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五月初五的生日,正好遇著端午的節氣兒上。宮裏管皇帝千秋叫萬壽節,這是個天大的日子,各宮張燈結彩,乾清宮裏也預備著皇帝升座,好接受百官朝賀。


    皇帝性子淡,那些繁文縟節不在心上,什麽生辰喜日子,他還是一體照舊。布庫、讀書、進日講、考察皇子功課、召見軍機問事批折子,很忙,不得閑兒。


    後/宮裏喜慶,宮妃們有的是時候,點戲,滿籮的準備承德哥子打賞散喜錢。等遙遙到了將入夜,一撥接一撥的往禦前送賀禮,拖兒帶女的來給聖上磕頭祝壽。


    皇帝溫和,皇子皇女們他是待見的,也能理解後妃們借著由頭大打親情牌的用心,耐著性兒的打發了那群牛黃狗寶,方才鬆下一口氣落了座兒。


    掃一眼案上,堆山積海的荷包、香囊、雞血石印模子。他擺了擺手,“都撤了。”又問李玉貴,“謹嬪那裏隨禮了麽?”


    李玉貴忙從邊上請了個檀香木盒子來,蝦著腰往上一呈,“奴才料著主子要問,事先留了個心眼子,謹主兒那裏送東西來,奴才就給另收起來了。”


    她沒來,怎麽沒來?他心裏發著空,也時不時的朝外頭張望,猛地想起來,沒有傳召不叫她進養心殿了,不由又有些悵然。


    皇帝垮下了肩,不來的好,他的千秋,太子沒有不露頭的道理,萬一讓他們見上麵,說上話,他這萬壽節還怎麽過!


    他低頭把盒子放在禦案上,揭開蓋子,是一柄象牙做扇骨的折扇。真高潔物也!果真送扇子比送荷包繡套強,清幽淡雅,物如其人。隻是這諧音兒不好,寓意也不好,皇帝蹙了蹙眉,扇子——終究要散嗎?她不會是那個意思吧!


    他有些猶豫,不知道扇麵上會是什麽,暗忖著千萬別是傷人心神的詩才好。


    閉氣斂神的緩緩展開來……皇帝舒暢地鬆了口氣,扇麵上畫了兩隻草蝦,淡淡的墨,卻是足節分明。邊上還附了一首小詩——


    雙箝鼓繁須,當頂抽長矛。鞠躬見湯王,封作朱衣候。


    皇帝抿嘴一笑,這丫頭丹青書畫愈發的精進,文徵明的蝦,米芾的字,臨摹得煞有介事。把她安置到毓慶宮去是走對了路子,她在餘味書屋裏舞文弄墨,回頭還能混出個大英第一才女的名號來呢!


    皇帝從錦槅裏拿出一方壽山石印章來,新開的鋒,還沒使過的。順子有眼色,忙揭了牙雕的印泥盒蓋子,皇帝仔細壓透刻麵,才在扇麵右下角落了一款。順子偷著瞥,印章挪開了,是四個篆書小字——毓慶居士。


    毓慶居士?想來是皇帝替錦書刻的印吧!順子暗裏嘖嘖一歎,這位萬歲爺啊,真是天字第一號的能幹人兒!能文能武、能齊家、能治國平天下,如今才知道,他還會篆刻印章。錦書住毓慶宮,就禦賜了個毓慶居士的名號,這內廷之中,誰得著過這樣的榮寵!了不得!了不得!


    皇帝叫拿印盒來,小心的收拾好了遞給順子,吩咐道,“送到毓慶宮謹主子手裏,就說是朕賞的,別叫她謝恩了。”


    順子響亮的哎了一聲,麻利兒退到明間外頭去了。


    皇帝站起來,背抄著手在屋裏踱,才走了兩步就看見皇後從門上進來了,身後帶著四執庫的芍藥花兒。芍藥花兒手裏托著鑲金萬壽無疆大紅托盤,托盤裏是件吉服龍袍,領袖都是石青色的,正身明黃,四開裾九龍十二章,是大宴上要穿的行頭。


    皇後笑著來給皇帝請安,微福了福道,“奴才叫芍藥兒備了主子的吉服來,時候差不多了,過會子臣工們進來,早點兒換上了,也免得臨時倉促。”


    皇帝心裏有鬱結,轉了臉兒看皇後,好幾日沒見了,她越發清減。上趟她病勢沉屙,正巧碰上貴妃薨逝,他也沒沒顧得上去瞧一瞧。如今太子這裏出了幺蛾子,連著她也牽連上了,皇帝本來還有三分情義,如今是蕩然無存了,對著她也沒個好臉子,轉身道,“擱著吧,過會子叫常四來伺候。”


    皇後接了托盤讓芍藥花兒退下,仰起臉瞧皇帝,似笑非笑道,“您現在和奴才這樣生份,真叫奴才傷心呐!我還記得在南苑時候,有一回我娘家外甥納妾,請我撐場麵坐首席。那天你才從軍中回來,趕了來就把我拉下了座兒,衝著滿屋子人說,‘我帶我婆娘家去,你們接茬兒高樂’,也不管人家怎麽議論,自顧自的就出來了。那時候啊,我一點兒都不怨您駁我麵子,還為您那句野話兒高興了好幾天,可如今呢?規矩大了,您也離我遠了。”她喃喃說著,伸手去解他的領口的鈕子,“這陣子我總在想,怎麽好好的就到了這一步,可不是冤孽嗎!要是沒有毓慶宮那位,就沒有後頭這些個不如意了。”


    皇帝攏著眉,也不抗拒,由得她替他更衣。她說的這個往事他也記得,那會兒是恨她外甥掃他王府的顏麵,又不是正經討媳婦兒,娶個姨太太讓她坐席主婚,分明就是拿南苑王府開涮!他當時年輕意氣,少年蕃王沒受過挫折,心裏生氣哪裏還管得上別的,當即就發作了。


    光陰荏苒,轉眼那麽多年過去了,時間是把利劍,它熬人,也磨人。他登基禦極,學會了圓滑處事,做皇帝並不是想象中的那麽簡單,要善於調停,要中庸,要韜光養晦,行長遠之計。他早練就了治世之道,如今遇著別的都可以巋然不動,唯獨不能和錦書有關。他就像個護短的老婆子,聽不得有人拿錦書做筏子,果然人到了這境地,敵寇易殺,情關難度。


    “朕問你,容嬪是怎麽回事?朕那次在老祖宗跟前表過態的,這趟選秀不充後/宮,皇後當時不是也在場的麽?”皇帝嗓音裏聽不出喜怒,永遠是淡淡的模樣。他看著皇後,眉心擰了個結,“你是一國之母,公然違抗聖諭,這樣好嗎?”


    皇後手上頓了頓,複平靜道,“奴才這麽做也是為了您著想,您專寵謹嬪,鬧得各處沸沸揚揚。六宮形同虛設,這回的選秀也作罷,叫外頭怎麽傳聞?都說萬歲爺要廢黜六宮了,那些個皇親國戚裏有得是朝廷棟梁,您不怕動搖國本嗎?”


    皇帝抓住她的手,決然一拂,“所以你就和朕對著幹?你要搏賢後的名兒,籠絡軍機大員們?”


    皇後抿了抿唇,“我隻想夫妻和睦,旁的於我來說不值一提。”到底還是舍不得他,她日夜的煎熬,太子起事,不論成敗她都是疼痛難當的。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兒子,像左膀右臂,缺了哪個她都是殘廢。她還想著,要是他能退上一步,她就去求太子,此事作罷,仍舊像從前一樣過。可如今看來,他得到了,並沒有撒開手,反倒更加癡迷。心徹底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皇帝不願意多看她,轉身自己紐單袍腰側的紫金鈕子,心裏冷笑,到了這個地步來說夫妻和睦,真是天大的笑話!她慈母敗兒,不去勸著太子,還寫家書給她兄弟,讓幫著太子篡位。論罪,她夠得上剝皮淩遲的了。


    皇帝垂眼一歎,朝堂上,他肅官場、整吏治,殺伐決斷。可如今對手換成了至親,他怎麽辦?一個是垂髫之年就嫁給他的妻子,一個是心頭肉一般捧著養大的兒子,他們要造他的反,比殺了他還叫他疼痛和難堪。


    太子恨他入骨,要停手怕是不能夠了。他本可以現在就派人擒他,可是自己還存著一線希望,他盼著太子能回頭,這皇位終究是要傳給他的,唯有錦書……他坐著這位子,她怵他,至少還能留住。哪天他走出了太和殿,恐怕要連她一道失去了。


    世間安得雙全法,他要保住皇位,就非得擊垮太子不可。他猶豫不決,一麵小心翼翼不叫皇後看出端倪來。他在等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皇帝握了握拳,太子再有異動,就別怪他不念父子親情了,橫豎自古為皇位反目的骨肉不在少數,多他一個,也不算什麽!


    夫妻各有心事,一時緘默下來,這時門上通傳,說皇太後駕臨,帝後忙整了衣冠出階陛相迎。


    太後由左右扶著,遠遠就笑道,“皇帝,今兒是你的好日子,我可不能再貪著清淨不出來了。先給我兒子拜個壽,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皇帝深深揖下去,“兒子的喜日子,就是母親受苦的日子,兒子多謝母親。”言罷趨前攙扶。


    “我是個有福的,生了這樣的兒子,是幾輩子得來的造化,樂都來不及,哪裏還論個苦呢!”太後和樂一笑,又對皇後道,“你也在呢?我才剛過隆宗門,看見太子還在軍機處,秦鏡兒正伺候換衣裳,八成這會子也要過來了。”又拍拍皇帝的手道,“升平署在北邊戲台子安排了幾台大戲,今年還在水榭上搭了個天橋,演《麻姑獻壽》,你也去湊個趣兒吧!”


    皇帝應個是,和皇後扶著皇太後上丹陛旁的台階,等伺候著在涼椅裏坐下,正說交泰殿裏的二十五寶怎麽挪地方,要換了無為匾下的板屏,太子從外頭進來了,一甩馬蹄袖,漂亮的打了個千兒,“孫兒給皇祖母請安。”轉而對皇帝磕頭道,“兒子給皇父祝壽,給母後請安。”


    皇帝點了點頭,“知道你一片孝心,起來說話吧。”


    太子應個嗻,站起來卷馬蹄袖,恭敬退到一邊侍立。


    以前那個萬事上臉子的少年不見了,皇帝看得見太子的變化,他變得沉穩內秀,隻可惜這變化不是好兆頭,叫人心驚得很。


    皇帝的視線滑過他腰際的吉服帶,因著在禦前不能佩鞘刀,他的左側帶扣上掛了燧(火鐮)和脂(解結的錐子),另一側竟是一塊表。


    皇帝的耳朵嗡地一聲響,太陽穴突突急跳起來。一樣的鏈子,一樣的表殼,太子原先那塊叫他砸了,自己身上佩戴的送給了錦書,大英怎麽有相同的第三塊?


    皇帝的困擾太子看在眼裏,也不言聲兒,嘴角淺淺地勾出一抹笑,似嘲諷、似揶揄,得意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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