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媽媽是個認死理的人,她梗著脖子固執地說道:“不管現在誰做皇帝,在奴才心裏,千歲就是千歲,是金枝玉葉,是鳳子龍孫,是咱們大鄴子民的帝姬主子,這些奴才永遠忘不了。”


    錦書扶她起來,這麽大年紀了還跪拜自己,總覺得過意不去,是造孽的事。拉她在炕上坐下,燙了杯盞,沏茶端到她手裏,一麵道:“媽媽別說了,我記得自己是慕容家的女兒,刻在骨血裏,一刻都不敢忘記。隻是現在物換星移,我是個亡國的公主,能苟且活著已經是萬幸了。媽媽下次千萬別再行這麽大的禮,我年紀小,怕受不住,要折壽的。”


    張媽媽嘴角微垂,淒惻道:“千歲是何等福厚的人,當年我在排雲殿當差,先帝爺疼愛千歲,連上朝都讓千歲坐在膝頭上,滿朝文武哪個不是三跪九拜。眼下老奴磕個頭,怎麽說受不起呢?”


    錦書知道和上了年紀的人論不出長短來,隻有抿嘴笑笑,把借來的兩個不灰木的爐子點上,一口鍋裏下麵,另一口鍋裏燒湯好涮羊肉。不時地撥一撥炭,回頭對張媽媽說:“您老先上炕焐著,我這裏成事了就端到炕桌上來。”


    張媽媽佝僂著身子,無比謙卑地重複,“怎麽敢當呢,您受累了。”


    錦書看著鍋蓋邊上一縷升騰起來的熱氣出神。本來過了那麽久,當初的事也努力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被張媽媽一提,悲涼瞬間排山倒海地充斥滿了她所有的記憶。


    她的父親是個頗有抱負,卻又生性懦弱的人,他是個很好的詩人,他溫文爾雅,注重文化,甚至唾棄武力。然而作為一名君主,他不得不把一半的精力放在武將們的身上,他想兩方麵都顧全,最後兩樣都沒做好,這種矛盾的性格注定了他人生的悲劇。所以當兩百多年來一直臣服的宇文氏提槍相向時,堂堂的大鄴皇帝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看著二十歲的藩王宇文瀾舟攻進京師,一腳踩在太和殿的禦座上。大鄴皇帝悲憤交加,回天乏術,最後在長春/宮裏一條繩子結果了性命。


    握住了大鄴命脈的宇文瀾舟加快了殺戮進程,服侍六宮的宮女太監幾乎剮殺殆盡,慕容氏的十二位皇子殺了十一位,隻有最小的皇十六子,因為他母舅做壽出宮湊熱鬧才幸免於難。


    她原以為自己也會跟著父母兄弟們一起去的,卻不料單單留下了她。或者是想利用她引出永晝,也或者是看在死去的姑母麵上,給慕容氏留下一脈香火吧。姑母合德帝姬是宇文瀾舟的嫡母,曾經撫養過他五年。可惜明治十三年病故了,所以現在的太後是宇文瀾舟的生母,越晉王時期不過是個偏房。


    好在這位太後也算大氣,沒有把自己對合德帝姬的怨恨轉移到她身上,這些年來對她不聞不問,就當她死了一樣。也可能是覺得把她放在掖庭裏孤獨終老是更好的懲罰吧,反正這九年她雖然失了往日的榮寵,活得倒還自在,除了明治年間留下的寥寥數個老宮人,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如今她就是個雜役,卑微地活著,比太監宮女們還要低一等。


    現在想想,自己真是個懦弱的人,為什麽沒和大鄴朝一同淪亡呢?也許是東昌事變時自己年紀太小,一個七歲的孩子懂得什麽民族大義,無非一心想活下來。至於一個亡國公主以後的路應該怎麽走呢?曾經雄心勃勃懷抱複國理想,躺在炕上對著帳頂指點江山。可當宮廷嚴格的規矩落到她身上時,除了冬天長滿凍瘡又疼又癢的手腳,她的心裏再裝不下別的了。怎麽把比自己還高的水缸蓄滿,怎麽能躲過掖庭令的刁難?鬥誌一寸寸被消磨掉,複國變得遙不可及,繁重的勞作壓得人連氣兒都顧不上喘,唯一掛念的隻有弟弟永晝。


    她沒法子打探,下等雜役也好,宮女也好,屬於哪個宮就紮根在哪裏,所以她隻有在這深宮中苦等,希望哪天能得到永晝的一點消息。有一回貼在牆角聽一個剃頭太監和掖庭掌事的提起前朝皇子,雖隻有三言兩語,卻得知了承德皇帝派出去尋訪十六皇子的羽林軍空手而返的喜信兒。她高興得兩夜沒睡好,隻要不落在宇文瀾舟手裏,永晝就還有活路,隻要他還活著,姐弟就有相見的一天。永晝比她小三個月,是端肅貴妃的兒子,模樣兒好,腦子也好使,他總能打聽到她在哪裏,總會想辦法帶她出去的……


    水開了,熱氣把鍋蓋頂得哢哢作響,錦書回了神,隔著浸濕的抹布把陶胚的蓋子揭下來,麻利地下了麵,恭恭敬敬在張媽媽麵前擺上一大海碗。


    張媽媽跪在炕頭謝恩,喃喃道:“千歲親自給我張羅辭路飯,是奴才幾輩子的造化,奴才就是下去了也榮耀。”


    錦書笑道:“別講這些虛禮了,天冷,一耽擱就該涼了,媽媽快趁著熱吃吧,我來伺候您。”夾幾片羊肝放在她右手前的小碟子裏,每布一回菜,張媽媽就曲起五指輕叩桌麵,表示磕頭答謝,一頓飯下來,篤篤之聲不絕於耳。


    等吃完了也交了亥,二更的梆子清脆地響起來,張媽媽留下了給姑娘們繡的鞋墊準備起身出門,臨走抓住錦書的手,哀戚道:“奴才和千歲這一別山高水長,這輩子興許沒有再見麵的日子了。千歲萬事多多留意,宮裏規矩再重也重不過人心,麵上好都是虛的,說不準背後算計人,千歲隻要保得住自己就是了。”


    錦書點頭應承,“我在這兒一切都好,有幾位當年跟前伺候的人在永壽宮當差,媽媽要是去,替我瞧瞧她們好不好。也不必說什麽,我這裏顧念不上,沒的回頭給她們招是非。”


    張媽媽道是,錦書開了門,把她送到掖庭西頭的廊廡下。看她挑著風燈搖搖晃晃走遠了,這才回身往跨院裏去。


    白天下了值的宮女們梳洗完了,端著木盆出來倒水,看見她就招呼,“張媽媽的辭路飯預備過了?”


    錦書在廊簷下拍拍鞋上沾了的雪,輕聲細語地答:“才剛吃完了送出去的。”


    鍾粹宮定妃的貼身丫頭對她道:“明兒你替我們那兒裁些手紙吧,我和蕭姑姑說過了,你隻管到內務府領白綿紙去就行了。”


    錦書“噯”了一聲,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掖庭是各宮宮女雜居的地方,隻分兩種人,一種是伺候帝後妃嬪的宮人,一種是女奴出身的雜役。宮女們從新皇帝的包衣奴才裏挑選出來,最多二十一歲就能放出去。女奴不同,到死都出不了掖庭,是最下等的人,誰都可以指派你。耐著性子和你說你得做,沒好氣兒地吩咐你,你也得照做,橫豎叫你停不下手來就是了。


    宮女們受不住凍都回屋去了,掖庭和寢宮不同,地下不供炭,一到隆冬時節冷得牙關直打顫。錦書看著那滿地明晃晃的雪愣神,站了一會兒想起還有鍋灶碗筷沒收拾,忙打了綿簾進去。冷水裏一通刷洗,凍得十根指頭蘿卜似的,再往洗臉的熱水裏一泡,又脹又麻,直癢到骨頭縫裏去。


    次日寅末起身,冬天夜長,這個時候天還是黑的,跨院裏已經熱鬧開了。當值的宮女打點好,聽見宮門外的首領太監拍掌,列好隊往各宮去替換上夜的人了。錦書挑了燈往內務府去,薄薄的楫口鞋踩在雪地裏咯吱作響。好容易進了廣儲司的大門,掌事太監坐在大案後頭,聽見有人進門,連眼皮都沒翻一下,隻問:“幹什麽來了?”


    錦書請個安,“陳諳達大禧,我來領鍾粹宮份例的白棉紙。”


    陳太監抬頭笑道:“喲,是錦書姑娘!外頭冷啊,快來烤會子火,瞧瞧臉色兒都變了。你稍等,我這就給你取去。”


    但凡男人總是喜歡美人的,就是六根不全的太監也一樣,見你好看就客氣些,愛和你親近,有時候給你塞點賞賜的瓜果點心,並不是真心對你好。錦書心裏知道,也很反感,可是沒辦法,隻有虛與委蛇。這些太監憋得罪不起,你要是拉了臉子,回頭千方百計算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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