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爺,容臣弟鬥膽說一句,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您這麽掏心挖肺的待人家,人家又不領情,何必呢!”莊親王退到圈椅裏坐下,眼巴巴的看著皇帝,“您瞧您,現在都成了什麽樣了!人家不心疼您,我這個做弟弟的心疼。您以往多決斷,怎麽遇著個丫頭就打嗑唄兒了?不大點事兒,話說了就說了,要收也收不回來了。眼睛長在前頭就是朝前看的,您老回頭o怎麽成……”他看見皇帝不耐的皺起了眉,又自說自話道,“我說的大實話,您別不愛聽。您這樣的遭遇我遇見過,我和雲然的事您也知道,最後又怎麽樣?我知道她活著,她男人對她好,也盡夠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看開了就好了。”


    皇帝抬起手撫了撫額頭,“你倒是看開了,如今成了這模樣。朕要是和你一樣,那這泱泱大英怎麽辦?後世怎麽斷我這承德帝?說我是糊塗蟲?”


    莊親王哽了一下,知道他哥哥心裏搓火,他也不介意當回出氣筒,叫他冷嘲熱諷一番,岔開了他胸口的鬱結,興許就天下太平了。他咧著嘴角笑,“您別這麽說嘛,您能者多勞,我頭頂上有您這千古一帝把門兒,可不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嗎!”


    皇帝無奈地調開了視線,莊王爺見天兒在在北京城裏悠閑自得地遊來蕩去,結交的都是同一類的損友,京片子學得字正腔圓,活脫脫的京油子。在外頭和買涼茶的逗咳嗽,進了大內找太監們嘮,滿嘴的片兒湯話,沒一句正經的。不過叫他這麽一打岔,自己又有了還陽的感覺。


    他下了炕,暖閣地上還鋪著厚氈子,腳踩在軟軟的細絨上,慢慢踱到窗前,又看著鳥籠子愣神。這隻鳥和錦書那兒那隻是一窩的,他真是用盡了心思了,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和她養一樣的鳥都叫他覺得安慰似的。


    莊親王抽身到門前,囑咐李玉貴送點吃食過來。做皇帝的辛苦,每天寅時起身,朝服朝帽一一打點好,湊合喝一碗酥酪,就要上輦奔太和殿升座叫起,十來年的天天如此。加上今天散了朝要陪著太皇太後和姑奶奶們遊海子,在船上又惦記著宮裏的心上人兒,哪裏還有閑功夫進膳啊,八成是餓著肚子到現在吧!


    禦膳房的蒸籠裏有現成的點心,火上供的粥品、大補藥膳也一應俱全。還沒到傳膳的時候,這會兒上的是小食,用不著侍膳太監。李玉貴托著膳盤進來,炕前有宮女抬來的洋漆描金小幾,上了一碟藕粉桂糖糕、一碟棗泥餡山藥糕、並一盅建蓮紅棗湯,斜眼瞄了瞄莊親王,悶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萬歲爺,您先用點東西墊吧墊吧,臣弟這就叫人過慈寧宮去,先瞧瞧錦書怎麽樣了,等有了回信兒再計較,成不成?”莊親王幾乎是在用哄孩子的方法規勸皇帝,“別的先別想,填飽了肚子才是正經。”


    皇帝連頭都沒回一下,隻道,“擱著吧,朕不餓。”


    莊親王心想,這別扭勁兒喲!都到了這步田地還窩著呢,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他又招長滿壽來,打了軟簾小聲叮囑,“你使了順子往慈寧宮去,叫他隻裝不知道,找錦書閑聊聊,看那邊是怎麽個光景。”


    長滿壽“嗻”了一聲,麻利兒就去辦了。莊王爺笑了笑,故作輕鬆的對皇帝道,“您什麽時候愛養鳥了?體仁閣裏作文章我不成,可要說到養鳥,那咱就是行家裏手了,要不臣弟教您兩招?”


    皇帝滿腹心事,莊親王在耳朵邊上聒噪叫他愈發的心煩,他淡淡道,“長亭,朕的頭有點疼,你跪安吧。”


    莊親王張了張嘴,想再勸兩句,一瞧他那樣又把話咽了回去,歎著氣的甩袖打了個千兒,“那您歇會子吧,臣弟告退了。”


    皇帝抬了抬手,算是把他給打發了。莊王爺垂頭喪氣的從“勤政親賢”裏頭出來,進了養心殿,後麵李玉貴趕了上來,嗬著腰問,“王爺,您瞧萬歲爺怎麽樣?要不要奴才傳太醫?”


    莊親王搖了搖頭,目光呆滯。他說,“心病還須心藥醫,這會子就是華佗再世也不頂事兒。萬歲爺心裏煩悶,把我都給轟出來了,你們當差留神,要是有什麽動靜趕緊來我府裏報信兒,聽見沒有?”


    李玉貴一跌聲的應了,送莊親王出了乾清門,忙又回殿裏。隔著五彩線絡盤花簾看過去,皇帝仍舊在窗前站著,腰杆子挺得筆直,那是他一貫的氣度,可鬆垮的肩膀帶出個落寞的弧度,連他這個平生不懂情滋味的人也跟著揪緊了心。


    窗下的日影移過去,漸漸成了狹長的一線。皇帝動了動僵硬的身子轉回炕上盤腿坐下,炕桌上是禦用的文房,狼毫、筆架、朱砂墨塊,還有臨行前批了一半的外埠折子。他竭力靜下心,挽了袖子量水研墨,飽滿的紅一點點擴散開來,恍惚又想起錦書伺候筆墨時的情景。


    也是在“勤政親賢”,她病後初愈,在迎春花旁俏生生站著。才吃過藥,鬢角微微的濡/濕,上前來揭伏虎硯上的楠木蓋子,淡薄的香氣便在舉手投足間從袖籠裏氤氳飄蕩。他那時隻顧側眼打量她,她看著那方端硯,眼裏是忍不住的驚豔之色,他才發現她和後/宮的妃嬪們大大的不同,也頭一回對明治皇帝有了不同以往的看法。再無道,終歸教出個好女兒,或者這就是慕容高鞏一生唯一值得讚頌的了。


    他以為他想要的都能信手拈來,也錯把她看得太簡單了。如今怎麽樣呢?差之毫厘失之千裏,同樣姓宇文,她的心裏裝得滿滿都是太子,竟容不下他哪怕是一根頭發絲兒。


    他蘸了朱砂的筆尚未收回,外麵傳來粉底學踩踏在金磚上的聲音,撩眼皮子看過去,順子佝僂著背從門上進來了,垂手在地上一叩打了個滿千兒,“回萬歲爺,奴才回來複命了。”


    皇帝擱下了筆心潮澎湃,急切道,“見著她了嗎?”


    順子應道,“是,奴才見著錦姑娘了,她在值房裏給鳥喂食,教小宮女兒打絡子。”


    “臉色呢?臉色瞧著怎麽樣?”


    順子想了想,臉色真不太好,便老老實實說,“回主子話,奴才看錦姑娘哭過,兩個眼睛有點兒腫,不過氣色倒還好,看見奴才還隨口聊了兩句。”


    皇帝聽了這話恍惚起來,哭過了?當真是往心裏去了。是啊,他說了這樣傷人的話,還指望她無動於衷嗎?他失魂落魄的拿手支著頭,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憎惡過自己。他的確是個冷酷的人,對待敵人可以下死手,對待所愛照樣可以把話說得尖刀般鋒利。


    他果然和高皇帝一樣,千般好萬般好,拉下臉子還是依著自己的意思辦。皇考皇貴妃是怎麽死的?二十三歲的年紀,花兒似的年華,心胸開闊,平時也沒有病痛,怎麽說去就去了?還不是被高皇帝氣死的!現在他走上皇父的老路了,他雖沒有把錦書當成敦敬皇貴妃,卻也覺得她們是密不可分的,錦書於他來說就像當年的嫡母。他那樣愛她,愛得神思昏聵,愛得無藥可救,他為她做了些什麽?從牙縫裏擠出了奴才兩個字罷了。


    皇帝吃吃的笑起來,越笑心頭越是苦澀。怎麽辦?推得太遠了,還能尋回來嗎?他的視線落在花梨炕幾迂回的紋路上,深沉的木色鋪天蓋地把他困住了。他空洞的睜著眼,一滴水珠落下來,在平滑的表麵四散濺開。他猛地一驚,竟發現眼角微涼,把他駭得無以複加。


    他慌亂的用手蓋住,指尖觸碰到的是無盡的寒意。怎麽就到了這個地步?他蜷起手指狠狠砸向炕桌,砰地一聲,桌上的文房彈落了一地。禦前的人跪在地上簌簌發抖,他們給嚇破了膽,沒有一個人敢上來規勸,滿室寂靜,隻聽見皇帝急促的低喘。


    敬事房禦前傳牌子的馬六兒來時天都擦黑了,在正門口遇見才掌燈出來的李總管,看著東一個西一個跪得滿地都是的宮女太監,心裏不由怯起來,托著大銀盤裹足不前,小聲拉過李玉貴道,“大總管,備幸的綠頭牌都齊了,萬歲爺今兒晚上翻牌子嗎?”


    李玉貴兜天一個白眼,捏著嗓子說,“你問我,我問誰去?萬歲爺叫不叫去誰說得準?你隻管呈上去就是了,他老人家有雅興就翻,沒雅興就撂,咱們把值當好嘍,多早晚也不落埋怨不是?”


    馬六兒諾諾稱是,咕咚咽了口口水,提著心肝的托高了銀盤進西暖閣裏。皇帝連晚膳也沒用,怏怏歪在彩繡雲龍靠背上。馬六兒在門前跪下來,膝行至皇帝禦座前,顫著聲照慣例嚎一嗓子,“恭請萬歲爺禦覽。”


    皇帝轉臉來看,本想說“去”,卻瞧見托盤最下邊一排的角落裏有塊綠頭牌,上頭赫然寫著“答應董氏”。他怔怔看著那塊牌子發愣,然後伸手撚起來背麵朝上的翻轉,複又看著燭火出神。那十六盞通臂巨燭照得暖閣煌煌如白晝,卻照不亮他心中一隅。


    馬六兒出來大大鬆了口氣兒,李玉貴立馬迎了上來,正看見他給馱宮太監遞牌子,忙問“今兒是誰進幸?”


    馬六兒擦著汗說,“是景陽宮的董主子。”


    李玉貴哦了一聲,暗道果然猜得沒錯,今晚上又夠寶答應喝一壺的了。既然牌子翻了,那就去辦吧!他悄悄讓跪了大半天的宮女太監都起來,各處分派好差使就站在雕龍柱下眯眼看。


    東一長街的梆子響了,到了下鑰的時候。廊子下掛上了一溜宮燈,露水下得大,滴水下的青磚上斑斑駁駁暈濕了。


    李總管吐了口氣,今兒真是不平靜的一天啊,現下隻盼著寶答應能叫萬歲爺消火吧,要不然見天兒過這種日子,憑誰也受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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