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福紅著雙眼,失神地看向桌子上的茶壺。忽然猛地一推,茶壺墜地,“啪”的一聲,碎片四散。穆煊熾看向他,清澈的眼神中似是冒出火焰。


    “我出生在武陽王府,我母親是早先去世的端穆郡主的婢女。十七年前的奪嫡之爭,武陽王被削爵位,一夜間王府落敗......當時懷都動亂,我那個時候也才七八歲,隨著母親顛沛流離,沒成想最後竟是被臨江王所救......臨江王那時候也不過就是少俠這般年紀,他是先帝疼愛的第六子,早早封王,實則為了躲避皇室爭鬥啊。當時他並不知道我們是武陽王府的遺從,也是真心待我母子,母親為了躲避風頭,也就待我安頓下來。可是紙終究包不住火......十年前,我親眼看著臨江王逼死我母親。”安福攥緊右拳,神色淒楚,渾身卻是顫動不已。


    穆煊熾心中卻驚自己與安福的淵源,原來他的母親是自己母親的侍女。“也許臨江王並非有意如此,皇恩浩蕩,豈敢不從?”安福知他心意道:“不錯,要不然,我又何得以活下來,還繼續伺候小王爺呢?”穆煊熾問道:“當今太子,不知與臨江王是否一母同胞?”安福搖搖頭,道:“臨江王與靖安公主是寧皇貴妃的孩子,當今太子......自然不是......”穆煊熾雖不知皇位鬥爭血腥殘忍,可他也知道權利貪欲,無人可忍。


    “那,你恨他嗎?你恨臨江王?”穆煊熾見他先前那般暴怒,想是受過冤屈,不然也不至如此。安福慘然一笑,道:“我不知道,他雖讓我活了下來,可卻也斷送了我的一生——你知我是‘太監’嗎,斷子絕孫。”穆煊熾瞪圓雙眼,神情中說不出的同情。安福撫著腦袋,道:“他們雖讓我活了下來,可日日折磨我的尊嚴。那小王爺,更是處處與我作對,我常常被王爺無故責打,皮開肉綻。你覺得,我恨嗎?”此刻的安福,早已沒有初見時的猥瑣膽小,隻有被命運折磨的老成。穆煊熾震驚於他慘痛的舊事,呆呆半晌,竟是一句未發。


    兩人就這般靜處良久,安福沉重地歎了一口氣,俯身撿起地麵碎瓷,一片一片,丟進垃圾堆中。穆煊熾斂起眉眼,身世不幸,又怎是個人能夠逃脫?他差一點就脫口而出自己的身份,可話到嘴角,甫又咽下,時事不宜,以後再說也不妨。


    他見安福出神地盯著地麵,忍不住道:“那如果,要你離開臨江王府,做個江湖人士,你可願意?”安福自嘲一笑,道:“我屁甚武功沒有,左右都是死。”穆煊熾突然正色道:“你許久未歸,前批兵卒怕是早已通報給臨江王你已犧牲戰場啦。”安福把心一橫,道:“我無論如何,都得回去。”穆煊熾見他甚是堅決,也不好再說什麽,隻道:“以前是我多有不是啦,還請安兄見諒,以後我一定會盡力幫你。”安福微微搖頭,道:“少俠非池中之物,何必與我這個地裏奴才歉疚,從今一別,就不知何時再見了。”安福心中明白,他此時回府,說不準會被臨江王立即刺死,怕自己通敵賊人。


    穆煊熾想了想,起身拍了拍安福肩頭,道:“世事難說,好吧,我們也該出發啦。”安福點頭,他一路而來花的皆是穆煊熾銀兩,心中奇道:“他氣度風華,出手闊綽,可又穿著破爛,不像是世家公子,可真是奇了。”


    穆煊熾前天路上曾換下劉將軍的馬,懷都眼線甚多,如此猖狂暴露,隻怕危險叢生。當下牽來一匹黑馬,想到自己愛馬“白足”依舊在弈劍山莊,憐愛想念。突又想起林紫英,心中酸楚,相聚時短,分離痛心。輕身而上,提韁起鞭,二人絕塵而去。


    傍晚時已到城牆,兩人步行牽馬,不緊不慢地走在都城繁華街道上。穆煊熾雖與孫自鑫四處奔遊,但絕少來都城,孫自鑫這樣說:“皇帝不大喜歡我們這些叫化。”想到孫自鑫,又是打定主意,得查清“逍遙派”一事,以及趙琛趙恒的身份。他之前懷疑他們是皇室中人,想來都城,確是一個探究根源的好地方。


    一路上,穆煊熾西顧東盼,安福垂眼不語。正自各想心事之際,一聲絕望地哭喊,驚的二人同時抬頭,正視前方,穆煊熾剛想前往,卻被安福一把拉住衣袖。“怕是有人出事,你拉我作甚?”安福低聲道:“穆少俠,沉默是金,勿要多管閑事。”穆煊熾隱約記得自己在哪裏聽過這般“警告”。“這有什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嘛!”穆煊熾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執意前往。安福終於解釋道:“怕是哪個達官貴人子弟在‘教訓’百姓,我們不要去管他們。”穆煊熾大怒,道:“擁有權力,就可以無法無天嗎?可沒這道理。”胸中悶氣,使勁掙脫安福,大跨步地走將過去。


    隻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衣飾華貴,麵色黝黑,騎在一高頭大馬上,揮舞手中馬鞭,抽向躺在地上的一個年輕少女。穆煊熾飛身而上,將落下的馬鞭牢牢卷住,怒視那貴公子,道:“光天化日,還有沒有王法?”周圍本無人圍觀,可此時竟皆紛紛擾擾,竊竊私語,籠圍上來。穆煊熾將那少女扶起,溫柔道:“姑娘無礙吧。”那少女衣著髒汙,低著頭不住道謝:“多謝公子,多謝公子。”穆煊熾揚眉一笑,道:“小事一樁。”


    那馬背上年輕男子大吼道:“什麽東西,敢擋本大爺的好事?”穆煊熾見他虎目怒張,卻似有勇無謀,大笑道:“好一個本大爺,那不知你這位大爺的大爺是誰啊?”周圍百姓原是極惡這些紈絝子弟,今日有人當麵指責,內心無不痛快。


    那男子大罵:“小雜種!”說罷馬鞭直直抽向穆煊熾麵龐,鞭聲呼嘯,勁力極大,穆煊熾奇道:“近日所見之人,都善使那鞭子,不知是否是師出一門。”也不躲避,右手一揚,使了一招“倒卷簾勾”,將鞭力吸附過來,這是西癸神功中製服鞭杖之物的要訣。他將馬鞭死死纏在手腕上,回身一帶,竟是將那人連人帶馬摔倒在地。圍觀之眾均大氣不敢出,隻是心中暗暗叫絕,沒想到這穿著破爛的少年,竟如此有勇有謀。


    那男子翻了個跟頭,屁股著地,痛得哇哇大叫,無不是些汙言穢語。這時,街上馬蹄如雷鳴般震動,那男子收了痛叫,忽又狂笑道:“小子,你大爺的大爺來了!”周圍百姓見狀一哄而散,又是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穆煊熾回身一看,見那少女早已不知所蹤,不禁有些失落。衣袖被一人輕輕拉拽,穆煊熾剛想發怒,卻發現安福一臉驚恐地朝著自己擠眉弄眼,拉著自己就要逃跑。那男子忽然大叫:“大哥!大哥!別讓這個叫化子跑啦!”安福臉色驟變煞白,見穆煊熾不為所動,一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是為你好。你,唉,拜托你,快和我跑吧。”


    穆煊熾見他著實恐懼,不免歉然,左手一提,將安福托了起來,腳下生風,一溜煙的跑了。


    一隊黑壓壓的騎手馳近,當先一人約莫三十左右年紀,麵若冠玉,披風颯颯,冰刻般的麵龐裏看不出喜樂。


    那黝黑男子一瘸一拐,撫著屁股,大喊道:“大哥!你可得給我報仇!那小畜生......”“我看到啦,你別總在外邊添亂,快快回府!”說罷不管自家弟弟,帶領騎手,向穆煊熾逃離方向奔去。


    穆煊熾提著安福奔了好久,直到安福指出一條僻靜小道,二人由此穿過,竟是到了臨江王府門前。穆煊熾呆呆地看著眼前這恢弘壯麗的王府,隻歎道:“人外有人,莊外有莊,那弈劍山莊畢竟是江湖之莊,和皇室貴莊比起來,氣勢上,已然輸了幾分。可由此也見,奢華之風,好不可惡。”


    安福見他這般稱讚,有這般批評,心中無甚波瀾,隻得道:“穆少俠,你可知那人是誰?”穆煊熾笑道:“那黑大漢?”安福卻笑不出來,“穆少俠今後在這懷都,可得小心行事了......唉,隻怕他是恨極你了,挖地三尺也要將你找出來。”“難不成他是王公貴族?我可不怕。”安福咽下口水,道:“他是當今皇帝寵妃——文貴妃的幺弟,文琦行。他們文府世代以來,出過丞相,出過皇後......”穆煊熾默然不語,沒想到,自己這番惹了個麻煩上身,隻怕今後要擺脫也難了。可他不明白的是,為何這些貴族子弟當街打人,也沒人勸阻,“這懷都難道就是他們霸占的嗎?那些百姓怎麽如此麻木呢。”


    安福歎道:“少俠久居江湖有所不知,這懷都啊,是達官貴人的天下。你要是沒有權勢,就隻有被人欺辱的份,這就是世道啊,唉。”穆煊熾聽到真相,心裏惱火,道:“那我這樣是混不下去了?”安福不敢抬頭看他,隻道:“懷都的這些人,不喜歡江湖中人,少俠千萬小心......啊,我也該回府了,穆少俠,我不會暴露你的行蹤。你是個......大好的兄弟,隻是我天生命賤,不能與少俠稱兄道弟......少俠,後會有期。”他緊緊握著穆煊熾的手,好一會,穆煊熾感覺到手上溫熱的淚滴,驚道:“安福,你?”見他頭也不轉,徑自走向王府前門。心中不免一陣惆悵,歎道:“我終究沒有告訴你我的身份。”


    他見府門緩緩打開,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探出身來,與安福說了幾句,便開了門,安福頓一頓腳,隨後毅然踏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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