得,一個假裝打呢,一個假裝挨打呢。


    被大家當孩子哄?呸!這分明就是把自己當傻子哄。


    我林美琴何許人也!公社那麽些領導被我哄的轉,現在呢?我在大家心裏成啥人了?


    可這地方,她想辯解都辯解不了。尤其是這種事,咋去證明自己沒毛病?


    她看向朱鐵頭,目光森冷,“你最好給我把事處理好,要不然,肚子裏這個,你別想要。”


    朱鐵頭坐在一邊剔牙,“先把孩子折騰沒呀?行!折騰吧。我可告訴你,村裏沒衛生站,沒大夫。距離這裏最近的衛生所,得翻過一個山頭才能到。那邊還就以土郎中。要去縣裏,得去接其他大隊的拖拉機,農忙呢,人家未必借。也有客車,不過兩三天一趟,沒準。就算剛好趕上去縣裏的車,估摸著,得在路上顛簸三四個小時才到。在地圖上吧,看著是不遠,可這山路你是知道的,對吧。就跟從村裏去你們村,距離跟去你們公社遠近差不多。可山路不通,啥辦法沒有。你要是不怕死,你就折騰。折騰的沒了命了,回頭我碰上好的,再找就是。反正才三十多,男人八十想生孩子都不晚,我不急。”


    “我死了,我的孩子不會饒了你。”


    做夢呢!錯覺還不小。朱鐵頭不說人家不待見她的話,隻道:“你要嫁過來的,這邊的條件就這樣。沒大夫沒衛生所,生孩子死人,小產死人,問問去,多的事。他們就是再不講理,也賴不到我身上。你折騰的大出血或是啥的,我都不費勁帶你跑了,跑也沒用,等到了衛生站血都流幹了,費那勁幹啥。所以,我勸你,折騰肚子不劃算,得送死,還得受疼。不如幹脆往房梁上一掛,那個快,直接就解脫了。”


    說完,出頭一扛,下地!我還就不信你這種女人會找死?!


    林美琴麵色變化不定,她果然是不敢了。


    轉天,她又提醒朱鐵頭,“咱是不是該領結婚證,給我上戶口了?”


    哦!朱鐵頭應著,“明兒天不亮就得走。要去就去吧,明兒就去。”


    林美琴心中一定,隻要見了外人,這就好辦。


    第二天往這邊的公社去,人家負責登記的幹部是個大姐,坐在那裏叫兩人填表格嗎?各自的情況,是喪偶還是咋,各自的家庭情況,社會關係,都給寫明白。


    要是不會寫字的,人家就代勞了。


    先是朱鐵頭,他的情況簡單,十來分鍾就完了。


    林美琴這邊就複雜了,人家問她說,朱鐵頭一直在邊上,林美琴想打發朱鐵頭好求救的,也沒注意人家負責登記的這位大姐的表情。


    見都登記的快完了,再不打發就來不及了,於是就跟朱鐵頭道:“水壺在驢車上的被子裏藏著,你給我拿一下,我口渴了。”


    朱鐵頭特別溫順,“那你別嚇跑,我馬上來。”


    嗯!肯定的。


    結果人一出去,她馬上道:“大姐,救命!我是被騙來的!”


    這大姐就看她的結婚申請書,“是你們大隊給開出來的嗎?”


    是啊!


    “剛才你男人說,是他親自娶親,也見了你的四個子女,爭得他們的同意才接你走的……”


    “對!但是……但是我這四個孩子不孝順,他們不想奉養我才給我嫁了的。”她指了指外麵:“朱鐵頭還跟人家說我是神經病,這麽汙蔑我!”


    這大姐就把朱鐵頭的結婚申請拿出來,人家那上麵寫著呢,那邊給了五十塊的陪嫁,他感覺到了人家的誠意,發誓要對人家的母親好。不論貧窮富裕還是疾病,都會待之如初。這要是一個健康人,這結婚申請幹啥添那麽一句。


    八成這人還真是有問題。


    朱鐵頭來了,林美琴正襟危坐。


    他朝那大姐憨憨的笑了笑,“沒給您添麻煩吧?”


    這大姐也揮之一笑,“沒有沒有!”然後就叫辦公室的小姑娘,“你先帶這個大姐去照相。”林美琴覺得得救了,她朝朱鐵頭冷笑一聲,起身就走。


    這大姐等人出去了,才嚴肅了臉,“我已經叫人通知派出所了,她跟我們反應了一些問題,得查。”


    “她家小女兒就是公安局的……在平河派出所分所,我們填寫的資料上都有,盡管去查。”


    然後耽擱了得有半個小時,這邊的派出所打電話到平河鄉,關於林美琴的過往,誰都能說的上來。這邊一聽,得!難怪說你腦子有毛病,你這幹的事還真就是腦子有毛病的人才幹的出來的。那邊大操大辦的上花轎,過來馬上就說被兒女賣了。


    什麽東西!


    人家擺手,跟哄蒼蠅似得,“走走走!趕緊給打發走。不過,這人是得看住了!”要不然動不動就來胡攪蠻纏的告狀,煩不煩?誰有那功夫陪她鬧?!


    林美琴被帶到驢車上的時候整個人都絕望了,她甚至都自我懷疑:難不成我真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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