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身子坐在花樹下,微風吹過,落英滿頭。回過頭來衝著廊廡下的素衣人笑,烏黑的眼睛,溫暖的眼神,春光一樣的明媚動人。


    錦書捏著帕子含笑駐足,碩塞四歲了,和永晝小時候很像,漂亮的,有些倔強,很孝順。會小心翼翼替她擦眼淚,捧著她的臉親親,糯軟的叫她“母親”。


    歲月靜好。她移居暢春園三年,帶著幼小的侄兒占據了無逸齋一隅,臨水而居,與人無憂。


    時間過得那樣快,轉眼她年滿二十歲,其實還年輕,可是心卻已經老了。四年,耗盡了所有的愛與恨,仿佛過完了一生。


    頭裏三年他還執意每月來看她,近一年漸次少了,聽說冊封了新貴妃,有了他的第十二子。


    這樣好,這樣大家都幹淨。她踱到逍遙椅裏坐下,眯眼看樹頂才綻放的玉蘭花。很奇怪,她再也想不起他的臉了,愛恨兩訖,什麽都沒有剩下。他們在彼此生命裏扮演什麽角色?稍一交集,錯身而過,再回首已是滄海桑田。


    丫頭端了小食來,隻說,“主子,佟姑姑打發人送了棗兒來,好大的個頭!”


    她轉眼瞧了瞧,草編的簍子裏滿滿裝了一筐雞心棗,黃裏透著紅,鴿子蛋大小,很得人意兒。


    這四年裏發生了很多事,她跟前伺候的人都換了,蟈蟈兒上尚儀局做掌事兒去了,小丫頭嘴裏的佟姑姑是春桃,她和木兮上年都抬了籍,出宮配了姑爺。木兮嫁進候門當起了管家奶奶,七月裏男人辦差有功封了四品昭武都尉,蔭及妻兒,她順順當當得了個誥命。春桃老家有人,門第不高,夫妻卻很恩愛,拿錦書賞的梯己買了兩個山頭打理果園子,日子富足愜意,也有了好結局。


    還有苓子,如今說起她,她也能一笑置之了。當年皇帝之所以能輕而易舉找著她,原來是苓子和厲三爺促成的。她才知道那會兒也怨過,後來看開了。人啊,總歸各有立場,居家過日子,誰不想往高處爬?尤其大內出去的,心氣兒比起尋常人家閨女不知要高出多少去!講究臉麵、排場,女婿越出息臉上越有光的。


    厲三爺晉一等侍衛時,苓子招搖起來,宴請親戚街坊,擺了三天流水席,一時風光無限。


    故人們都圓滿,她自然是極高興的。自己此生良苦,是老天爺給的命,沒法子反抗,隻有屈服。隻盼著下輩子有她們那樣的福氣,至少能有個自己的孩子……


    哦,最令她歡喜的還有一樁事兒!她找著了親人,她和寶楹是親姐妹,不單同父,還是同母的!


    說起來真是個曲折複雜的故事,寶楹的母親是母後的親妹妹,就是皇考無意提起的金堆兒。當年金堆兒已經下嫁後扈大臣,卻陰差陽錯的和皇考發生了一段情,糊裏糊塗生了寶楹。母後得知後震怒,皇考決意和金堆兒結束,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糾葛掙紮,後來便懷了她……


    那時金堆兒的丈夫離京辦差已經半年有餘,事情掩不住,為了遮醜,母後隻好把她接到身邊。她小時候常怨母後無情,對哥子們和顏悅色,唯獨不待見她。如今才算明白,母後也有很多委屈,憋在心裏,不得舒解。


    不管怎麽樣,她有了母親和姐姐,還有碩塞,日子過得也不賴。可不知怎麽,近來更顯孤寂,活得越久,越是索然無味。


    “母親。”碩塞抬起頭,側著腦袋聽響動,“姑父來了!”


    他管皇帝叫姑父,這稱呼是他才學說話的時候皇帝教他的。叫她母親,叫皇帝姑父,不倫不類,讓人啼笑皆非。


    錦書倚著大紅漆柱,慢慢把甜碗子吹涼,笑著招手喚他,“別混說!吃些東西,該歇覺了。”


    碩塞執拗道,“是真的,兒子聽見了。”


    她的笑容裏泛起一絲苦澀,接過巾櫛給他擦手,一麵岔開話題,“姨母家裏請了西席,明兒起我打發小螺兒伺候你過府念書,好不好?”


    碩塞點點頭,“兒子聽母親的安排。”說著又有些遲疑,抿唇想了想,臉上帶了點怯懦,期期艾艾道,“旁的沒什麽,兒子也愛和果兒玩,就是有點怕達春姨父,他那樣凶!”


    錦書笑了笑,“達春姨父是好人,他隻是麵上嚴謹。你心裏不痛快了就找寶楹姨母,姨父怵她,讓姨母同他理論。”


    碩塞嗯了聲,自己漱口盥手,又呐呐道,“姨父要是像姑父一樣和善就好了。”


    她手上一頓,他還小,不知道裏頭參雜的恩怨。這孩子善性兒,長在她身邊,一天也沒離開過。她現在也不能有別的奢望,隻要碩塞健康長大,上一代的恩怨不要延續下去,她就算對得起永晝和賽罕了。


    碩塞是個好孩子,吃東西不挑剔,奶媽子在邊上伺候,他並不要她插手,自己麻利兒用完,便翻下馬蹄袖像模像樣的打千兒,“兒子進屋子了,母親也歇著吧!”


    錦書點點頭,“去吧!”


    碩塞退後兩步,扭身紮進了奶媽子懷裏,小胳膊圈著乳母的脖子,一時小孩兒心性又起,哼哼唧唧的拱著胸口要奶喝。


    奶媽子打橫一抱喂他,嘴裏“小老虎、小阿哥”的淺唱著,一步三晃的搖進了寢宮。


    錦書移進偏殿的榻上,歪了會子眼皮往下沉,迷迷糊糊的打起了盹兒。


    日影轉過廊下雨搭,細長得一根絲帶似的。到了午正,冷暖適宜。這裏侍候的人有特旨,主子歇了,奴才也乘著東風能喘上口氣,因此門上無人,都各自受用去了。


    四下裏寂靜無聲,暖風如織裏,一雙石青的涼裏皂靴踏進明間,在四椀菱花門前駐足觀望——


    榻上的人穿著藕合鑲醬紅滾邊的旗袍,一手支頭正沉沉好眠。烏發雪膚,脂粉未施,半年多未見,出落得愈加沉穩端莊。


    這麽美的人,卻有一顆比石頭還硬的心。皇帝頹然長歎,她每拒絕一次,他的絕望就增加一分,點點滴滴累積,早就已經滅頂。他不敢和她說話,不敢和她親近,看著她,那麽近,又那麽遠。


    四年了!她的態度沒有半點鬆動,任憑他怎麽低聲下氣,甚至他給她下跪,她連瞧都不願意瞧一眼,隻是滿臉厭惡的轉身而去。他知道再也不能挽回了,他太高估自己,太高估她對他的愛。他以為他有能力讓她回心轉意,忘了哀莫大於心死,她的心都碎了,拿什麽再來愛他!


    他的眉峰攢起來,視線漸漸有些模糊。


    他試過忘記她,選秀女,寵幸別人,用盡辦法,卻把後/宮弄成了個笑話。新晉的妃嬪無一例外的有微挑的眼梢,笑的時候臉頰上嵌著小小的梨窩,宮闈每處都有她的影子,越想遺忘,越是刻骨銘心。


    他無處可逃,無能為力。昨夜突然那麽想念她,再見不到就要死了似的。朝政依舊冗雜,他撂不開手,進園子必須等到叫起之後。他坐在金鑾殿上,神魂遊離,思念遏製不住的傾瀉而出,可見到了又怎麽樣?無法靠近,隔著宇宙洪荒。


    他抵著什錦槅子吞聲飲泣,胸口壓著大石樣兒幾欲窒息。邁前一點,不由又卻步,他害怕看見她憎恨的目光,比讓他死更難受。


    多想觸碰她,思之若狂。他隻有伸手隔空描繪她的輪廓,纖細柔美,仿佛稍一用力就會碰碎。這樣脆弱的人,承受那麽多!他自責,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想自己的確是個薄情的人,說愛她,接連給她最致命的打擊。


    他苦笑,被他愛著竟是這樣不幸!


    懷裏的詔書晤得發燙,他走到書案前輕輕擱下,黃玉鎮紙下壓著一張泥金角花粉紅箋,落筆的簪花小楷極娟秀工整。皇帝凝目細看,隻見上頭鑿鑿寫著兩行字: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


    他“嗬”地倒抽一口氣,隱忍再三,終笑著哭出來……


    那道明黃的身影逶迤去了,眼角的淚迅速滑進鬢角,她鬆開手,有風吹過,冰涼一片。


    頭昏沉沉,像得了場大病。


    起身到案前,顫著手展開詔書,洋洋灑灑的幾十字,是皇帝的親筆——


    自先皇後大行,中宮鳳位空懸,現貴妃慕容氏,鍾祥世族,毓秀名門,肅雍德懋,溫懿恭淑,風昭令譽於宮廷。皇後之尊,與朕同體,承宗廟,母天下,唯慕容氏德冠乃可當之。今朕親授金冊,內馭後/宮,外輔朕躬,萬方共仰。特旨,欽此。


    隱隱墨香四溢,她托著那道聖諭大淚如傾,簌簌滴在明黃色的絲帛上,墨跡氤氳,花一般的擴散。


    檻外柳絮紛飛,團團如雪。簷角鐵馬叮咚,聲音細碎綿長,融進十裏長亭裏,伴著翩翩舞動的袍角越行越遠,不複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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