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三爺在被窩裏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誰攤著這麽糟心的事兒都不能好過!家裏來了個大寶貝,是送也不好留也不好。留了怕得個窩藏逃犯的罪名,送嘛,四九城圍得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要把一個大活人送到城外頭,談何容易!


    怪誰呢?怪就怪苓子多事,女人心軟乎,明知道是個大麻煩,還往家裏領,這下子可怎麽辦才好?


    他借著簷下上夜的燈往邊上看,她倒是呼吸勻停,沒事人一樣。厲三爺那叫一個百爪撓心喲!他伸手攮了攮,“苓子?媳婦兒?”


    苓子閉著眼問,“想著什麽好法子了?”


    敢情這位也沒睡著!厲三爺索性摸索著坐起來,他愁眉苦臉的說,“要出城也不是不成,二哥哥在朝陽門上管糧運,那道門上多走官車,最不濟弄套押糧的行頭給她換上,混在人堆裏興許能過關。可這是險招,萬一露了餡兒,害了咱們不算,還要拖累二哥哥。”


    苓子也摸黑靠在炕櫃上,喃喃道,“橫豎給想想轍吧!這回幫了她,也不枉我和她好了一場。”


    厲三爺轉臉看著她說,“我的傻媳婦兒,你還真是一根筋的主兒!我覺著你送她出城不是什麽好事,可能反害了她。你想想,她一個姑娘家,沒親沒眷的,出了北京城往哪兒去?要是路上遇著些有歹心的人,出了點什麽事兒……哎呀,那可比在宮裏受罪一千倍!”


    苓子叫他一說也怔住了,懊惱地嘀咕,“那你說怎麽辦?她鐵了心的要走,眼下也出了宮,還能怎麽?把她硬綁著送回去?那她不得恨我一輩子!”


    厲三爺吧唧了一下嘴,“我就說你們娘們兒辦事欠考慮,她自小在宮裏長大,外頭的人情世故全然不知,也料不到人心有多險惡,悶著頭出來了,還整出這麽大的動靜,宮裏當家的能撒得下手也就罷了,這會子鬧得,你瞧瞧!”他扭了兩下湊過來些,低聲道,“若依著我,還是往宮裏報吧!我當麵求見萬歲爺,把事兒說清了,主子爺不是拿她當心肝嗎?就是回去了也不會有什麽責罰,隻會往高位上晉,這樣對她才是最好的。”


    “不成!”苓子吊高了嗓子說,“她拿我當姐妹,我不能幹這種缺德事兒!”


    厲三爺慌忙來捂她的嘴,“姑奶奶,別嚷,叫她聽見了不好!”他大歎一口氣,“我是為她好!你別一時婆媽,回頭害了她一輩子!你說是在宮裏做主子娘娘好,還是漂泊在外嫁個莊稼漢子好?也說不準連個莊稼漢都嫁不上,落到壞人手裏頭,賣到窯子裏去怎麽辦?你這才是造大孽呢!”


    苓子沒了主意,呆呆坐在那裏瞎琢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搖頭說,“讓我幹這樣的事,我良心不得安呐!她會記恨我的,好不容易逃出來,我還出賣她,她見了我非得咬下我一塊肉來!”


    厲三爺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要不怎麽說你傻呢!你不會不叫她知道?我去求萬歲爺,求他好歹保全你們姐妹的情分,他這會子一心就想找著她,肯定是什麽都能答應。”他又悻悻道,“其實我也有私心,是想搭上這根高枝兒往上爬一爬。你想想,我這個二等侍衛從十五歲幹到現在,都五六年了,半點要升的意思也沒有。皇上對祈軍管得嚴,有銀子也沒處使,這趟是個好時機,不借這把東風,恐怕二等侍衛的銜兒要掛到死了。”


    苓子驚愕的看著他,沒想到這個老實人還有這樣的心機,到底是商賈家裏出身的,算盤珠子撥得劈啪亂響,主意都打到錦書身上去了。


    “您可真叫我刮目相看。”她白了他一眼,“拿人家姑娘換你的前程,虧你想得出來!”


    厲三爺窒了窒,倒頭就躺下了,嘴裏嘀咕,“得,全當我沒說!我明兒套車送她上朝陽門去,你不想揚眉吐氣,將來別後悔。”


    街麵兒上梆子篤篤的敲,一聲聲像敲在她耳朵邊上似的。苓子叫她男人這通車軲轆話說得沒了方向,顛來倒去的想,他說得也有道理。當主子,有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尊崇,何況她還愛著皇帝,在他身邊不是最好的結局嗎?要是出了北京,碌碌一生,或是遇上個人伢子給賣了,淪落成了粉頭,那不是糟蹋壞了!


    再想想,厲三爺官道走得不順暢,折騰了五六年,一無所成。親戚朋友嘴上不說,暗裏總歸要笑話,女孩兒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小家,總巴望著男人有出息,自己跟著妻憑夫貴,將來也掙個封君做做。況且也想圖個好名聲,說誰家的姑娘嫁了厲家,老三立馬就升發了,那姑娘有旺夫命,多露臉子啊!


    苓子猶豫了,她巴巴看著厲三爺,小聲的問,“怎麽瞞著她呢?我這麽悄不聲的把她給賣了,心裏總歸不得勁兒。”


    厲三爺撐著胳膊拗起了腦袋,“你這是捧她,又不是把她往火坑裏推,有什麽不得勁兒的!這樣,我卯正上軍機處值房裏去,托昆大人往聖駕前傳話。你仔細別露馬腳,該備的照舊備齊,等我的信兒。”他說得興起,捧住苓子的臉啪啪兩口海吻,“好媳婦兒,您擎等著吧,有您好日子過的!悠著點兒巴結住她,往後她做了貴妃、皇貴妃,再往高了說,當上了皇後……媳婦兒哎,憑著你們姐倆的交情,您就美去吧!”


    做皇後?苓子嘿嘿的笑,那就再好不過了!她躺下,盤算著錦書前途不可限量,自家男人跟著水漲船高,自己頭上能扛上個一二品誥命的高帽子,喜滋滋悶得兒蜜了。


    次日,厲三爺起得比上朝的宰相還早,穿戴齊了,胡亂喝了口粥,就跨上馬朝前門大街學士府去了。到了府門前正遇著弘文院學士昆和台出門,這樣長那樣短的和昆和台交了底兒,昆大人一聽非同小可,趕忙火燒眉毛的帶著他從午門進了宮,安置在隆宗門上,自己進乾清宮請李大總管代為通稟皇帝。


    皇帝近四更才闔了會兒眼,眼下剛起身,迷迷登登的站著更衣,聽李玉貴說有了消息,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連著說了兩個“快傳”,嫌常四手腳不利索,自己扭身扣上紫金鈕子就往明間裏去。


    厲三爺進門磕頭請安,聖駕前畢恭畢敬眼睛也不敢抬一下,哈著腰等皇帝發話。


    皇帝努力平複激動的心情,問,“她人在你府上?”


    厲三爺說是,“昨兒賤內回娘家,在街麵兒上遇著了錦姑娘,就把她帶回家了。”


    皇帝起了疑,“尊夫人是誰?她怎麽能跟著回你府裏?朕這兒不容人無的放矢,你可仔細了,否則就是欺君之罪。”


    厲三爺心裏一顫,答道,“奴才不敢,奴才所言千真萬確,拙荊原是太皇太後宮裏侍煙上當值的,叫苓子。”


    皇帝喜出望外,這麽說來有譜了!他急道,“苓子是你夫人?”


    厲三爺鬆了口氣,躬了躬身子說,“回萬歲爺的話,正是。拙荊知道萬歲爺著急,也怕錦姑娘出了宮遇著什麽不測,就讓奴才進宮來給主子報信兒。”


    皇帝點頭稱讚了一番,才道,“朕這就去接她回宮,你前頭帶路。”


    厲三爺沒想到是這樣的局麵,倘或皇帝一氣兒就把她弄回去,那他們夫妻在錦書麵前也沒法子交待了。


    “萬歲爺容稟。”他跪下磕頭道,“請萬歲爺好歹顧全拙荊和錦姑娘的情義,拙荊對萬歲爺一片孝心,也不忍叫錦姑娘傷心,錦姑娘要往長寧山去,乞求萬歲爺成全錦姑娘,讓她祭拜了祖先再行回宮。”


    皇帝何等聰明的人,他們的小九九他隻消一聽就門兒清,不過是要顧麵子也要顧裏子。他並不戳破,隻要錦書能尋回來,這些都不是問題。


    他說,“你起喀。你是哪個旗的?在什麽值上當差?怎麽沒見過?”


    厲三爺站起來,垂著馬蹄袖說,“奴才二等侍衛厲鐸,是羽旗下包衣,現下在上虞處當值。奴才離萬歲爺隔著十八層天呢,萬歲爺沒見過奴才是應當的。”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你辦得好,回頭升一等,別在上虞處了,進暢春園供職吧!”


    厲三爺的心肝怦怦的跳,又磕頭謝恩。偷著瞄一眼天顏,看見皇帝胡子拉雜的,和上回春巡時成了兩個模樣。想來萬乘之尊也是血肉之軀,為情所困時和普通人也沒什麽兩樣。


    皇帝背著手在地心來回的踱,既然知道了她的下落也不急著逮她了,橫豎是跑不出他的手掌心的。他把心按回了腔子裏,又生出了貓捉耗子的閑情兒來。他說,“你回去照原計劃行事,傳令東直門上,做做戲就放出去吧!她要上泰陵,你親自護送她去,朕在你們後邊十裏地跟著,踩著你們的腳印走。你隻管留神護著她,旁的什麽都不用操心。”


    厲三爺忙甩袖打千兒,響亮地應了個“嗻”,退到殿外,歡實的往家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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