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歇了午覺起來已是午時末,隔著大玻璃窗往外看,牆根下的人腰杆子依舊挺得筆直。屋頂上曬化的雪從瓦簷上成串滴下來,沒頭沒腦地淋濕了她的頭發和棉袍子。


    這丫頭挺得住,像座石像似的巋然不動。太皇太後問塔嬤嬤:“她跪了多久?”


    塔嬤嬤看一眼銅漏,“三個時辰了。”


    太皇太後是菩薩心腸,也見不得人受苦,歎息道:“難為她了,從小身嬌肉貴養著,這會子這樣,怪可憐的。”


    壽膳房進茶點進來,總管太監崔貴祥接了大提盒,由塔嬤嬤揭了黃雲龍套。宮女們擺上炕桌茶幾,崔貴祥捧了牛骨髓茶湯到太皇太後麵前,花梨木的茶幾上鋪排開各種點心,太皇太後旁的未動,隻接了奶茶抿一口,對帶班宮女道:“春榮,讓她起來吧!帶下去換了衣裳,讓苓子幫著你好好調理她。”


    春榮屈腿道是,出屋招呼,“老佛爺開恩了,快起來吧。”


    錦書凍過了頭,擺子打得連話都說不全,使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磕頭,“謝老佛爺恩典。”想扶牆站起來,可腿僵了打不直,掙紮了半天還是起不來。苓子從身後架了她一把,春榮也伸手攙她。分明這副慘樣兒,她卻還笑著說謝謝。


    兩個人聽了都不好受,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是前朝的太常帝姬。大鄴皇帝有十二個兒子,兒子多了不稀罕,女兒她是獨一個。那種眾星拱月的架勢,該是寵到什麽地步!如今家國沒了,充到掖庭做雜役,這天差地別的待遇,何止相距十萬八千裏,其中的苦也委實難以想象。


    春榮帶她到體和殿南門偏東的兩間小窄房子裏,那是帶班的下處,是太皇太後身邊親近的人才能住的地方。著人到內務府領了宮女的行頭,把她那身灰不溜丟的雜役服替換下來,苓子倒了熱茶給她,一麵道:“喝茶往出廊下去,廊子底下有個銅茶炊,白天黑夜都不滅爐子的。”


    春榮道:“老佛爺留你替苓子,苓子把你帶出來就放出宮去的。這陣子你先當散差,跟她好好學,我就不訓誡了,見什麽人說什麽話,要小心謹慎耐得住。至於敬煙上的規矩,這些往後慢慢學。”錦書一時回不過味來,不明白太皇太後怎麽會把她留在慈寧宮。小苓子說:“你別琢磨了,老佛爺自有她的打算,你萬事多留神就成了。”指著春榮調侃,“這是榮姑姑,太皇太後的侍寢,咱們宮女裏的特特等!”


    春榮不好意思地敲了小苓子一下,錦書忙行禮,“我一定好好當差,絕不給姑姑丟人。”


    春榮臉上有點別扭,她十三歲進宮,當差七八年,給主子磕過頭,也受過小宮女跪拜,可像現在這種情況還是頭一回。前朝的公主朝她行禮,管她叫姑姑,多少讓她有些難堪。受了不好,不受又不好,謙讓一番對苓子道:“你帶著她,我先到前頭去,老佛爺那兒離不得人。”


    苓子是個痛快人,應下了對錦書道:“咱們這兒挺好,時候久了你就知道了。老祖宗極和氣,下頭人也不賴,不像別的宮,各人身上都包著一層蠟似的。你隻要加著小心,準沒錯兒。回頭我再去求求塔嬤嬤,讓你和我住。這會兒擠擠,等開春我放出去了,到時候你就住單間兒。”


    錦書淡淡地笑,“苓子,認識你真是我的福氣。”


    苓子紅了臉,“你可別這麽說,我偷懶耍滑,紙眉子都是你替我搓的,論起來,是我該謝謝你才對。”


    錦書抿嘴笑道:“這有什麽,本就是我分內的事,哪裏值當你一謝呢!”


    “瞧瞧,原就說你合該來替我的。”苓子替她正了正背心,看著空落落的腰身拿手比了一下,“大了點兒,這是內務府現拿的,腰裏肥了。等開了春進二月份,體和殿專設了人量衣裳尺寸,到時候讓師傅給你仔細地量,也省了拆改的功夫。”


    錦書梳完了頭上菱花鏡前照照,從前在雜役房圖方便,一人備了一塊三角包頭巾,放眼看去一屋子老太太。現在梳了大辮子,看著挺精神。到底十五六歲的姑娘愛漂亮,拉拉衣角,拍拍皺褶,前後照了個遍,看得苓子直樂,“還瞧呢!夠美的了!狗屎色都能穿出這個味兒來,等春夏換了綠,還知道怎麽美呢!”


    錦書依舊靦腆地笑,苓子抓了抓她的手問:“還冷嗎?暖和了咱們就往老佛爺跟前謝恩去。”走了兩步回頭又問,“你和太子爺是怎麽回事?”


    錦書木訥地嗯了一聲,抬頭道:“你不是說不該打聽的別打聽嗎?”


    小苓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這是咱們的事,不算瞎打聽不是?你告訴我吧,我不和別人說。”


    錦書頓了頓方道:“也沒什麽,就是打小認識,他看我在掖庭當差可憐,想給我換個輕省點的差事。”


    “那怎麽又說到封良娣的事兒了?”苓子不依不饒,“我還想呢,跟了太子是多好的事啊,你怎麽不應呢?”


    這苓子是一根筋到底的主,哪裏想得到裏頭那些厲害!封良娣不過是太皇太後拿來試探她的由頭,看她動不動心而已,這傻子竟然還當真!同她說也說不清楚,況且太皇太後的用心豈是可以隨意揣度議論的!錦書拉了她一把,“快走吧,往後我再告訴你。”


    從前出廊兜過去,因著要過年了,五六個小太監舉著撣子在廊簷下除塵,絞蛛網子。看見苓子過來,忙躬了身子垂下眼皮叫聲姑姑好。小苓子都不搭理他們,昂著腦袋過去了。錦書暗笑,這就是做姑姑的威風啊,自己還真是沒少受姑姑的禍害。或許也該謝謝太子爺的體恤,往後倒是用不著給姑姑們改衣裳袍子了,隻不過小命有點玄乎。再退一步想,一切都是命裏注定的,命大的人死不了,自己盡了心,也就是了。


    進了慈寧宮偏殿,太皇太後正在報禮單,讓長春、宮的通嬪把過節往南苑老家賞的東西擬成帖子。後宮的妃嬪宮女大多不識字,西六所隻有通嬪一個人還能讀寫,太皇太後就讓太監傳了她來。可憐通嬪大著肚子,坐久了就腰疼,隻能寫兩筆再起來走兩步,來來回回地折騰,很是吃力。


    錦書進來磕頭謝恩,太皇太後看見她也不說別的,隻問:“你會寫字嗎?你們通主子不能受累,坐長了怕憋著孩子。”


    錦書琢磨了下,要是說會,怕被抓住把柄,若說不會,那罪過就更大,隻得道:“回老佛爺,奴才小時候學過,隻是寫得不好。”


    太皇太後見她笑吟吟的,頰上隱約有兩個梨窩,看著叫人怪舒坦的,就讓通嬪歇著,由她來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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