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親王走到了前星門,正碰上長滿壽打裏頭出來,他一把逮住了他,“這回倒好,養心殿改毓慶宮了?”


    長滿壽嘿嘿一笑,“好爺,這不是主子娘娘在病中嘛!”


    莊王爺摸了摸下巴,“你瞧我這胡子今兒修得怎麽樣?”


    長滿壽嘖兒地一聲,“不用說,漂亮極啦!比艾小刀修得還齊整呢,瞧這一根根的,嘿!”長滿壽是個滿會討好人的東西,狗顛兒的巴結著莊親王,乾清宮二總管做得有時候了,也想往上躥上一躥。這不李玉貴都升了六宮副總管了,聽說也是得了莊親王的好處,自己再加把子勁,興許就成事了。於是挨過去,陪笑著問,“王爺,奴才上回打發人送來的鵪鶉怎麽樣?”


    莊親王一抹胡子,“好吃!”


    長滿壽哀號一聲,“祖宗哎,我那可是好鵪鶉啊,白堂裏頭的極品,黑嘴白須的‘牛不換’哎!您就把他做了下酒菜了啊爺?”


    莊親王眼一橫,“什麽屌玩意兒!瞧著挺好的料子,渾身毛跟刺兒似的乍,誰知道是中看不中用!簸箕裏頭一擱,兩回合沒到就不成了。虧我們家側夫人見勢不妙扒拉開了,要不一敗就成楚霸王,撂挑子走鳥,不白糟蹋了?”


    長滿壽一拍大腿,得,這趟算白瞎!不禁垂頭喪氣的發蔫兒。莊王爺小折扇一搖,乜了乜他道,“成了,爺知道你的孝心,也記著你的好兒呢!”


    這下子長二總管眉開眼笑了,打著千兒的獻媚道,“好爺,還是您心疼奴才。您快進去吧,主子爺正等您回事兒呢!”


    莊親王搖搖晃晃進了惇本殿,過中路進毓慶宮明間兒,看見皇帝升著座兒,兩掖是伺候文房遞折子的太監。他往東配殿上看看,又往西配殿方向瞧瞧,自古以來東為上,錦書住的肯定是東間兒。莊親王掩著嘴悶聲一笑,這成什麽事了?東手一個,西手一個,他皇帝哥子在中間,敢情是想盡了豔福了。


    心裏琢磨歸琢磨,忙斂了神上前打千兒,“臣弟恭請聖安。”


    皇帝說了聲“起來回話”,剛想張嘴,西配殿裏的容嬪端著個紫檀雕漆盤,娉娉婷婷的過來請安,那聲音清澈明媚,款款道,“萬歲爺,奴才才剛聽您咳嗽了,想是肺燥的緣故,就讓宮膳房燉了盅冰糖雪梨,萬歲爺賞臉用些個吧!”


    莊親王轉過臉咳嗽一聲,這位容嬪倒也是個體人意兒的,自己來得不湊巧,正碰上人家互通情愫的當口,這眼現得!


    皇帝雖不惱火,卻也不愛搭理她,隻疏離道,“你別忙,這些東西禦前的人自然會辦。朕處置政務,後/宮的人一體都要回避,這是內廷的規矩,你跟前嬤嬤沒有教你?”


    容嬪一聽這話俏臉煞白,端著她那片“心意”進退不得,嘴裏囁嚅著,“奴才沒成色,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擱著,你退下吧!”


    躲在帷幔後頭的春桃掩嘴嗤笑起來,轉過屏風到錦書床前,壓低了聲說,“主子,您沒瞧見西屋裏的那位,想趁機討咱們萬歲爺歡心呢,誰知道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叫萬歲爺一下兒給撅回姥姥家去了!”


    木兮聽得直樂,“不知道本分!禦前的東西能隨意進的嗎?那還要禦前伺候幹什麽?我就說,妖妖俏俏,橫豎就想勾引爺們兒,虧得咱們萬歲爺正直不阿呢!”


    錦書拿出了主子的威嚴,叱道,“再混說,仔細打了!有你們這麽編排主子的嗎?”那兩個麵麵相覷,她突然話鋒一轉,“什麽正直不阿?我聽見他叫把東西擱下了,他幹什麽要在毓慶宮辦差?我料著前頭說不往後/宮填人,如今看著也合眼緣,尋著由頭好多相處唄!不定什麽時候就吊上膀子了!”


    這話酸氣衝天,是個人都能聽出來。春桃呆蠢,她順著話茬道,“萬歲爺多尊貴的人啊,犯得上偷女人?”


    你木兮白了她一眼,“這詞兒都用上了,你腚上皮癢了?”轉而對錦書道,“您也忒死心眼兒,萬歲爺幹什麽在毓慶宮辦差,您還不知道?也虧你往歪了想,他一個主子爺,翻誰牌子不是天經地義,還用這麽藏著掖著?”


    錦書扭過身撥香案裏的蘇合塔子,這麽說是有點冤枉了他,可她就是心裏不受用。他有政務要辦,到後頭“宛委別藏”或是“不知足齋”都成,幹什麽非得在毓慶宮正殿裏?他一個大活人戳在那裏,能不叫人想法子親近嗎!


    她幽幽一歎,也是的,自己現在心眼兒跟針鼻兒一邊大,明知道他不是她一個人的,暗地裏自己還是計較。隻是怕他回頭厭惡她,說她善妒,不敢表露出來罷了。


    到底還是自尊心鬧的,她不比別人寬宏,也不比別人賢德,她心思窄,小家子氣,很想撒潑耍賴的纏住他……可是不行,她做不出來。又猝然想起嚴三哥的診斷,霎時腔子裏就結起了冰。


    連孩子都懷不了,獻媚爭寵有什麽用!此生良苦,老來無依,這是她的罪業,也注定了她和他不能長久。等愛情走到了頭,連個見證都沒有,誰還記得承德皇帝身上有過這麽一段經曆呢!


    罷罷,好壞由他去吧!想得再多也不中用,一切都瞧老天爺的意思。她耳朵後頭有顆苦海痣,長得隱蔽很少有人看見,自己卻是知道的。小時候奶媽子抱著她坐在杌子上,心肝寶貝的叫,眼裏是鋪天蓋地的無奈,邊來回搖晃著邊道,“可憐見的喲,好好的金鳳凰,八樣俱全,怎麽有這樣的不如意?這東西可惱,壞了我們姐兒的好命格兒了!”


    那時候小,也不太明白,就覺得這苦海痣名字不吉利,將來或多或少要壞菜。眼下大了,自己這百樣愁苦果然應在這上頭,還有什麽可說的,都是命裏注定的。


    她緩了聲氣兒問,“寶答應那裏的上諭傳敬事房了嗎?”


    木兮絞了帕子給她淨臉漱口,一邊回道,“長諳達已經往乾東五所去了,這會子禁足八成撤了。主子您別一心記掛著,多保重自己才是正經,別的能撂開手的就撂開,仔細調養頤和,比什麽都強。”


    錦書嗯了一聲,隔著雕花槅子聽見外麵明間裏兄弟對話兒,像是在說漠北的戰事。


    莊親王道,“現如今韃靼內政就是由弘吉駙馬掌控的,說起那個老汗王,真個兒是荒唐得沒邊兒!不知道是吃了什麽春藥,夜禦百女,弄得風吹就要倒,整天兩個眼睛發綠,但凡是女的,什麽臣妻、侍女、奴隸,連族裏的姑姑姐妹小姨子都不放過。就這樣的人,還怕死得要命,每年的殺一個年輕男人代他上閻王爺那兒報到。也不知道他哪兒聽說的偏方兒,吃人的腰子補腎,晚上辦女人,白天就跟個鬼似的到處遊蕩找藥引子,女人怕他,男人也怕他。到後來幹脆瘋了,那個弘吉駙馬把他囚在內廷裏,韃靼大權就悄沒聲兒的落到外姓人手上了。”


    皇帝是個氣度嫻雅的人,聽了這個倒沒現出驚訝來,隻冷冷一笑道,“看來這個弘吉駙馬果然不簡單,先掌控了內政,再聯合各部圖謀大業。朕料著,他老丈人得的那個神藥,隻怕也出自這位賢婿之手。”頓了頓問,“這人是個什麽來曆,查明了沒有?”


    莊親王道,“是個放羊人的兒子,有一回救了韃靼公主,就給招成駙馬了。蠻子婚配不論出身,隻要是王八綠豆對上眼兒,管他什麽門第血統,當晚披紅掛綠就入了洞房。到現在奪政,不過兩年的時間。”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好手段,一個牧民的兒子有這樣深的心機,倒叫人刮目相看。那位弘吉駙馬多大年紀?”


    莊親王拱肩塌腰的撓頭皮,支吾道,“這個奏報上沒提,番外人吃羊奶,吃生牛肉,長得又黑壯,也瞧不太準,估摸著二十郎當歲吧!”


    皇帝扯了扯嘴角,伸手越過那盞冰糖雪梨,端了楓露茶來喝。禦前的人立時會意,皇帝不愛吃甜食兒,忙把膩歪歪礙手礙腳的甜碗子撤了下去。


    “英雄出少年啊,真不錯!”皇帝眉目轉盼間神采流移,忽而臉上一沉,“朝廷花重金,竟養了一幫暈頭鴨子!派出去的將領論年紀翻上人家一倍,卻叫個愣頭青打得落花流水,還敢覥著臉子跟老子要糧草,要輜重,真他娘的活打了嘴!”


    皇帝平素才調高雅,循循儒家之風,這回是生了大氣,連髒口都罵了。莊王爺躬身朝上一看,知道他不光為韃靼戰事惱火,還在為太子爺弄出來的禍亂糟心,要勸諫,卻不知如何開口。皇帝好麵子,也重情意,這件事囑咐了要悄悄的辦,還怕萬一錯怪了太子,傷了他的根基。所以這事兒連貼身伺候的人都不知道,這如山的父愛,真是天可憐見,他心裏的苦,三兩句話也說不明白。


    皇帝撫撫發燙的腦門,坐在禦座裏不住的透息歎氣,緩了半天的神才道,“過會子你和朕一道上老祖宗那兒去,朕想著老祖宗嘴上不說,心裏也盼出宮散散悶子,天兒眼看著熱起來了,原本是定了要往熱河避暑的,可朕目下哪裏有閑情逸致!熱河是去不成了,朕在老祖宗麵前也開不了那個口,朕想著你在一邊給朕做個托兒,想法子讓老太太移居到清漪園去,萬一宮裏……也好避開。”


    莊親王嗓子眼兒裏一緊,看著這個親兄弟,也是說不出的心疼。這皇帝哥子太不容易了!這麽多的軍政大事壓在肩頭,難為他還想得那麽周全,這得費多少腦子去,對於他這種吃飽穿暖就犯困找炕的人來說,的確是難以想象的。


    莊親王二話不說就點頭,“成!不過您還是把地兒換換吧,總在這裏不是個事兒,軍機章京們要遞膳牌也忌諱,到底有娘娘們在,爺們兒進出不方便。”


    皇帝下意識朝東配殿看了一眼,滿室靜謐,唯有風吹動門上的竹簾,扣在門框子上嗒嗒的響。


    他點了點頭,對下麵吩咐道,“把東西收拾收拾,送回養心殿去。”自己起身離了座兒,隔著簾子對裏頭說,“錦書,朕回去了,你安心將養,回頭朕再來瞧你。”


    屋子裏略一頓,方才淡淡應道,“恕奴才不能相送了,萬歲爺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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