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門上晨鍾隆隆敲響,皇帝儀仗鑾駕整裝,自午門而出向北行進,黃土壅道兩側張起了黃色的圍子,每五步一個親兵戒嚴,千軍萬馬,蹄聲急遝,揚起滾滾煙塵,數十裏的隊伍直朝遠處迤邐而去。


    皇後由宮女扶著緩緩下了城門樓子,肩輿停在台階下也不坐,心事重重的沿著宮牆夾道往回走。初寒比個手勢讓人在後頭遠遠跟著,自己快步趕上去,低低呼了聲“主子”。


    皇後頭上戴著白玉鑲金的扁方,大團的通花簇擁著,兩側是明黃的箴管配綠鬆石的穗子,日頭低下一晃,滿目的富貴逼人,那是國母才有的尊崇。


    可她卻失魂落魄的,初寒叫了聲才回過神,轉臉看她,“什麽事?”


    初寒說,“萬歲爺走了。”


    皇後茫然重複了一遍,“嗯,萬歲爺走了。”


    初寒有些著急,想是那天皇帝來慈寧宮說了通炸廟的話,又急赤白臉的砍了鴿子劉的腦袋,這下真把皇後給鎮住了,情急之下便說,“主子,萬歲爺走了,不在宮裏了,錦書這會兒落了單,還不搬懿旨嗎?”


    皇後積糊起來,“往哪兒搬啊!你不明白萬歲爺的意思嗎?明擺著不讓動手!都成了這樣了,還讓我怎麽辦啊!太後那兒也不吭氣兒,到了這褃節上反倒沒了主意。她是怕萬歲爺和她翻臉,我要是死梗脖子,回頭準得鬧饑荒。”


    這事兒辦得!看來是沒法子了,隻好先撂了手再說。初寒安慰道,“主子您也別上火,總有捏著把柄的時候,到那會兒再往狠了治就成了,不急在這一時。您上頭還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呢,焉知她們不比您著急?別說錦書不過是個宮女,就算是晉了位份,當了小主,您要拿捏她還不是分分鍾的事兒!”


    皇後拉下別在蝴蝶扣上的帕子掖了掖鼻子,囑咐道,“是這理兒,先放一放吧,眼下有更要緊的事。今天有一批到了年紀的宮女要放出去,你傳話給金迎福,讓他打發人上順貞門和神武門上說一聲,要一個個仔細的查,但凡沒有內務府記檔的東西,誰要是膽敢私自挾帶出去,一經查出就治重罪,先關進北五所去,說不出來路的就按偷盜論處,削籍還是杖斃,叫慎刑司看著辦。”


    初寒道嗻,又說,“主子,通主子的產期就在這兩天,聽說要叫娘家往宮裏帶產婆子,昨兒使了人來問,說討主子一個示下,我推說主子正禮佛,沒把人往裏帶。”


    皇後拉著臉說,“什麽時候開過這先例了?宮裏這麽多的禦醫和穩婆,竟沒有一個伺候得了她?龍子龍孫固然尊貴,規矩還是要的,什麽亂七八糟的人都往內廷帶,那也忒不像話了。那兒要是再來問,你就說我說的,不成!”


    “可太子妃的人選不是定了端郡王家的縣主嗎?”初寒道,“咱們太不通人情怕不好。”


    皇後冷聲道,“那怎麽?我還得嘿嘍兒著她?能配太子是他們的造化,咱們不是普通人家,結了親他們還是奴才!再說人是看了,萬歲爺沒賜婚,什麽都是空的。我瞧這意思恐怕是要等選秀女呢,最後到底指派誰家真說不準。”稍平了思緒,想想一點兒不通融倒顯得自己心眼窄,於是不情不願的放話,“念在她是頭一胎,準端郡王夫人和他們家老誥命進宮來陪著她,就這樣吧!”


    宮牆上蹲著的幾隻鴿子撲啦啦騰飛出去,皇後抬頭看一眼,瞧見那鴿子又覺得鬧心起來,頹然道,“乏了,回去吧。”


    慈寧宮那邊苓子正和太皇太後磕頭道別,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老祖宗,奴才這一出去這輩子就沒有福分再見您了,奴才再給您磕個頭。”邊叩邊道,“奴才家去了也不能忘了老祖宗,奴才托人給老祖宗打個長生牌位,見天的敬香上供奉,企盼老祖宗長命百歲。奴才下輩子托生到老祖宗家裏做隻牛,做匹馬,還兢兢業業的伺候老祖宗。”


    苓子不同於旁人,打從一進宮就給塔嬤嬤挑中了放到太皇太後身邊,從八仙桌那麽高眼瞜著長成大姑娘,那情分不是一般二般的。太皇太後抹著眼淚說,“好丫頭,咱們緣分到頭了,該撂手就別惦記著,自己好好的,配人要擦亮了眼睛,找個好女婿,一輩子受用不盡。”


    苓子抽抽嗒嗒的伏在地上應,“奴才謹記老祖宗教誨。”


    太皇太後上了年紀,怕哭得時候長了傷身子,便賞了東西,揮手道,“成了,你們姐妹們說說梯己話吧,我這兒不用伺候了。”


    眾人得了令都退出明間兒,聚到配殿外的出廊下相互道別。幾個平素要好的含著淚,慈寧宮裏是不許大哭的,大家隻有生生憋著,擼手串,插頭花,臨別道珍重。錦書和她的話頭幾天都說盡了,這會兒隻有無語凝噎。


    宮女放出去是不叫同個宮當差的人送的,有內務府統一分派了太監護送到順貞門上,一一查驗了再往神武門上送。當初應選從神武門進來,如今出去還從那兒走,也算是殊途同歸,善使善終了。


    內務府太監在宮門上等得不耐了,壓著聲道,“姑娘,別舍不得,外頭是花花世界,且有樂子呢!時候到了,出去吧。”


    苓子依依不舍的別過眾人,挎著包袱跟老太監走了。人漸次散開,春榮倚著廊柱,一抹一把辛酸淚,“這蹄子奔好日子去了。”


    錦書知道她心裏難受,不單是為和苓子分離,更多的是哀悼自己的青春。過了年二十三了,女人的大好時光過去了一大半,她是太皇太後點了名頭要留下的,往後出不去,唯一的機會就是等太皇太後指婚,可年紀大了,不是配給死了老婆的做填房,就是給王公大臣做姨娘,哪還能期盼好姻緣呢!再或者太皇太後打定了主意留一輩子,那就連那點兒念想也沒了,唯有一拍大腿歎一聲“完菜”,然後認命的把後半生也一並交給這深宮大院。


    錦書過去握了握她的手,大有同病相憐的感慨,笑道,“會好的,眼下熬可,總還有出頭的時候。實在的不成了,就挑個俊俏的菜戶搭夥過日子吧榮嬤嬤。”


    春榮抬手在她白嫩嫩的臉頰上掐了一把,“好啊,愈發瘋得沒邊了!萬歲爺一走你就活泛了?等著吧,你也就樂十來天,等聖駕回鑾,我瞧你怎麽樣。”


    她的笑容慢慢隱退,到最後連一絲一縷都不見了。低著頭,沉沉的劉海覆蓋住光潔的前額,隻看見兩粒珍珠耳墜微微的顫動。


    春榮滯了滯,“怎麽了?”


    原當她八成是惱了,誰知她抬起頭,臉上又是笑咪咪的,“你成天的念叨萬歲爺,是瞧上了他的好模樣?你在老祖宗跟前多賣個乖,討個好的,興許老祖宗就把你給了萬歲爺了。”


    春榮紅了臉,嗔道,“再混說,我拿火筷子夾你舌頭啦!”


    錦書笑得不行,“還臊呢!平日裏挺厲害一個人,原來是個銀樣蠟槍頭!”


    春榮叫她取笑得沒法,跺了跺腳道,“爛了舌頭的,回頭讓老公公背進‘日又新’才好!不和你鬧了,你好生伺候著吧,我下值了。”


    錦書點頭應了,裏頭小宮女打了簾子出來納福,“姑姑,老祖宗叫敬煙呢!”


    她哎了聲,轉身進明間去了。


    崔貴祥這時在門上囑咐當值的太監量正殿的尺寸,好預備入夏用的天棚。太皇太後五月初到八月底,朝夕都在天棚裏呆著,得保證不進一隻蠓蟲,不漏一滴雨,所以尺寸尤其重要,必須反反複複的丈量好幾遍,飛簷鴟尾,要分毫不差,等畫了圖才交給棚匠製作,估摸著三月底就能出貨了,早早準備了,要用的時候不至於慌了手腳,這是崔總管幾十年來當差的習慣。


    這兒正舔著毛筆記數呢,門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崔貴祥回頭看,是三個內務府的太監,領頭的是藍頂子的掌事王保。


    “諳達,您這一向可好?”王保熱絡的走過來打千兒。


    崔貴祥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小子是分派在慎刑司那裏的,通常有他的地方準沒什麽好事,今天怎麽到慈寧宮來了?想歸想,也要回個禮才好,於是把紙筆遞給身後的太監,拱手笑道,“勞您記掛,我挺好。您今兒是有什麽公差?”


    王保道,“有這麽件事兒,咱們今兒奉皇後懿旨在順貞門上把門,查點各宮人出宮攜帶的包袱。您老也知道,近來有人把宮裏的東西往外倒賣,所以皇後主子特吩咐往細了查。”


    話說半截頓住了,崔貴祥道,“應該的,那就查唄。”


    王保道,“這一查查出事來了。慈寧宮今兒有人出去吧?叫向苓的。”


    崔貴祥吃了一驚,“是有這麽個人,是太皇太後身邊敬煙上的。怎麽了?出岔子了?”


    王保皮笑肉不笑的胡擼了兩下手,“可不,但凡主子們的賞賜都照冊子上核對了,多出樣物件來。”


    崔貴祥思量了一下,“會不會是小姐妹送的,沒記檔也是有的。”


    王保嘖嘖的咋舌,“我也說呢,可出手忒闊綽了點兒!您知道那玩意兒能置辦多少房產?靠著吃瓦片能吃上八十年的!是隻富貴玉堂春的鐲子!您上琉璃廠打聽去,沒有十萬八萬的銀子您都買不來!”


    崔貴祥隱隱覺得不安,要壞事了!他努力定了神問,“有主了?”


    王保點了點頭,“說是老佛爺跟前的慕容錦書送的。諳達,把她叫出來跟我們走吧,回清楚了還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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