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江羽騫, 周皓剛從老家回來,這時已經是八月下旬了。是在小區裏,那人跟程子旭正從二號樓出來,他也恰巧經過二號樓。三個人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撞上了。


    趕了三天三夜的火車, 他很累,累到渾身上下都軟趴趴的, 半點禦敵的狀態都沒有。他隻想好好躺下來睡一覺, 但還有一大堆的事要幹, 閑不得。


    至於江羽騫當時是個什麽樣的眼神,他沒有心情去看。


    他的眼睛死死盯在程子旭的腿上, 能跑能走, 能立能彎,啥事都沒有。


    恰恰是啥事都沒有, 他更覺得世道荒唐。這人要是瘸了, 或者斷了腿, 他心裏多少能舒坦點。


    並非他周皓成心詛咒人家,隻是人骨子裏,總是試圖為身上的創傷找到合理的解釋。所謂“創傷”,即為存在, 若存在是合理的, 那這道坎算是跨過去了。


    為了這條腿, 他尊嚴的遮羞布被人毫不留情地撕扯掉, 暴露在眾目睽睽下, 被這個城市裏的陌生人看了個遍, 他們肯定在背後笑話死他了。


    可現在,程子旭卻蹦躂得跟個兔子似的。


    江羽騫明白了他的目光,眼神裏隱約間出現了慌亂,還有負疚。


    從他們身邊擦過,周皓去了曾經的公寓。他得把自己的東西搗騰出來。


    打開公寓的門,周皓習慣性地換上拖鞋,他大致掃視了一圈,心裏盤算著:衣服拿走,書拿走,牙缸毛巾就算了吧,還有什麽?好像沒了。


    住了四年,他的東西並不多。


    周皓把櫃子裏的衣服一件件展平在床上,再一件件地疊齊整裝進拉杆箱,他聽見了玄關處的動靜,也聽見了愈來愈近的腳步聲。


    “你在幹什麽?”江羽騫站在臥室門口。


    周皓回頭,從褲兜裏掏出鑰匙,遞了過去,“鑰匙還給你。”


    江羽騫愣愣地,並沒伸手去接,周皓把他左手扯了過來,把鑰匙放了上去。


    兩人的手輕微地碰到一起,旋即分開,江羽騫體會到了失落。那手再也不是從前的手,從前那種能把他全身撩撥點火的手。現在的,就隻是一隻有生命的物件。


    “羽騫。”程子旭走了過去。


    臥室裏麵的兩人同時回頭,就看到一個略帶歉意的男人,“我看門沒關,就進來了。”


    周皓轉過頭來繼續收拾,也不管背後的人,當下的世界是安靜的,他隻想趕緊忙完好好睡一覺。


    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周皓從床頭櫃前拿出一包避孕套,丟給程子旭,“你男人以前用剩下的。”


    程子旭臉一陣紅一陣白,周皓麵無表情地看著麵前的男孩子。他的心底沒有一絲報複的快-感,相反,他覺得很沒意思,眼前的一切讓他覺得壓抑。


    周皓拖著行李箱離開了這間住了四年多的公寓。


    “我所有的自負都來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氣概都來自於我內心的軟弱,所有的振振有詞都因為心中滿是懷疑。我假裝無情,其實是痛恨自己的深情。我以為人生的意義在於四處遊蕩,其實隻是掩飾至今沒有找到願意駐足的地方。”


    這句不知從哪裏看來的話,此刻在周皓的腦子裏反反複複地浮現出來,化成鏗鏘有力的旋律,在他心頭一遍遍的繚繞……


    說到底,他活得太假了,裝模作樣,傻啦吧唧,把自己活成了別人眼中的小醜。何必呢?


    童年過了,女人死了,他該把餘生好好過下去了。


    “你先回去。”江羽騫撂下程子旭,追了上去。


    其實,周皓也不知他要去哪裏,他身上僅剩下三百塊錢,隻能一個人拖著行李箱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亂晃。


    八月的夜晚,沉悶,無風。路過一家便利店,他進去買了瓶水和一塊幹巴巴的麵包。


    夜晚七點多鍾的帝都還是燈紅酒綠,到處都是熱鬧的人流,喧喧嚷嚷的,周皓就近找了個座椅坐了下來。就著水,把那塊幹癟的麵包吃了。


    他吃得很急很快,手裏的麵包不是享受,隻是迫不得已的生存。麵包屑沾在嘴唇周圍,他也顧不上擦,喝著水匆匆啃完剩下的麵包。


    吃完後,他從行李裏摸出一頂帽子,把帽沿壓得低低的,擋住了半張臉。他就躺在長座椅上睡了下來。


    江羽騫開著車,一路跟著那人,此刻發現他如同流浪漢一般蜷縮在川流不息的馬路邊,他內心湧動的複雜情緒,連他自己都猜不透。


    “周皓。”江羽騫站到了座椅跟前。


    擾人的蒼蠅來了。


    周皓不情不願地掀開帽子,露出了疲憊的倦容,語氣十分冷淡,“幹嘛?”


    是啊,自己追上來幹嘛?問他為什麽突然搬出去?還是問他,一個月前打電話想跟自己說什麽?還是,自己想好好道個歉?江羽騫頓時語塞。


    “我給你的卡呢?”


    這人不說,周皓倒忘了。他從長座椅上爬起身來,翻開腳邊的背包,從包裏麵一個小口袋裏掏出一張黑色的卡。


    “喏。”他大剌剌地遞給江羽騫。


    江羽騫神色晦暗地盯著麵前的人,自己明明不是這個意思,但是他還是伸手接回了卡,兩人指尖若有似無地碰了幾下,帶著涼涼的熟悉的觸感。


    鬧了這麽一出,周皓實在沒辦法繼續在大街上睡覺,因為他好麵子,特別是在仇人麵前。


    “在哪兒?”他掏出手機,給嚴明打了通電話,“我去你那兒住一宿。”


    沒有再理會麵前的人,他背上書包,拖著行李箱,攔下一個的士,準備往嚴明的住處去。卻被江羽騫莫名其妙攔住了。


    “操!”周皓沒忍住,爆了粗口,“你想幹嘛?”


    江羽騫抿唇,“你上個月……找我什麽事?”


    “我找的人多呢,不記得了。”


    “7月16號。”


    周皓用力眨了眨眼,很無所謂地說,“無聊了,想找你來一發。”


    “到底走不走啊?”司機大哥不耐煩催促。


    “走走走。”周皓一把推開江,屁股剛撣上坐墊,就被江羽騫拽住了胳膊。


    “他不走了。”


    司機瞪了一眼車外的兩個人,踩上油門駛向了人流中。


    “你去哪兒?我送你。”江羽騫的手還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半點鬆開的意思都沒有。


    周皓實在太累了,懶得爭執了,“紫金名郡。”


    江羽騫稍稍頓了下,不過也沒太大波動。


    那是個富人別墅區,位置又在帝都,一套房子起碼得上千萬。周皓跟了他四年多,這人身邊有哪些朋友,朋友又都是做什麽的,他都一清二楚。


    兩人坐上車,往東邊開去。車窗緊閉,車內開著空調。


    周皓打開自己這側的窗戶,點了根煙,頭看向車窗外,明燈街景走馬燈似的一閃而過,隻留下一團一團光怪陸離的光亮還在自己的視網膜上閃現。


    江羽騫瞥了眼一旁沉默的男人,冷峻的側顏,眼睛陷在帽子下的陰影間,下巴處、還有嘴唇一周都是冒青頭的胡渣。


    這人最愛幹淨,有微小潔癖,最不能容忍自己不修邊幅。哪怕是下樓買個菜,他都得在衛生間收拾好一陣子。現在,已經完全不顧形象了。


    兩人之間流動著尷尬的氣流,一時無話。江羽騫打開廣播,正好是一檔情感欄目,女主持人持著知性甜美的嗓音,在款款講述婚戀中的隱晦哲思——


    “……正如曼楨最後對世鈞說,‘我們回不去了’,緣分隔了十幾年,它仍然存在,可彼此的感情早已隨著時光,隨著彼此的身份,隨著世俗漸漸淡去,也許這正契合了張愛玲創作的本意——《半生緣》。緣隻存了半生,下半生你我再無交匯……


    和最愛的人相忘於江湖,和次愛的人相濡以沫……”


    聲音戛然而止,江羽騫隨手關掉了狗屁不通的矯情音頻,掃了眼右側的人,見他還在發呆。


    車子從春江路拐彎,然後直行了大約五分鍾,也就到了目的地。


    周皓推門下車,去後備箱提了行李,車輪在地麵咕嚕咕嚕滑行。


    江羽騫看著離去的人,心裏莫名煩躁,感覺就像是自己試圖握住掌心的水,它總能從四麵八方的指縫間一點點流個幹淨。


    “周皓。”他向遠處喊了一聲。


    周皓轉身,莫名地望著他。


    江羽騫沒有說話,猛然踩上油門駛離開。


    其實,他還欠周皓,一個對不起。他卻不敢說。因為他怕——


    若是“對不起”都沒用,那他倆就真成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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