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派人來傳話的時候,錦書正爬在炕頭上糊窗戶紙,糨糊弄得滿手都是。


    慈寧宮侍寢的帶班宮女仰頭看她,“哎,快下來,收拾收拾跟我麵見太皇太後去。”


    錦書愣了愣,麻溜地下炕穿鞋洗手淨臉,帶班宮女不耐煩地催促,“快點兒,別叫老佛爺等著。”


    錦書應了,匆匆拾掇完了對她蹲福,“勞煩姑姑來傳話,我好了,姑姑先請吧。”


    帶班宮女一甩烏油油的大辮子轉身出門去,錦書跟在後麵,本來想探探口風,後來一琢磨,少不得挨一句:不許瞎打聽!也就偃旗息鼓了。


    回身看看那扇糊了一半的窗戶,這一走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荔枝她們上夜還沒下值,她也來不及交代,她廂子裏還有些碎銀子和幾件首飾,是這幾年往西六所送東西,小主們賞賜了攢下的。她要是一去不回了就讓她們分了,宮裏哪個人沒了,生前的廂籠被褥都要扔到荒地裏燒了的,她們不拿,白便宜了燒化太監。


    太皇太後傳召,這回凶多吉少。自己要是應付不了還不知落個什麽下場,不是賞酒就是賞綾子。這兩樣還好些,至少全須全尾地去。萬一叫杖斃,挺大個姑娘,褲子退到腿彎子裏,活活給打爛了,那也死得忒埋汰了。


    烏七八糟想了一堆,心裏沉甸甸壓著。夾道裏的風橫掃過來,帶班宮女那身單薄的衣裳不頂用,凍得縮起了脖子,鬢邊的紅絨花也吹禿了,她嘴裏抱怨,“這麽大冷的天,不打發別人專指派我,這不活凍死人嗎!”


    各宮地下都是供炭的,屋子裏和外頭不一樣,宮女隻穿夾的就成,伺候起來也爽利。可一到外頭就要了命了,紫褐色的夾袍子,不吃風不耐寒,走上一圈能凍得你腰疼。那宮女說歸說,一出夾道又走得安安詳詳。宮裏規矩多,走路姿勢是頂著水碗練出來的。在外頭溜達,一時半刻幸許凍不死,但要是失了體統叫尚儀局太監看見,那才真夠喝一壺的。


    錦書低頭跟著,經永壽宮過嘉祉門,沿夾道往徽音左門去。漸漸接近慈寧宮,隻覺心頭悸栗栗的沒著落。帶班宮女腳下加了緊,進宮門引她往廊子上走。她有些傷感,以前慈寧宮是她皇阿奶的住處,她常由宮人抬著來問安。現在天下易了主,這裏成了人家的地盤,她這個昔日的主反倒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加著小心,連氣都不敢往大了喘,人家占了你的窩,你還得點頭哈腰地問:“您住得舒坦嗎?”天下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了吧!


    慈寧宮是三明兩暗的格局,正中間的一間設有正坐,是接受朝拜用的。西偏殿是太皇太後的臥房,東一間臨南窗子下有一鋪炕,這兒很豁亮。錦書進房,太子垂手侍奉,太皇太後就坐在炕東頭。


    她跪下來磕頭,“奴才給太皇太後請安,給太子爺請安。”


    太子故作鎮定不吭聲,太皇太後對她的溫順比較滿意。心道是個識趣兒的,要是進來梗脖子,那就什麽都不必問了,直接拉出去沉井。瞧她那身段眉眼,真是沒得挑的!風華正茂的年紀,臉上的肉皮兒嫩得掐一把就出水,也難怪太子動心思。太皇太後是個開明的人,她不常拿人的相貌作為衡量標準,起碼不會一看她漂亮就斷定她是個禍害,語氣很平淡,“起來吧!今年多大了?”


    錦書謝恩起身,斂神道:“回老佛爺,奴才過年滿十六了。”


    太皇太後嗯了聲,又道:“這些年在掖庭待著委屈你了。”


    錦書知道要活著就得謙卑,便小心翼翼道:“奴才戴罪之身,蒙皇上和太皇太後恩典,讓奴才苟活著,奴才已經感激不盡,絕不敢說半句委屈。”


    太皇太後在意的也不是這個,官麵上的話聽得多了,眼下隻瞧她心術正不正罷了。


    宮女端了茶過來,太子討好地呈敬,“太太喝茶。”


    太皇太後接了茶盞,拿蓋子刮茶葉,慢悠悠對錦書道:“今兒你們太子爺為你的事來求我,纏了我一早上,怕你在掖庭受苦,要封你做良娣。我知道這是你們小時候的情分,特地傳了你來,好問問你的意思。”


    錦書被唬了一跳,轉瞬一想,這老太太手段高,拿這個來試探她。莫說她沒這個心,就是有這個想法也不能蠢到去磕頭謝恩。自己是什麽人?是大鄴皇帝慕容高鞏的女兒。他們防她還來不及,哪裏會把她放在太子身邊。她要是應了,保準明天的太陽能照在她墳頭上了。忙又屈腿跪下,趴在地上道:“謝太子爺垂憐,隻是奴才身份卑賤,太子爺是天皇貴胄,奴才不敢作非分之想。奴才隻求在掖庭做雜役贖罪,求老佛爺明鑒。”


    太子鬆了口氣,他知道她不會答應,雖在預料之中,聽她斷然拒絕,心裏總歸不受用。不好說什麽,側過頭有些上臉子。


    太皇太後手裏茶盞往炕桌上砰地一擱,眾人大驚,皆低頭屏息不敢妄動。錦書伏在地上竭力鎮定,冷汗卻從鼻尖上滲出來,暗想今兒橫豎逃不過一劫,再掙紮也無用,聽憑發落就是了。


    “不識抬舉。”太皇太後一哼,語氣裏滿是不悅,“太子高看你,你就這麽白糟蹋他的一片心?塔嬤嬤,教教她規矩!”


    塔嬤嬤道嗻,叫家法太監取了藤條來。宮女子打臉是大忌,女人一生的榮華富貴全在臉上,掌嘴是太監常領的責罰,宮女是寧可傳杖也不動臉的。


    藤條約兩指寬,一尺五寸長,因為常用,柄上磨得又光又亮。太子在一旁著急,又不敢求情,太皇太後的脾氣就是這樣,越求情罰得越狠,隻好眼睜睜看著塔嬤嬤舉起家法。呼的一聲響,藤條往那雙裂開了口子的手上抽打過去,她咬著唇忍耐,雜役房的人什麽活都幹,不像主子跟前伺候的,能把手保養得油光水滑。太子看著她虎口處汩汩流出血來,隻覺鼻子發酸,每一下都像抽在他心上似的。


    他轉過臉看太皇太後,欲言又止。他明白太皇太後的用意,這是在警告他,他越是對她好,她的日子越難熬。他沒法子,隻得垂下眼不去看,打一下默數一下,等數夠了二十下,背上的褻衣已經濕漉漉地粘在身上了。


    錦書蜷著手指磕頭,“謝老佛爺恩典。”


    太皇太後看著她的眼睛問:“這會子怎麽樣?你應不應?”


    錦書挺直了脊梁,“奴才高攀不起太子爺,老佛爺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還是這句話,求老佛爺開恩。”


    太皇太後冷笑,“不愧是慕容家的女兒,有氣性!你既然不答應,那就給我到廊子底下跪著去,等什麽時候想通了,什麽時候來回我。”


    錦書謝恩退出去,跟著苓子到了西邊配殿前。苓子趁著左右沒人,拿腳尖把牆根下的積雪踢開一些,朝那片光地努了努嘴。錦書感激地衝她笑笑,剛才受罰再疼也沒想哭,這會兒卻因為她的一個動作嗓子眼裏發堵。她吸了吸鼻子跪下,苓子沒好說話,同情地看她一眼轉身去了。她抬頭數那磚牆上的紋路,想張開手,發現滿手的血已經粘住了。她歎口氣,總算撿回了半條命。隻要太子不再出妖蛾子,剩下那半條也能撈回來。


    屋裏的太子失魂落魄,太皇太後拿銅箸撥了撥鎏金香爐裏的塔子,笑吟吟道:“你瞧,她全然不領你的情。”


    太子無言以對,隻得道:“皇太太聖明。”


    太皇太後轉眼兒瞧塔嬤嬤,“依著你,那孩子怎麽樣?”


    塔嬤嬤看看太子,不忍心捅他心窩子。況且女孩兒看著也不錯,便道:“我瞧是個齊全孩子,懂道理,知進退,也沒什麽鋒芒。老佛爺看人準,老佛爺的意思呢?”


    太皇太後想著不能讓她到太子身邊,又要給太子吃定心丸,略一思忖道:“慈寧宮有缺沒有?苓子到歲數該放出去了,要不就讓她頂苓子的缺吧!”


    塔嬤嬤笑道:“老佛爺真是獨具慧眼,您常誇火眉子搓得好,其實就是那丫頭搓的,叫她侍煙再合適不過了。”


    太皇太後聽了點頭,“那真是歪打正著了。”對太子道,“我把她留在慈寧宮,太子爺覺得怎麽樣?”


    塔嬤嬤忙使眼色,太子是再聰明不過的,知道裏頭厲害。錦書這一罰,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東西六所,要是再回掖庭,恐怕沒有她的活路了,唯有留下伺候太皇太後才能保得住。


    太子跪下磕頭,“謝皇太太、恩典。”


    太皇太後閉眼道:“我活了六十六歲,也夠夠的了,她要害就害我,隻要我重孫子好好的,我就是死了也有臉見祖宗。”


    太子一凜,“她不會……”


    太皇太後擺了擺手,“叫你鬧了這半天,我也乏了,你跪安吧!塔都送送他。”


    太子放下箭袖打千,隨塔嬤嬤退出偏殿。遠遠看那個跪著的身影,稍一頓,回身抓住塔嬤嬤的袖子囁嚅,“嫲第……”


    塔嬤嬤知道他要說什麽,拍拍他的手道:“太子爺隻管回去,奴才心裏有數。”


    太子長歎著道謝,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挪出了慈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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