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楹一路跟著敬事房太監來到養心殿。


    初春的夜裏很冷,風直往骨頭縫裏鑽,她裹著厚厚的大氅,還是忍不住把牙磕得哢哢響。似乎也不單是因為冷,從她接了口諭的那時起,她就跟掉進了冰洞裏似的,渾身再也暖和不起來了。


    別的妃嬪領旨侍寢就像過年,到處的宣揚,手底下的人逐個兒放賞,麵子裏子全然不顧了,唯恐別人不知道她給翻了牌子,短了她兩句敬賀的話。到了她這兒全然不是這麽回事兒,她走一步蹭一步,恨不得立馬來道上諭遣返。管他冷宮也好,牢籠也好,她情願一腦門子紮在裏麵不抬頭了,也不願意到這金碧輝煌,卻陰冷刺骨的帝王寢宮裏來。


    有些話她沒法和別人說,就是見著娘家人也開不了口,皇帝麵上溫文爾雅的,卻是個隻圖自己盡興不顧別人死活的。她不知道他對別的妃嬪是否也這樣,總之自己是吃夠了苦頭,這種難言之隱怎麽排解才好?原當給禁了足,敬事房上呈的綠頭牌上就不會有她了,誰知千算萬算還是逃不過去。


    皇帝能想起她,必定是錦書那裏又碰了釘子,這一肚子氣要撒出來,她免不了要受罪。寶楹想著打了個寒顫,宮燈的光照在她臉上,白得像鬼似的。


    李玉貴上來虛打了個千兒,“奴才給董主子請安。請小主兒進配殿更衣,今兒個是您頭回在宮裏侍寢,奴才安排了女官服侍您。”他往西邊一引,“小主兒請。”


    寶楹看著李玉貴,眼裏淚光盈盈,她張了張嘴,啞聲道,“諳達,我今兒身上不利索,您瞧……”


    李玉貴眼皮子一耷拉,他半笑不笑的說,“這奴才可做不了主,您千萬別難為奴才。各宮各院每天都有禦醫請脈,您要是有什麽不爽利的,內務府必定有記檔,或是信期,或是抱恙,總有個說頭。既然今兒晚上有您的牌子,萬歲爺也翻了,那您就是病著,也得伺候著不是!”


    寶楹默默咬緊了牙,宮廷之中就是這樣,各人自掃門前雪,沒人心疼你。你就是冤死苦死,人家都懶得搭理你,還要眼一斜,嗤地一聲說你拿搪,得了便宜賣乖,聖眷在身,矯情病就犯起來了。


    敬事房馬六兒在旁邊催促,“走吧,小主兒,別叫萬歲爺等急了。”


    寶楹深深吸上一口氣,硬著頭皮抬腿進了西配殿。榻前早有宮女侯著了,給她見了禮就不客氣了,三下五除二剝光了她的衣裳,前前後後打量一番。因著後妃進幸,事先都沐過了浴的,所以隻在腋下撲上粉,就拿熏籠上的被子把她嚴嚴實實包了起來,然後抬手擊掌,外頭的馱妃太監躬身進來,低著頭,垂著眼打千兒,“奴才給主子請安。”


    到了這份兒上還有什麽呢?寶楹順從的趴在馱妃太監背上,縮著脖子閉著眼,由著太監把她送進了東稍間。


    皇帝正坐在床頭讀書,眉峰上攏著薄薄的愁,見她進來的也不說什麽,撂下書冷冷的看著她。


    敬事房太監把人放下了,皇帝還沒躺下,就少了送妃嬪上龍床的那步。太監跪下磕頭,起身後腰哈得幾乎和地麵水平,低垂著雙臂卻行退到寢宮外,和馬六兒一道在南窗戶下侍立,掐著點兒等裏頭完事了,好再把侍寢的人背出來。


    寶楹在床前尷尬的僵立著,臉上發燙,心頭打突。她到底是年輕小媳婦,光腚裹著被子,叫男人直勾勾的瞧著,就臊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穿著杏黃的褻衣,燭火映照下仿佛籠罩在一團溫暖的光暈裏。他看著她,心底隱隱作痛。這樣相像的臉,站在這裏的是她多好!愁苦又湧上來,他覺得胸口破了個大洞,冷風嗖嗖的往裏灌。缺了一塊,怎麽填補都沒有用了。


    他慢慢躺下,看著那曼妙身姿從被子那端鑽進去,小心翼翼順著床沿匍匐,然後披散著長發,在離他一尺遠的地方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他隻覺難過,她的睫毛像蝶翅般顫動,他低頭看下去,倏地有了錯覺,恍惚間以為這就是錦書,心理防線便轟然潰堤了。


    他靠過去,伸手把她圈進懷裏,溫柔的,生怕一個唐突碰壞了她。他說,“你不要離開朕,朕知道錯了,朕對不住你。”


    寶楹如遭電擊,腦子裏瞬間空白。皇帝厭惡她,從來沒有摟過她,即便是最親密的時候也不會讓她貼著他的胸膛。現在他抱著她,軟語和她說話,她惶恐之餘不知所措起來,繃緊了身子瑟瑟發抖。


    皇帝溫暖的手掌在她裸露的背上輕輕摩挲,吻她的額頭、鼻子……像對待至愛的女人。他嗡噥有聲,“別怕,朕再不傷你了。朕是沒法子,朕活不下去了,你知不知道?”


    這話不是對她說的,寶楹知道,他把她當成了錦書。冷血帝王會有這樣的一麵,她簡直無法想象。錦書原來這樣幸福,天底下最尊貴的兩個人都愛著她,愛到沒有她就活不下去,自己呢?永遠是她的影子,皇恩浩蕩都歸了她,天威難測由自己承擔,老天爺怎麽就這麽偏心呢!


    她不敢說話,怕驚醒了他。攥著褥子的手逐漸放鬆下來,她暈沉沉的睜開眼看他,蕭蕭肅肅溫潤如玉,沒有金鑾殿上的狠戾陰鷙,仿佛隻是城裏哪家養尊處優,教養良好的貴公子。


    紗帳外的景象漸次模糊,再看不清了。她隨波逐流的合上眼,心想就這樣吧,無力回天就得學會承受,好在這趟的經曆不算可怕。她的手搭在皇帝的腰上,聽見他喃喃叫她“錦書”,她惆悵的歎息,有淚從眼角滾落,滴在行龍紋的貢緞枕上,迅速就消逝不見了。


    自鳴鍾響了十下,蹲在窗戶下的馬六兒和馱妃太監麵麵相覷。馬六兒兩指一叉,吐著舌頭小聲說,“萬歲爺今兒興致高,都半個時辰了!”


    敬事房總管趙積安本來在丹陛旁和李玉貴閑聊,聽見鍾聲過來問,“還沒傳嗎?”


    那兩個人怯懦的點頭,趙積安看了李玉貴一眼,李大總管自然是要安著規矩辦的,便示意他通傳。趙積安清了清嗓子,高唱道,“是時候了。”


    裏頭寂寂無聲,南窗下的四個人大眼瞪小眼。又過一柱香還是沒動靜,趙積安隻好梗脖子又喊,“是時候了,請萬歲爺保重聖躬。”


    裏頭終於咳嗽了一聲,皇帝甕聲道,“進來。”


    趙積安忙打發背宮的進去,自己挨在簾子外頭靜待,等馱妃太監把人背到偏殿,他捧著冊子進寢宮,給皇帝打千兒,垂手問“留不留”。


    所謂的留不留,問的是子嗣留不留。皇帝若說留,就記檔何年何月何時帝幸某人,若說不留,那便是要采取措施的了。


    皇帝側身麵朝內躺著,從牙縫裏擠出了兩個字,“不留。”


    趙積安“嗻”地一聲領命退出來,到了偏殿裏對馬六兒道,“聖上有旨,不留。”


    一碗烏黑的避胎藥端上來擺在寶楹麵前,夜風吹得窗戶紙噗噗地響,馬六兒森森然對她哈腰,“董主子,奴才尊上諭,對不住了。”說完就拿玉杵,隔著披風抵她腰下的穴位。


    溫熱的液體緩緩流出,寶楹木木的站著,三魂七魄也泄盡了一樣。他終究是個涼薄的人,心給了慕容錦書可以為她去死,對別人半點仁慈也吝於施舍,圈禁她,連孩子都不肯留給她。


    趙積安是個不講人情的,在他眼裏隻有得不得勢,沒有可不可憐一說。這深宮大內,有誰是不可憐的?見得海了,好心腸再多也不夠用。他麵無表情的把碗遞過來,“請小主兒用藥吧,奴才們好交差。”


    寶楹顫巍巍去接,滿滿的一大碗,她看著藥胃裏直泛酸水。李玉貴和趙積安在她左右立著,活像兩個閻王,見她猶豫,不由分說就把碗底往上抬。藥汁子順著喉嚨下去,瞬間苦透五髒六腑,她蹲在地上倒氣兒,心裏發寒。剛才的溫存跟夢似的,偷來的就是偷來的,什麽聖眷?明天天亮無所事事的妃嬪們又有談資了,進了幸又不讓留,比受冷落更丟人。


    趙積安攏著袖子說,“小主兒,看開些吧,宮裏的規矩就是這樣,除非萬歲爺有恩旨,否則嬪以下的都沒有資格孕育龍種。不單是您,大家夥都一樣,您別覺得掃臉,也別記恨咱們,奴才們忠君之事,得聽萬歲爺的令兒。”


    寶楹呆呆的不出聲,李玉貴瞧著覺得瘮得慌,和趙對看了看,彎下腰道,“董主子,奴才給您個忠告,萬歲爺今兒心上有事兒,萬一和您說了什麽,你聽見就聽見了,爛在肚子裏,保得住您全家平安。要是走漏了一點半點,隻怕董家上下吃罪不起。”他說完了直起身子,不冷不熱道,“小主兒,謝恩跪安吧。”


    寶楹回了回神,笨拙的跪著轉身,衝“燕禧堂”深深伏下去,“奴才謝主隆恩。”


    景陽宮的小宮女來攙扶,主仆兩個蹣跚著出了龍光門,馬六兒嘖嘖道,“差不多的臉盤兒,怎麽就差了這麽些個呢!”


    趙積安嗬了聲,“夾/緊你的臭嘴!你小子不要命了!”


    “不早了,哥幾個下值吧!”李玉貴打了個哈欠,從案下拖了個氈墊子出來,什麽也不管了,倒頭就睡。今兒累壞了,冷汗驚出了好幾身,趁著老虎打盹兒趕緊歇一歇吧,明兒不知道還有什麽糟心事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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