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顛簸,經易縣到長寧山腳時天已經黑了。厲三爺點起了風燈照道兒,錦書掀起簾子朝外看,月朗星稀,群山環繞,滿世界的寂靜清幽。


    她下車一躬,“多謝您了,還叫您送到這兒,瞧這一路叨擾,您受累了。”


    厲三爺咧嘴一笑,“快別說這話,送佛送到西,沒有半道兒上撂下您的道理。”他指著不遠處的五拱石橋說,“前頭就到了,過了三座牌坊走上一段有三個門劵子,大紅門裏頭就是泰陵。”


    他把車上的一個黑色包袱遞給她,一麵道,“袱子裏是苓子給備下的元寶蠟燭,讓您祭拜家裏人用的。還有些散碎銀子,不值什麽,您拿它雇車吧。我就送您到這兒了,往後您自己多保重了。”練家子和女孩兒家不同,他隱隱已經聽見遠處馬蹄聲急踏,還有近處草叢中綠營軍攢動的身影,料想聖駕將至了,便拱了拱手,“您萬事多小心,要是將來再回京城,一定要來家坐坐。”


    錦書噯了一聲,蹲了個福說,“遇著你們真是我的造化,大恩不言謝了。請您帶話兒給苓子,她的好處我記在心上,倘或有機會,我再報答她。”


    厲三爺訕訕擺了擺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您快上神道吧,回見了您呐。”


    錦書目送馬車走遠了,回身踏上青白石橋,橋下有北易水潺潺流淌。駐足遠眺,三座石牌坊雕工精美,巍峨壯觀,矗立在廣闊的原野上,也算得是一副風光優美的山水畫卷。


    她站在風裏北望,早已經淚流滿麵。喃喃叫著“皇父、母後”,跌跌撞撞在神道上一通狂奔。寒風灌進肺裏,漸漸有些疲乏,蹲下喘了陣子,又繼續前行。穿過了大紅門和具服殿,神道兩側的石像生還在修繕,外頭搭了一圈腳手架,大約是怕風吹雨淋,上麵用麥杆紮的卷簾蒙著,看不清麵目。


    她放慢了步子,再過龍鳳門和三路三孔橋就是諡號碑亭,她站在墓表前怔怔的看,墓表頂上有望君出、盼君歸的望天吼,原本是勸諫祭祀的君王及時回朝治理政務的,可如今江山轉交他人之手,哪裏還有後世君主來祭奠!


    石雕狴兮馱著石碑,巨龍盤繞,遠看莊嚴肅穆,走近了瞧,歌功訟德的功德碑卻是空的。錦書坐在台基上掩麵而泣,末代皇帝丟了家國,沒有功績可以謳歌,這樣的冷清淒涼。


    皇帝在七孔橋畔佇立,看著那道纖細的身影慢慢進了隆恩門,他對身後的禁軍統領阿克敦說,“你們在紅門外侯著,別驚擾了亡魂,朕一個人進去。”


    阿克敦領旨,奉上諭比了個手勢,手下禁軍紛紛退出牌坊,在神道兩側齊整列隊侯旨。


    皇帝放輕了腳步繞過焚帛爐,看見她進了隆恩殿,在神龕仙樓前擺上供奉,頃前身抱起明治帝後牌位嚎啕大哭,邊哭邊說,“兒臣太常不孝,十年之後方來祭奠皇考,兒臣……痛斷肝腸!”


    皇帝遠遠站著,先前氣得牙根癢癢,想了千種萬種懲處她的法子。如今她在眼前,哭成了那副模樣,他除了心疼再無話可說。什麽焦躁啊、怨恨啊,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滿心滿眼的她,哭聲充斥他的感官,他才知道,原來她的痛苦他可以感同身受。他再不是以前那個漠視一切的霸主了,他有了軟肋,病入膏肓,並且無藥可醫了。


    錦書盡情嚎哭了一陣,這才拿袖子仔細把牌位擦拭幹淨,放回檀香憲座上去。她跪在蒲團上,心裏有好些話,想把自己這幾個月來的不順遂在父母陵前倒一倒,可憋了半天又覺得說不出口。在慘死的雙親跟前說自己愛上了仇人嗎?皇父會失望,母後會哭的!


    她把話又咽了回去,隻說,“求二老指引兒臣早日找到十六弟,兒臣這一生再沒有別的奢望了,隻要瞧著弟弟好,兒臣就找個古刹剃渡修行去,再也不踏足紅塵了。兒臣要為自己犯下的業障贖罪,請皇考原諒兒臣,兒臣被情折磨得體無完膚,也算是得著了報應。這回能逃出牢籠是兒臣的造化,兒臣不後悔!兒臣要放下前塵從新開始,請皇考在天上保佑兒臣,兒臣發誓,再不給皇考丟人了。”


    皇帝像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一腔的溫情轉眼統統消逝殆盡。她就那樣愛太子?愛到嫁不成就要出家做姑子的程度?那他算什麽?他剃頭挑子一頭熱,活像個笑話!他費盡心機與眾人為敵,換來的就是她對太子的死心塌地?她的心裏從沒有一隅能供他容身,她口中的牢籠是整座皇宮,還是單指他?


    皇帝眼裏浮起一絲嘲諷,既然這樣,他還顧忌什麽?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恨了,就算恨出窟窿來他也不怕,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她一趟趟的作踐他,他還要容忍到什麽時候?


    上祖墳上訴苦來了?好啊,慕容高鞏活著是他的手下敗將,死了還是一樣!


    錦書擦幹眼淚弓腰把冥錢提溜出來,正準備去焚帛爐燒化,一轉身,赫然看見一個人影站在銅爐前,麵目狠戾,目光陰冷,居然是皇帝!


    她嚇得尖叫起來,元寶高錢灑了滿地,這時才想起陵裏是有好些不對勁的地方,守陵的太監一個也沒有,大紅門該當是日夜常閉防止外人進入的,她進來時卻暢通無阻,想來是他早就做了安排。


    她驚駭之餘又羞又憤,敢情他一早就知道她會來這裏,故意支開人讓她入陵,好來個甕中捉鱉嗎?


    皇帝咬牙問她,“你為什麽不告而別?”


    錦書心裏突突地跳,抿著嘴不吭聲兒。如今說什麽都沒用了,橫豎要殺要剮由得他了,誰叫她計不如人!可是,見著他又叫她隱約有些高興,天曉得她花了多大的定力才克製住不迎向他。她那樣想他,想得心都要抻裂了。乍見他,她竟從心底裏呼出一口氣來,像是一下子得到了釋放,在黑夜裏找著了引路的明燈。


    皇帝愈發忿恨,她就那麽波瀾不驚的看著他,沒有歡喜,沒有憂傷,甚至沒有恐懼。


    他的怒火直躥上來,上前兩步抓住她的手腕,下了狠勁兒奮力一捏,冷聲道,“說話!否則朕命人拆了這泰陵!”


    錦書覺得腕骨簡直要被他捏碎了,想掙卻掙不出來,她呼痛,求他放開手,他卻笑了,臉龐貼近她,陰騭的說,“你也會痛嗎?哪裏痛?手痛?再痛能及得上朕分毫?你猜猜我這裏成了什麽樣?”他拉她的手捶打自己的胸口,獸一樣的咆哮,“你這是在為大鄴報仇?你要讓朕從裏到外的潰爛?好啊,你做到了!從今起朕再也沒有心了,你該滿意了吧?你滿意嗎?”他捏住她的下顎,一字一句的警告,“你休想逃離朕!就是死了也要葬在朕的陵寢裏!想出家?朕倒要瞧瞧哪家庵堂敢收你!朕從來不是仁君,不在意為你屠城!你再敢跑,朕就砍下你的雙腿,朕伺候你一輩子!”他說著,又半帶央求的蹲低了身子和她平視,“錦書,你愛朕嗎?哪怕隻有一點點……你愛朕嗎?說你愛朕,好不好?朕封你做皇貴妃,不要想著太子了,你就當可憐朕,朕……離不開你……朕活不下去了……”


    錦書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他是皇帝啊,這樣低聲下氣的乞求,叫她惶惶不知所措。她原就難堪,他還在她父母的靈前說這些,他居心何在?


    “對不住,你的話我不敢苟同,我並不稀圖什麽皇貴妃位,我隻想出去,離你遠遠的,求你放手吧!”她隔開他,退後幾步狠下心腸說,“我看著你一日就煎熬一日,我不愛你!一點都不愛!瞧瞧這陵裏四十幾口人,全都因你的野心送了命,你在我皇考靈位前說這些,不覺得不合時宜嗎?”


    “不合時宜?”皇帝陰邪的笑,睨視神龕上供的兩塊檀木牌位,“朕順應天意接管江山,十年之內叫四海稱臣,八方來朝,朕何罪之有?自古成王敗寇,你和你的皇考皇妣都應該謝朕,沒有朕的寬宏大量,他們能入地宮?能有片瓦遮身?隻怕早就曝屍荒野,這會子連骨頭渣子都找不著了。”他逼近她,神色已然癲狂,“你不愛朕沒關係,隻要留在朕身邊就夠了。既然不能相愛,就互相憎恨吧!”


    他伸手擒住她,再也顧不得她掙紮叫喊,蠻橫的將她拖進隆恩殿的西暖閣裏,單手掃落寶床上供奉的妃嬪牌位,一把扔在檀香憲座旁,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脫!”


    錦書驚得魂飛魄散,腦子像被萬斤鐵錘擊打過似的,隻覺背上冷汗涔涔而下,難以置信的看著他趨前,心早已跳得要撲出嗓子眼兒了,上回勤政親賢裏的恐怖經曆又要上演了,她手腳僵硬,眼睜睜看著他解開她的盤扣,結結實實把她壓在身下。


    皇帝眼裏沒有憐惜,他捏住她的下巴冷笑,滿臉的猙獰之色,“朕就叫你父母兄弟瞧瞧,瞧瞧朕是怎麽翻你牌子的!你願則還罷,要是不願,明間的神龕下也有空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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