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事兒結束後,周皓沒有急著回去,他去墓園看了看他的父親。


    天晴的日子,裏麵並不會因為葬著死人而顯得陰森,一座座墓碑下,是活著的人永遠無法觸摸的靈魂。


    周皓帶了點酒兒,抱了一束花,這些日子睡得不好,他的臉色很差。


    他腳步沉重地往前走,走到最頂頭拐了個彎,第三座墓碑就是他爸爸的。長久的無人祭拜,水泥墓碑前什麽祭品也沒有,孤零零的。


    碑前是工整的魏碑字體,父親的姓名,出生和死亡年月日,還有立碑人的姓名。碑後是飽含熱淚的七個大字——“我最親愛的爸爸”。


    好好的父子親情,就阻斷在這座冰冷的墓碑下了。


    周皓本來情緒掌控得好好的,可一看到後麵那幾個字,瞬間崩塌了。他無處遁形的哀傷,被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一清二楚。


    他紅著眼,在碑前坐了下來。


    “爸,我過來看看你。”周皓把花輕輕靠在墓碑上,“她前幾天走了,到你那邊去了,你要是在地底下碰見了她,你倆好好嘮嘮。她老了,變化挺大,就怕你認不得。爸,這麽多年我也沒回來看你,你別跟我一般見識。我心裏過得比誰都苦,你是知道的。你不還老給我托夢,讓我想開點嘛,別老跟自己的媽媽過不去。”


    說到此處,周皓已經徹底哽咽,嘴唇顫抖著發出低回的嗚咽,他用手背揩了把臉,濕漉漉的,然後把酒灑在了他父親的碑前。酒瓶裏留下了一大口,他咕嚕一下子全喝掉了。


    辣,嗆喉。


    “爸,你在下麵好好的,反正再過個幾十年,我也就下去陪你了。時間快得很,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你看你一走都走了快二十年了。爸……”


    周皓汙濁的嗓子裏變得含糊,“你幫我問問……幫我問問媽,她為什麽這麽對我?爸,有時候,有時候我也很難過……”


    隻有在死去的親人麵前,周皓才敢展露最真實的自己。


    他這一哭,後來直接抱著他爸的墓碑,頭頂烈日睡過去了。這些日子折騰得太累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鍾了。他渾渾噩噩地爬起來,跟他爸作了最後的告別,就離開了墓園。


    然後,周皓便坐公交車去了鄉下的爺爺奶奶家。


    最後一次見兩老人還是高一的時候,一晃,都快十年了。在終點站下了車,周皓站在簡陋的村口站牌前,不知該往哪個方向。


    以前的路,全變了。東南西北分得清,就是不知道他爺爺奶奶家在哪個方位。他選了條最寬的水泥路,往前走,路過雜貨店,門口圍了好麽些人,操著本地方言說得正興起。


    周皓走了過去,那些人也用打量的眼神看著村裏的外來人。


    “請問,周侯貴家往哪兒走?”他也用的方言。


    村裏人很熱心,一位中年女人從小板凳上“謔”地一下站起來,往東麵指了指,一麵比劃一麵說,“就那兒,過了前麵的橋,向右拐,第二家就是。”


    人們好興問他,“你找周侯貴有啥事啊?”


    周皓沒回答,隻是笑了笑,“謝謝了。”然後就順著提示,過了橋,向右拐……


    後麵還響起一道潑辣的聲音,“到了他家,讓侯貴明天到村裏把這個月的低保領了!”


    房子還跟十年前一樣,三間屋的小平房,前麵有塊院子,隻是多年的風霜雨雪,牆壁早已斑駁蛻皮。大門開著,他拎著行李走了進去。


    堂屋裏頭,他的奶奶坐在藤椅上,眯著眼,努力穿針,怎麽的都穿不進去,她把線用嘴過了遍,再碾了碾,還是沒穿進去。


    “這眼睛,不中用咯……”


    另一端,他的爺爺覷起眼,看著老伴,沒說一句話,又低下了頭。


    周皓把他們風燭殘年的模樣看了又看。


    “爺爺,奶奶。”周皓站在堂屋門口,朝裏喊了聲。


    奶奶放下手裏的舊衣服,抬起頭,渾濁的老眼裏立刻沁出了濕潤,“好、好、好,我的大孫子喲。”


    ……


    中午,奶奶把家裏三隻下蛋的母雞宰了一隻,又去田裏摘了幾根茄子,還割了一把韭菜,蒼老佝僂的背,藏不住的開心,逢人就說,“我大孫子回來了,我大孫子回來了。”


    別人回她一句,“是皓皓回來了啊?”她立馬就回,“可不唄,就是我的大孫子皓皓啊。”


    奶奶老了,說來說去都是以前的事兒。


    吃飯的時候,她就光顧著盯著周皓看,一麵看,一麵給他碗裏不停地夾菜,總是說起他小時候的糗事,什麽什麽把人家女孩子的小裙子給撩了,又是玩響炮把人家小子嚇哭了。


    後來說到他爸,奶奶立馬哽咽了起來,他爺爺嗬斥住老婆子,讓她別在孩子跟前丟人。


    奶奶顫抖著手,又給大孫子夾了塊肉,“吃,吃,啊。”淚花還糊在眼眶裏,一時幹不了。


    周皓埋頭吞咽口中的飯菜,表情像用膠帶繃住了,眨眼、咀嚼、吞咽,都是千篇一律的。他不敢抬頭,不敢做任何大幅度的表情動作,怕繃不住,怕自己在老人家麵前哭。


    他一哭,老兩口也得跟著哭。所以他不能哭。


    周皓壓製住情緒,告訴他們,他現在在首都念研究生,成績好著呢。奶奶問,啥是研究生?就是比上大學還厲害的,出來了能掙大錢。


    奶奶笑了,上排牙僅剩下兩顆,其餘的皆是無情歲月腐蝕的痕跡。


    老兩口從始至終沒有提過周皓的媽媽,周皓也沒告訴他們,那個女人前幾天剛剛過世。他們彼此恪守秘密,誰也不去戳破那層人性的陰暗麵。


    那個女人,不是個好媽媽,當然,更不可能會是個好兒媳,好妻子。她虧欠自己太多太多了,她也對不起鄉下的老兩口。


    他媽帶著周皓改嫁後,他的爺爺奶奶每次專程進城來看大孫子,都被他媽攔住了。周皓本來不知道這事兒,有次兩老人找到了家裏。


    在沙發上,他媽雙臂環胸,氣勢淩人。他的爺爺奶奶窩窩囊囊地坐在一旁,動作拘謹,麵色不好看。


    當時他隻有九歲吧,記不清了,總之年紀太小了。他害怕極了,躲在房間門後,門開了條小縫,他從裏偷偷往外看。


    女人把爺爺奶奶大斥了一通,說,也不看看是什麽地方,就往家裏來,我已經嫁人了,不是你們老周家的媳婦了。


    他奶奶一直堅持,“我們就是來看看皓皓,秋華,你讓我們看看孩子。”


    “他不在家。”


    周皓不敢出去,他怕他媽媽不高興,往後的日子更不好過了。他就躲在門後,把他爺爺奶奶仔仔細細看了又看,沒多久,兩老人就走了。


    桌上還擺了他們帶來的鄉下自家種的青菜蘿卜,還有給皓皓買的一把玩具槍,他媽全都給扔進了垃圾桶。


    ……


    周皓在爺爺奶奶家住了下來,他像是個回歸了自然鄉野的孩子,早晨趁著太陽還不毒,就到處走走。村子後麵有個小土坡,那裏種了一片桑樹。走累了,他就去樹林裏歇歇腳,螞蟻從他腳底下爬過,樹葉在他腳底下莎莎作響。


    一切,都舒心極了。


    家裏還有片小菜田,偶爾,他還會拿著鋤頭去犁犁地,或者扁擔肩膀扛,前後挑著兩個大水桶去灌水。


    路過各家,那些婦女還會捧個碗出來,邊吃飯邊看熱鬧,“侯貴家的大孫子又來挑水了。”


    村裏人就愛湊熱鬧。湊一場熱鬧好像看了場戲,是件了不得的事兒,往後的日子隔三差五還會拿出來品味品味。你沒湊,那你就失去了談資,失去了融入熱鬧的機會。


    在這裏呆了一個月,周皓覺得自己得回去了,他還有實習。


    臨走的前一天,他坐公交車進城取了趟錢。自己的卡裏差不多還有一萬不到,給自己留了幾百塊,剩下的全取了出來。


    回到家,他把錢交給了奶奶,奶奶死活不肯收。周皓沒法子,隻得暫時把錢收了起來。


    晚上,告知兩老人明天啟程的打算,他奶奶渾濁的眼睛立馬就濕了,一大把年紀的人,哭起來,也像個小孩似的。


    周皓勸慰了很多,就說年底肯定回來過年。那個晚上,他奶奶把家裏僅剩的兩隻雞,又宰了一隻,給他大孫子燒了碗雞湯。


    翌日,周皓把錢放在飯桌上的菜罩子下,背上行李,走出大門,過了橋,再走到村子口的公交站台。他爺爺奶奶一路跟著他,佝僂著背,眼神裏總是難掩的不舍。


    “皓皓啊,年底回來啊,奶奶等著。”他奶奶就記得這句話了。


    周皓連連點頭。


    公交車來了,周皓上了車。司機踩上油門,笨重的公交車越駛越遠。周皓從窗戶探頭出去——


    兩老人還站在村子口,朝這邊遠遠地望。


    漸漸的,兩身影變成了越來越小的點,再也看不清了。


    “對不起……”周皓在心底默默哭泣,又默默懺悔。


    他本來就是個鄉野裏自由自在的小孩,他屬於萬裏無垠的田園,他這麽個小孩,怎麽就把毫無血緣關係的陌生人當家人了呢。


    他是有家人的,他有爺爺奶奶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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