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眯眼看他,火把子上的鬆蠟燒得吱吱響,跳躍的火光照亮了那張年輕的臉。


    永晝咧嘴一笑,滿臉的血漬顯得有些恐怖,“我敗了,無話可說,聽憑處置。”


    錦書嗚咽著叫了聲,“永晝……”邊上的侍衛搭手攔住了她,卑微嗬腰道,“娘娘,刀劍無眼,請娘娘保重鳳體。”


    她被擋在男人的世界之外,隻能眼睜睜看著,無法靠近,無能為力。


    “你浪費了朕三個月,好大的本事!”皇帝負手而立,嘲諷道,“借了韃虜人馬對抗朝庭焉能長久?你登上汗位不易,朕要是你,就帶著族人安生遊牧,何苦再踏足中原趟這渾水?沒那麽大的嘴,偏要吞那麽大的餅子,看噎著了吧?”


    永晝一哼,拿眼尾乜他,“這話趁早別說!我要奪回原本就屬於慕容家的江山,哪裏錯了?你這亂臣賊子謀朝篡位,老天竟又讓你贏了,這是什麽世道?”


    皇帝怒火愈熾,咬著槽牙一哂,“勝者為王,這樣的道理你懂不懂?大鄴就像塊兒臭肉,裏頭爛得流膿,沒有朕,早晚也有別人取而代之。憑你父親,憑你,你們誰能守住這萬世基業?朕是順應天意,還黎民百姓一個清平世界,你去打聽打聽,有誰還在留戀前朝?”他突然發覺根本沒有必要和一個手下敗將費唇舌,冷著臉道,“朕給你恩典,賞你個光彩的死法,你自己選吧!”


    錦書聽了這話使勁掙起來,那兩個紅頂侍衛還是死死杵著紋絲不動。她背上汗濕了,中衣裹在身上,絲絲縷縷的寒意侵入骨髓。她一手抱著孩子,騰出另一隻手來賞他們耳刮子,氣急敗壞的跺腳,“放肆!讓開!”


    侍衛們早就有皇帝授意,並不怵她,隻是躬著身木訥道,“奴才們職責所在,請主子娘娘見諒。”


    錦書急得百爪撓心,篩糠似的渾身發抖,左奔右突嚐試了幾次,終歸是在原地打轉。她隻有高聲哭喊,“萬歲爺,您留我弟弟一條命,奴才做牛做馬的報答您!求求您……求求您……您瞧著我,瞧著咱們的情兒……”


    皇帝似有鬆動,轉臉看她,蹙了蹙眉。


    永晝卻受不了這樣的屈辱,他寧願去死,也不願靠個女人的低聲下氣苟且活著。他說,“錦書,別求他!我十年前就該死的,到了如今也算是賺到了!”他倔強的抬起了下顎,“宇文瀾舟,爺這一輩子盡了全力,死而無憾。你要殺要刮悉聽尊便,爺皺一下眉頭,慕容兩個字倒著寫!”


    這話已然是不顧生死了,十二月的節令裏,錦書急躁得滿頭大汗。或者是父子連心,碩塞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哭聲越來越高,越來越急,漸漸不繼,斷斷續續像是憋得透不過氣來了,任憑怎麽搖哄都不成,喊破了嗓子,最後隻是啞聲嚎叫。


    永晝再強硬,那孩子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哭得那樣叫他揪心難忍,別過臉去,兀自紅了眼眶。


    “十六弟,你瞧瞧哥兒,你瞧一眼啊!”錦書見慌忙托起孩子,“你忍心叫他像咱們一樣麽?他還這麽小,沒了父親,往後誰來教養他!”


    這時一片叫好聲傳來,阿克敦往遠處一指,“主子,賊婆子逮著了!”


    巴圖魯們不會憐香惜玉,賽罕掙紮得越凶,他們押解越是下死勁兒。麻繩幾乎勒出血來,她咬著嘴唇一聲不吭。推到永晝身邊時,她抿嘴欣然一笑,“可汗,我們這樣,漢話怎麽說?是同生共死麽?”


    副將插秧一千兒,“主子爺,奴才複命。”起身衝賽罕一啐,“這惡婆娘,揮起刀來不要命似的,一氣兒撂倒了咱們七八個弟兄。要不是看她是女人,奴才就把她腦袋擰下來!”


    皇帝不言聲兒,帶著勝利者的姿態,似笑非笑的看著永晝。


    永晝橫下一條心,他轉眼看賽罕,從沒那樣用心的,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她一遍,仿佛是要刻進腦子裏去。


    “婆姨,”他孩子氣的笑了笑,“你怕不怕死?”


    賽罕的眼淚簌簌落下來,她搖搖頭,“蒼狼的女兒不怕死,我隻要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就是剁成泥也值得。”


    永晝點點頭,欣喜並且欣慰,“是我的好女人!你記住,我叫慕容永晝,是大鄴明治皇帝的皇十六子。過會子下去了來找我,咱們下輩子……還做夫妻。”


    皇帝淺淺勾了勾嘴角,心裏也佩服他。慕容家男人不怕死,當初南軍攻進紫禁城,滿世界的找慕容高鞏,誰知他悄沒聲的在長春/宮裏一根白綾子就去了。人死債消,倒是免去了好些恥辱。如今的慕容十六也願意像個爺們兒一樣去死,很好,別叫他手上沾血,他可以讓他死得有尊嚴。


    “你們夫婦同心,朕瞧著也感動。”皇帝摸了摸下巴上微微冒頭的胡髭,似乎頗有感觸,“這世上太多的怨偶,相約來世,難能可貴得很。生時同衾,死後同穴,這輩子在情上頭也算完滿了。衝著這點,朕給你們夫妻合葬,撇開國仇,算是我這個做姐夫的一點兒心意。”


    事態愈發糟糕,永晝不服軟,皇帝也沒有要赦免他的意思,錦書不能坐看著慘劇發生,她驚慌失措的喊,“萬歲爺……瀾舟,你別殺他們,他們一死我也不能活,要殺你連我一起殺,你聽見沒有?”


    皇帝嘴角微沉,他睨斜永晝,“朕的皇貴妃為你求情,朕著實為難。你說朕該不該留你性命?”


    永晝幹巴巴的說,“我雖是祈人,但長在關外。勇士是什麽樣的?情願站著死,也不願跪著活。”


    皇帝從嘴裏笑到心裏,他回身看了錦書一眼,“朕原想饒他,可他一心求死,朕也無能為力。”


    錦書哀求道,“你讓他們走,走出大英,走得遠遠的,這輩子再不回來,成不成?”


    皇帝吮著唇思量,這點怕是辦不到。他不能給子孫後代埋下隱患,這個慕容永晝不是省油的燈,他就像一堆火藥,別說沾點兒火星,就是太陽照久了都要爆炸,一旦到了他夠不著的地方,屆時施展開拳腳,天知道又出什麽幺蛾子。


    “我求求您!”錦書曲腿跪了下來,“讓他們走,孩子咱們留下,就當是個質子,養在我身邊,我來管教他,好不好?”


    皇帝隻道,“後/宮不得幹政,你忘了。”衝侍衛使了個眼色,“帶貴主兒下去,套輛車好好安置。”


    錦書眼裏的光漸次黯淡,他是鐵了心要殺永晝,帝王心原就是這樣,容不下半點瑕疵。是她一直把他看得太好,忘了他是泱泱華夏的主宰,拿兒女情長束縛他壓根兒不管用。


    “我不走。”她平靜的說,霍然抽出侍衛腰帶上的短刀抵上自己的頸子,麵帶決絕望著他,“你不答應,我立時死在你麵前!”


    眾人大驚,皇帝著了慌,胸口砰砰狂跳起來。他知道她的性子,既然說得出就做得到。他陷入兩難,不能傷著她,又不能放虎歸山,怎麽辦?


    刀鋒又緊了緊,有血滲出來,她渾然不覺得疼,抿著唇,隻定定的注視他。皇帝終究讓步,無奈的歎息,“你放下刀,朕讓他們走。”


    她鬆了口氣,刀卻依舊在脖子上架著,“給他們兩匹馬,你們不許追。”


    皇帝心裏早有了打算,隻故作輕鬆,笑道,“在韃子部落裏呆了兩個月,心眼兒長了不少。你都成了這樣,誰還敢追?朕費了這麽大的勁兒找著你,總不想抬個屍首回去。”一揮手道,“給他們馬。”


    南軍替他們兩人鬆了綁,永晝和賽罕還怔怔的,錦書急道,“別愣著,碩塞在我身邊你們放心。快些走,免得夜長夢多。”


    永晝咬了咬牙示意賽罕上馬,深深看著錦書道,“你自己多保重,山水有相逢,總有一天我要重回中土來找你們的。”


    皇帝冷哼,果真狼子野心!落魄成了這副德性還琢磨著振興大鄴,留下他這顆毒瘤勢必叫他寢食難安。長痛不如短痛,錦書心軟,橫豎有法子讓她回頭的。


    南軍的包圍逐漸撒開一個口子,兩匹馬一前一後狂奔開去,馬蹄急踏,篤篤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擴散。


    皇帝隻瞥了瞥那兩個身影,走近錦書溫聲道,“這拗勁兒!你有成色,巾幗不讓須眉呢!”衝碩塞努了努嘴,“孩子餓了半天,你這麽的唬著他!快想法子給他找些羊奶喝,才落地的孩子餓不起。”


    她一下子鬆懈下來,淚眼模糊的抽泣。皇帝誘哄著去接她手裏的匕首,她掙了掙,他微用了點力,她著實已經精疲力竭,見他們漸遠了,便慢慢鬆開了手。


    皇帝猛將她禁錮在懷裏,她悚然一驚,倏地回過神來,耳邊是弓弩手搭箭挽弓的聲音。她駭到了極致,不顧一切的想要掙脫,他的力氣那樣大,死死的扣住她,山一樣的身軀擋住她的視線。


    然後是箭矢破空的尖銳呼嘯——一聲接著一聲,嗡然成陣……


    仿佛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戰馬的嘶鳴,慘烈得摧肝裂膽。


    她張著空洞的眼,渾身的血液霎時凝固,仿佛已經被淩遲得隻剩骨架,再說不出一句話,轉眼魂飛魄散……


    哦喲,明天大結局了!收尾草率,咳咳,想著開新書,魂牽夢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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